观容甫《述学》,但考大体,不及琐碎,此即亭林矩矱。然亭林之学,枝叶蔚为大国,而根本不传者,亦因种族之间,言议违禁,故为人所忌耳(《四库提要》称其音韵之学,而斥经世之学为迂阔,其意可知)。种族之见,亭林胜于梨洲。梨洲曾奉鲁王命乞师日本,后遂无闻焉。亭林则始终不渝。
今通行之《日知录》,本潘次耕(耒)所刻,其中“胡”字、“虏”字,或改作“外国”、或改作“异域”;“我朝”二字,亦被窜易;“素夷狄行乎夷狄”一条,仅存其目。近人发现雍正时抄本,始见其文,约二千余言。大旨谓,孔子云“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此之谓“素夷狄行乎夷狄”,非谓臣事之也。又言,管仲大节有亏而孔子许之者,以管仲攘夷,过小而功大耳。以君臣之义,较夷夏之防,则君臣之义轻,而夷夏之防重,孔子所以亟称之也。又“胡服”一条,刻本并去其目。忌讳之深如此,所以其学不传。
亭林于夷夏之防,不仅腾为口说,且欲实行其志,一生奔驰南北,不遑宁居,到处开垦,隐结贤豪。凡为此故也,山东、陕西、山西等处,皆有其屯垦之迹。观其意殆欲于此作发展计。汉末田子泰(或作田子春,名畴)躬耕徐无山(今河北玉田县),百姓归之者五千余家。子泰为定法律,制礼仪,兴学校,众皆便之。乌丸、鲜卑,并遣译致贡。常忿乌丸贼杀冠盖,有欲讨之意,而曹操北征,子泰为向导,遂大斩获,追奔逐本。使当时无曹操,则子泰必亲自攘夷矣。亭林之意,殆亦犹是。
船山反对王学,宗旨与横渠相近,曾为《正蒙》作注。盖当时王学猖狂,若以程朱之学矫之,反滋纠纷,唯横渠之重礼教乃足以惩之。船山之书,自说经外,只有钞本,得之者什袭珍藏,故《黄书》流传甚广,而免于禁网也。
船山论夷夏之防,较亭林更为透澈,以为六朝国势不如北魏远甚,中间又屡革命,而能支持三百年之久者,以南朝有其自立精神故也。南宋不及百六十年,未经革命,而亡于异族,即由无自立精神故也。此说最中肯綮,然有鉴于南宋之亡,而谓封建藩镇,可以抵抗外侮,此则稍为迂阔。特与六朝人主封建者异趣。六朝人偏重王室,其意不过封建亲戚以为藩屏而已。
船山之主封建,乃从诸夏夷狄着想,不论同姓异姓,但以抵抗外侮为主,此其目光远大处也。要之,船山之学,以政治为主,其理学亦不过修己治人之术,谓之骈枝可也。
陆桴亭《思辨录》,亦无过修己治人之语,而气魄较小。其论农田水利,亦尚有用,顾足迹未出江苏一省,故其说但就江苏立论,恐不足以致远。
北方之学者,颜(习斋)、李(刚主)、王(崑绳)、刘(继庄)并称,而李行辈略后。习斋之意,以为程、朱、陆、王都无甚用处,于是首举《周礼》“乡三物”以为教,谓《大学》“格物”之物,即“乡三物”之物,其学颇见切实。盖亭林、船山但论社会政治,却未及个人体育。不讲体育,不能自理其身,虽有经世之学,亦无可施。习斋有见于此,于礼乐射御书数中,特重射御,身能盘马弯弓,抽矢命中,虽无反抗清室之语,而微意则可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