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春光乍现,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厉千品半依着门,静静地站着,看着行人从赌场门前走过,偶尔低垂的眼眸,透出清冷淡漠。
一个身着锦锣的胖子走来,厉千品只看了一眼,脸色迅速冷淡了下去。片刻,她复抬头,嘴角眉间,勾起一抹虚伪的假笑。
“巡府大人,您来了?”
瞬间,杭州巡抚那肥胖的脸上堆满了垂涎的傻笑。
“来了。小乖乖,本官又给你做了几件衣裳,一早让人送到了你府上,改明儿个,你可要一件一件地穿给本官看啊。”
厉千品勾了勾嘴角,微垂了下头,后退一步,抬手。
“大人,请。”语气依然冷淡,与先前并没有任何变化。杭州巡抚对她的那点心思,早已不是一日两日,怎能叫她有所变化?若非她身处此境地,若非他杭州巡抚官高权重,她吃罪不起,她又怎么会对他这样猥琐庸俗的男人如此客气?
似乎是对厉千品的态度不满,杭州巡抚一瞬间冷了眉眼。但很快,他又笑开,当做没事一样伸手朝着厉千品的手抓去。
厉千品皱眉,又待后退,眼角余光却偶然瞥见厉万贤正望着她,略一沉吟,终是没有动作,任由杭州巡抚抓了她的手。
厉家是江南一带的江湖世家,名下产业无数,其中以这赌场最为挣钱。不过赌场生意,难免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发生,这其间,自然少不了地方上一些官府的关照。倘若只她一人,倒也可只给那些官员三分颜色,但若是万贤在,她总免不了要迁就一些。
有时候,她会想,当初她答应娘留在厉家、保护厉家,到底对不对。
忽觉手中被杭州巡抚塞了些什么,她抬眼,微怒。杭州巡抚塞在她手里的,是一叠银票。
“巡府大人,你这是何意?真当在下是……”话说一半,她猛然醒悟,改口, “……当奴家是依楼卖笑的女子么?”言落,她朝厉万贤看去。他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什么?
不远处,厉万贤听到厉千品的话时,微微眯了眯眼睛,但很快,又再度换上毫不起眼的傻笑,招呼着客人。似乎他从来就没有听见厉千品的话,似乎他从来没有发现厉千品刚才自称的时候,用了“在下”这两个字。他的表情变化太快,当他眯眼时,厉千品话音仍未落,当厉千品朝他望去时,他已然恢复平日里的常态。厉千品看到的,只是平时那个不学无术的厉家大少爷。
就在厉千品望着厉万贤时,杭州巡抚仍抓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小乖乖,你说的这是哪里话?青楼的那些女子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在本官心里,她们只不过是路边的烂泥,而你却是花王牡丹,她们怎么及得上你的万一?只要你点头,本官立刻派八抬大轿……”
“巡抚大人,时候不早了,里面的王大人,李大人都侯着您,等您做庄开局呢!”厉千品垂眸,后退半步,打断杭州巡抚的话。她知道杭州巡抚想说什么,正因为知道,所以她才不想听。
杭州巡抚,极为好色,家里妻妾成群,却仍是拈花惹草,见到漂亮的女子,都要弄回去。莫说他已经年过半百,一脚快要踏进棺材里了,纵然他依然年轻,她也断然不会看上这样的男子。
只是,她刚后退半步,又皱眉,望着自己的手。她的手,还被杭州巡抚捏在手里,不肯松开。
“巡府大人?”她抬头,望着杭州巡抚,语气微愠,眼色略冷。杭州巡抚却仿佛没有听到她那一声叫唤。厉千品皱眉,使力地将手抽回。抬眼,她在杭州巡抚眼中看到了一抹意犹未尽的****神色,一股怒火由心底升起,却被她强压了下去,只垂下头,再退后半步,抬起手,指向赌场内。
“巡府大人,里边请。”
等杭州巡抚走远,她才抬起被杭州巡抚握过的那只手。入眼,一片腥红。
“唉呀,都红了!”一声唉息,犹在耳边,比男子声音略显清脆,却又比女子的声音要稍低沉。
厉千品怆惶后退,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一只手由侧里伸出,扶住她,略带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心。”
她抬眼,一袭大红的身影撞入她眼底。
那人,瓷肌似雪,略显苍白,头发只在头顶扎了一个马尾,发尾随意地飘在脑后,眼若桃花,似笑非笑,长长的眼睫遮住大半的眸子,隐约可见琉璃般的眼眸深深浅浅,竟是重瞳。红色的锦袍似血,衬得那人极为妖艳。袍上,用金丝绣着一朵牡丹,牡丹之上,一只凤凰一直从肩膀垂至袍角,似是不堪束缚,要飞出这袍子一般。腰间,用一根柳色的丝带将袍子松松垮垮地绑着。一把扇子,斜插在腰带上,平添了几分慵懒随意。离扇子几分处,一块璧绿色的玉佩摇晃着。玉佩上,雕着腾龙,九爪五指,在云间若隐若现。
看着那玉佩,厉千品愣了愣,抬头,望着面前之人。九五之龙!他是谁?
***
“多谢公子。”猛然回神,她站好,拉开与那人之间的距离,福了福身子。抬头,却猛然间看见那人正别有深意地望着她,将一只手放到唇边,舔了舔,说“好香”。她皱眉。如果她没有记错,那只手正是刚才扶过她的手。
“公子请,千品告退了。”压下心中那股薄怒情绪,她面如寒霜地转身。
“不愧为名动江南的锦衣公子……”仿若低吟一般慵懒的声音传来,厉千品本已转过的身子猛然间怔住,一双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刚刚说了什么?他知道她就是在江南一带出没无常的锦衣公子?不可能!谁会将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与那江湖青年一辈中排名第九的锦衣公子联想到一起?
“公子真爱说笑了,千品是女子,怎么会是江湖中名动一时的锦衣公子。”她站定,堆起满脸假笑掩饰着心底的震惊。
“是吗?”
听着这一句敷衍一样的反问,厉千品突然间觉得心死一般的寂静。她听得出来,他并不相信她的话。他竟已然肯定了她就是锦衣公子。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这里是赌场,公子若是来赌钱的话,还请里面请。若公子只是想找人聊天的话,还请别寻他处。”略一沉吟,她说。说完,她抬脚,往前走……忽觉手腕上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倒拉回去。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跌进那人怀里之后,她皱眉。赌场是龙蛇混杂之地。像厉家这样的大场子,不仅来的江湖客多,就连当地的富甲和官员也时常出入,无礼之徒倒也不少见,只是……碍于这复杂的环境,倒也不曾有谁像这般放肆。当然,她明白,那些人不放肆,大半是看了杭州巡抚的面子。即使她不肯承认,但整个苏杭一带,都认定她是杭州巡抚的人。解释无用,她也就不再解释,反正此生,她也未曾想过这副身子要交与谁。只是,她也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大胆的人。
不,也许那人并不是大胆。
抬眼,她又望向那人腰间的玉佩。
那人眯着眼睛笑着,将脸凑近她面前,猛地嗅了嗅。“果然很香。”
她一向不施胭脂水粉,哪里会香?
刚要反驳,她猛然怔住。空气中真的飘着阵阵浓而不艳的特殊香味。
这香味不是她身上的,而是……她望着面前的红衣男子……一个男人,怎么会这么香?
“你到底是什么人?”
“特地来见你的人。锦衣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不只武功了得,连人也长得这么美。不知公子可否告诉在下,以公子之能,天下哪里去不得,为什么非得留在此地不可?”
厉千品垂眉。以她的武功,她的确是哪里都去得,可是她却不能走。她答应过娘,这辈子,一定会好好地替她守护这个家。
正因为她答应过娘会保护厉家,所以不论二娘怎么对她,她都忍下来,她都不走。不过,这些话,她不必对外人说道。
“不关你的事。”
“是吗?”还是那句似是而非的反问。厉千品沉下脸色。她不喜欢他那种模棱两可的反问,不喜欢他那一脸似是而非的浅笑,不喜欢他那妖艳的长相,也不喜欢他那似男似女的声音……她最不喜欢的是他那一脸从容的表情。
好像凌乱的,似乎只有她。
是的,凌乱的心跳声,从她跌进他的怀里,就不曾停过。这感觉,令她陌生,也令她讨厌。
“放手。”她抬眼,对上那双重瞳的眸子,语气又冷上了几分。
“若是我不放呢?”那双重瞳,染上了几分戏谑的神色。
“这里是厉家赌场,是杭州。你这般对我,以为能够走得出去吗?”她意有所指地环视了四周一遍,见那人也随着他望向四周,她稍稍有些坏心地笑了笑。她厉千品真的不算什么,可是在这些赌客当中,有些人却是为她而来。只是令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人环视一周之后,却是朝着她挑了挑眉,一张脸凑近,吻在她的唇上。
一瞬,她呆了。只听见心跳,仿佛像是战鼓一样密集响亮。无意多想,她抬手朝着那人脸上掴去。
“锦衣公子,这里可是厉家赌场,你就不怕厉家的人,知道你每晚神出鬼没的身份么?”那人一只手握住她扬起的手腕,笑说。一瞬,厉千品沉静了下来。她的武功,是背着厉家学的,以锦衣公子这个身份游荡在江南这一带的江湖,也是背着所有人做的。她,并不想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这个人竟也知道?
“记住了,本公子叫李瞳。”那人朝着她露出满意的笑容,将唇凑到她耳边,说。声音极为轻柔,仿若叹息一般。说完,他松开手,转身,朝着赌桌走去。
看着他走向赌桌,厉千品眯起了眼睛。她,绝不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