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统万城上，鸟瞰苍山莽荡，沙原千里。难怪历代王者钟情此地，据险可控黄河南岸、长城之北。尤其令我欣慰的是，过去曾有不少朋友来过统万，在他们的文字描述中，似乎风沙正将其掩埋，而城中只剩下两户人家，一户蒙古族，一户汉人。如今炊烟不再，为了发展旅游，最后两户人家也搬走了。茫茫的白沙被周围绿化的树木挡住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的景象不复存在。赫连勃勃感叹的“美景斯埠”，开始重现人间。
一片生命的绿色惊现统万古城，只是这里再没有人烟，唯有沙尘中长出来的野草绿树和矗立于云间的城墙，继续做一个统一万邦的煌煌大梦。这一刻，我终于读懂了，一代代王者为何如此眷恋鄂尔多斯大地，眷恋统万城。
我从林间极目远天，统万城犹如一艘搁浅在沙滩上的巨型白色沉船，已经在毛乌素荒原上沉睡1500年。所幸，绿色的海涛正一点点向它涌来，连成一片林海。
沉戟沙海里的统万之船，还浮得起来吗？
乌兰活佛转世灵童
白昼向黄昏伛下身去，暮霭像潮水一样涨了起来。
天幕四合。我站在陈川唐代宥州古城的旧址上。燃烧在村庄上空的碎霞渐渐黯然，寒星从草原的腹部钻了出来。
我们没有在宥州城的废墟过多停留，毕竟这里离鄂托克前旗旗府还有将近七十多公里的路程；也没有询问当年田清波神甫供职的陈川教堂废墟在何处，毕竟天主教在陈川的兴衰沉浮，是一个比较忌讳敏感的话题。
可是冥冥之中，我仿佛听到一阵遥远、清婉的钟声，从岁月的天空传来，撞破潮汐般的黑暗，现出一片光亮。这钟声是狂风吹响的，还是田清波摇荡的，不得而知。
跨进车里，远灯打亮，如两柄利剑，锋芒毕露，直插夜幕，穿越公路两边一个个村庄，往鄂托克前旗疾驶而去。
晚上8点半钟，车子终于驶入鄂托克前旗旗府所在地，副旗长孟克宝鲁德早摆了一桌盛宴为我们接风。
刚落座，孟克宝鲁德副旗长致祝酒词。他指着桌子上的牛头说：“你们刚从西夏国的历史版图上走来，鄂托克前旗就用西夏王的宫廷宴烧牛头来为徐作家和郝副秘书长接风。”
“谢谢！”酒杯端起来，望着烧得黑乎乎的巨大的牛头，还有满桌蒙式佳肴，我有点瞠目结舌，无从下手。
“吃啊，徐老师！”坐在我一旁的旗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金布仁其木格热情地给我夹菜。她喝酒海量，酒风豪爽，透着一位蒙古族老大姐的坦荡与雄健。
在鄂尔多斯大地上行走，我总是被这种久违的真挚和坦荡包裹着，抚摩着，有一种军人的归家之感。
席间，郝海荣副秘书长突然提起乌兰活佛灵童坐床仪式。金布仁大姐掩口一笑，悄悄对我说，那天她也在现场。
“你为何在坐床现场呀？”
“我是第十二世乌兰活佛转世灵童的奶奶啊！”
“啊！”这次轮到我讶异了。我知道十一世乌兰活佛葛根嘎拉桑凯日布丹毕尼玛，在藏传佛教乃至中国佛学界颇具威望和影响力，其地位可谓至高无上。1920年他出生于伊金霍洛旗郡王府，生在贵胄之家，流着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血液。正月十七呱呱落地之时，天空中惊现祥瑞之兆：丹云环绕，彩虹掠空，王府里一片吉祥如意。他两岁时被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认定为十世乌兰葛根转世灵童。他七岁到塔尔寺学习，悟性和才华出众，又有塔尔寺总法台米纳活佛的精心栽培和指点，年纪轻轻，便获得格西学位，成了一位学问精湛、德行谨严、心地善良的活佛高僧。随后他被九世班禅额尔德尼将其召至莲花座下，行走左右，颇得大师垂青，大师遂将密宗四续部众多本尊的灌顶传承于他。乌兰活佛心灵像草原的天空一般纯净，他经过严格修行，终于得道，具备了主持密宗法事活动和传法灌顶的资格，成为一位为众多弟子传法、灌顶的金刚上师，弟子遍布蒙藏各地。他多次在塔尔寺、鄂尔多斯、阿拉善等地主持法事，成千上万的信众聆听过他的教诲。
1951年，十世班禅大师任命乌兰活佛为塔尔寺密宗僧院的堪布。次年2月，他正式出任塔尔寺第八十四任堪布（总法台），那年他32岁，成为塔尔寺建寺以来第一位内蒙古籍的堪布。在任期间，他以管理、护持、光大三事为己任，全面主持塔尔寺教务活动，不但对弘法利生作出了重要贡献，而且对刚解放不久的塔尔寺僧众正确理解党的宗教政策发挥了积极作用。
后来，乌兰活佛曾任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中国佛教协会咨议委员会副主席、内蒙古佛教协会会长、内蒙古自治区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等职，2004年3月30日，圆寂于呼和浩特，终年85岁。
寻找乌兰活佛灵童的事情，也在鄂尔多斯大地上悄然展开。
金布仁其木格做梦也未想到，自己家族里会诞生第十一世乌兰活佛的转世灵童。哥哥一家在鄂托克前旗牧区，生了一个姑娘叫吉米尔，很小就过继到妹妹家，女孩子仍叫她姑姑，可是她从小带大，视如己出。吉米尔考大学落榜，恰好旗里有一家碱厂招工，金布仁其木格要了一个名额，让侄女到那家工厂上班。但是，不久工厂裁员，侄女下岗了，回到家中无事可做。
金布仁其木格四处托人给侄女安排工作。
“姑姑，别再求人了，我干个体吧。”吉米尔自有主意。
“还是找个稳定工作的好。”金布仁其木格与丈夫一起劝侄女。
吉米尔说：“别费心了，做个体自由，机会多哩。”
有一天，吉米尔一个小学同学沙如拉带她去参加一个聚会，正好沙如拉的丈夫和哥哥巴尔雅图也一同从牧区来了。巴尔雅图已经32岁了，还未娶亲，与吉米尔一见钟情。第一眼，吉米尔就觉得这样的男人使人放心，虽然隔着很远，居然谈起了恋爱，并且很快谈婚论嫁。当吉米尔将巴雅尔图带到姑姑家时，两个人已经决定，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
金布仁其木格大吃了一惊，问道：“吉米尔，你想好了吗？你可是从小在旗里长大的啊。”
“姑姑，我想好了！”吉米尔说得很坚定，“我要跟巴雅尔图到牧区去，一起生活。”
“吉米尔，牧区很苦，生活条件远不如旗里。”姑姑劝道。
“我就跟着巴雅尔图到牧区放羊。”吉米尔看着男朋友，眼里充满了深情。
金布仁其木格发现，侄女真的爱上这个牧民了。她明白，爱情来了，拦也拦不住。她立刻给侄女准备嫁妆。
吉米尔出嫁那天，姑姑真的像是在嫁女儿，出手阔绰，花了14000元，给侄女备全所有的家电，外带36只阿尔巴斯白绒山羊。
嫁到了牧区，吉米尔把在旗里的生活抛于脑后，穿上长袍蒙装，成了一个道地的牧羊女。丈夫家里有兄弟7个，他排行老三。全家养了130头羊，20头牛，日子过得一般般，却很甜蜜。
2005年4月11日，儿子海热呱呱落地。谁也未曾想到，这个温婉的四月天，十一世乌兰活佛会转世降生在一个普通的牧民家庭。
2007年元旦悄然离去，鄂尔多斯高原狂雪飞舞。海热快两岁了，开始蹒跚学步，长成一个漂亮的宝宝。
那天，金布仁其木格下乡去了三四天，被大雪阻在乡下。回到家里时，丈夫不经意地对他说了一句：“你的孙儿当活佛了。”
金布仁其木格淡然一笑，她觉得现在骗子多了，那些口沫横飞的口水话，不能相信。
丈夫见妻子没有丝毫反应，又说了一句：“海热是乌兰转世灵童。”
金布仁其木格仍然没有在意。
直至丈夫拍了拍她的肩膀，第三次说：“我们家的孙子当了活佛啦！”
金布仁其木格将信将疑。
丈夫说：“这肯定是真的啊。自治区和鄂尔多斯统战部和民委都来人了，由钟旗长带队，去了昂素镇，挑选转世灵童。”
金布仁其木格还是有疑虑，她拨通钟旗长的电话，问有没有这回事。
“是有这回事情。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发了文件，寻找十一世乌兰活佛的转世灵童。”钟旗长问她，“你在昂素镇有什么亲属吗？”
“有！我的女儿嫁到了那里，我想了解情况。”
搁下钟旗长的电话，金布仁其木格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吉米尔告诉姑姑，昂素镇上凡是鸡年出生的孩子都被抱去了，海热见了寻访组，在那么多的人面前，表现特别好，又是握手，又是说再见，神情很镇静，给寻访灵童的人留下了好印象。
寻访组的喇嘛问吉米尔：“你这个儿子，如果通过筛选，成了乌兰活佛的转世灵童，让去吗？”
吉米尔回答自然天成——缘分生在哪儿就算哪儿。
但是筛选过去许多天了，一直没有结果。
不知不觉中，已经是腊月二十，鄂尔多斯高原下了一场狂雪，一下就是七八天不停。莽荡的荒原，白雪皑皑，不见了公路、村庄，千岭鸟飞绝，百里无人迹。鄂托克前旗给有关单位下了通知，封车封路，大雪天不许出行。正在这时，鄂尔多斯市委统战部和民委打来电话，要将海热送过去，在15个孩子挑8个备选。
吉米尔无奈，给姑姑打电话，没有车，去不了东胜。
金布仁其木格打电话给建局长，要求放车送人。
建局长问她：“选转世灵童的人与你什么关系？”
金布仁其木格说：“是我女儿的孩子。”
建局长立即给她派一辆车，到昂素镇克仁格图嘎查，接吉米尔夫妇和海热去东胜，参与转世灵童的备选。
从东胜归来，又沉寂了很长时间，没有一点儿消息。
到了2008年4月，鄂托克前旗民委主任巴雅尔对金布仁其木格说：“你的孙子已进入转世灵童候选八人名单，档案和照片已送到甘肃拉卜楞寺。八个在鄂尔多斯出生的属鸡孩子的名字，被包到了青稞面馒头里边，蒸熟后，经过严格的宗教程序筛选，又被筛选出的三个孩子将送到北京雍和宫进行金瓶掣签。海热仍在其中。”
4月20日，在中央统战部、国务院宗教局有关部门的领导参与下，经金瓶掣签，鄂托克前旗昂素镇克仁格图嘎查巴雅尔图、吉米尔夫妇的儿子海热成为十二世乌兰活佛。
那天，金布仁其木格在深圳学习，旗里电话打来，告诉她，她的孙子海热正式被认定为乌兰活佛转世灵童。虽然她在千里之外，可一颗心早已驰向了广袤的鄂尔多斯高原。
金布仁其木格给我讲寻访乌兰灵童的故事，直至深夜，方才画下一个句号。告别时，我提出拜谒乌兰活佛转世灵童的要求。
她说：“好啊，转世灵童就住在我家。”
第二天上午，晴空万里，莽原无风，小城里静悄悄的，偶尔有农用车嘭嘭地驶过街道。秋阳暖暖的，我们驱车绕到背街后边的一条小巷，下车走进大门，里边有一个院落。金布仁其木格迎了出来，将我们引领进客厅。刚刚落座，米吉尔和巴雅尔图便牵着转世灵童走了出来。灵童身着天蓝色缎面蒙古长袍，短发，一对大眼睛像黑玻璃球，滴溜溜地转，灵性天成。吉米尔将他抱到一个沙发上，陪我们来的蒙古族兄弟连忙俯身给灵童献蓝色哈达和布施。一百、两百，塞在孩子手里，孩子再交给他的母亲。然后大家靠上前与他照相，转世灵童开始还好奇地看数码显示屏，露出纯净童稚的笑容。可是也许拍照的人太多了，他“哇”的一声哭了，爸爸抱着他，坐在一旁哄开了。
我坐到沙发上，开始采访乌兰活佛转世灵童的生母。吉米尔给我讲了海热被寻访为灵童的过程。看着妻子与我交谈，巴雅尔图露出欣赏之色。当我问起他时，他只是羞涩地笑笑，一句话不答。
“他的汉话说得不好。”吉米尔告诉我。
家里出了乌兰活佛的转世灵童，你们一家应该很高兴吧？
吉米尔神情索然，说：“我觉得这件事情怪怪的，这么多孩子，怎么就是我们家海热呢？”
“啊！”我感到愕然。在西藏，一个普通牧民家庭若出一个转世灵童，可是全家都荣升贵族，赐予庄园仆人，幸运之极，应该皆大欢喜啊。
吉米尔深情地看着自己的爱子，神情怅然地说：“小小的年纪，就要离开爹娘，出家当喇嘛，怪可惜的。”
吉米尔的神情中，再没有了宗教的虔诚和敬畏。我不知是该为这块土地，这里的苍生高兴，抑或惋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