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最在意的那一个过客 文/杨雨辰
Part 1
刘晌把电话打给林小初时，林小初正在洗一只青花瓷碗，洗得“吱吱”响，她固执地认为只有达到了这种程度，碗才算是真正被洗干净了。突兀的手机铃声桎梏了空气分子同时也划破了林小初的耳膜，她手一滑，瓷碗就顺势落在大理石地板上，青花碎得满地都是。
林小初慌忙在围裙上蹭了蹭还沾着洗涤剂泡沫的手，跑到客厅去接电话，刚把手机拿起来，铃声却戛然而止，屏幕定格在“未接来电1”上。林小初沮丧地把手指插在头发里，迎面扑来的是柠檬洗涤剂的清香味道。
又不是第一次了，不是看到刘晌躲在学校里的哪个角落偷偷抽烟，就是发现他和谁谁厮打成一团，掀起一大片的尘土。每次都腆着脸赔着笑在林小初面前发誓说再也不那样了，直到林小初重新把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露出五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对他说：“好吧，这次饶了你，下次再犯错误就没这么好过了哦。”于是两个人和好如初，牵着手比赛谁先踩到前面落在地上的那片梧桐树叶。
Part 2
林林总总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有一年了吧？从刘晌蹲在操场边上一棵大梧桐树下喝着一瓶装在矿泉水瓶里的喜力那时起。林小初印象里那是个阴天或者多云的天气，刘晌醉醺醺地靠在树干上，睡眼惺忪地朝她吹口哨，之后在灌下一大口啤酒时，呛得自己泪眼婆娑。林小初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在迈过刘晌伸直了的左腿时，却被他绊了一个趔趄。
惊诧的女生尖叫一声，男生的嘴角斜斜地往上挑，两个人似乎把整个世界都屏蔽掉了，只是旁若无人地互相对视着。阳光顺着叶脉流动到女生的长睫毛上，男生嘴边细细的茸毛也被镀了一层金色，而后他的喉结向上翻动了几厘米，忍不住打了个酒嗝，于是两人再也撑不住，笑得东倒西歪，人仰马翻。
之后刘晌挑起眉毛问林小初：“喂，你叫什么名字？”
林小初不屑地扬起脸：“凭什么告诉你啊？”
女生倔强的侧脸映在刘晌的视网膜上，输入到他的大脑中，大脑下达命令，刘晌就站起身来拍拍裤子后边的土，几步走到林小初跟前，手一伸就把她胸前的校卡拽了下来。
林小初又羞又恼地捂着胸口，连忙去抢刘晌手里的校卡，刘晌一只手敷衍她，另一只手把校卡递到鼻尖下，眯着眼睛把焦距集中在校卡上的一寸免冠小照片和宋体的五号印刷小字：林小初。
“嗯，林小初，我记住你了。”刘晌把校卡丢给气急败坏的林小初后，甩下这句话就转身走开了，留给林小初一个背影。他以为这样很潇洒。后来林小初说其实她觉得刘晌那样傻极了。她说的时候还是一脸的微笑，连刘晌自己都知道林小初只是口是心非罢了。
Part 3
林小初轻轻叹了口气，到水池边洗了洗手，蹲在地上捡起一块一块的瓷碗碎片。可再也拼接不成原来的形状了啊！林小初这样想着，右手食指不断摩挲着粗糙不规整的横截面，不禁有那么一种难以言喻的浅浅悲伤隐隐作痛。在清理地板砖缝里的碎渣时，她不小心就被划伤了手指肚，血一滴一滴地砸在地板上，生疼生疼的。
于是林小初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片创可贴，裹在了伤口上。打开台灯，摊开本子，刚提起笔开始演算一道函数题，笔杆就硌疼食指手指肚，十指连心，林小初咬紧了嘴唇，一滴眼泪晕开了钢笔划过的痕迹，在草稿纸上淡开，像是在哪处皮肤绽了一道伤痛来，如果心被剜出块肉来，从哪里找到一片创可贴，怎样贴才不会这样分筋错骨地疼呢？
不是第一次原谅了，可这一次，你叫我怎么原谅你——和你们呢？林小初用手背抹抹眼睛，模糊的视界才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窗台上的相框镶嵌着两个女孩微笑的脸，在流光溢彩的太阳下，笑得心无芥蒂。她们穿着鲜艳扎眼的连衣裙，拉着手。林小初还记得就是在那个明媚的午后，苏橘子的整个侧脸和打着自来卷的头发都是金黄色的，还不停地晃着林小初的眼睛。两个人搂着抱着一起大声地说：“我们永远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啊。”林小初吸了吸鼻子，把相框扣着放倒在窗台上，窗帘被风吹得飘到林小初的脸颊上。
Part 4
一年前那个时候的林小初，还留着长长的披肩发，走起路来向左摆往右荡，偶尔没有被束上的几绺散发垂在脑后，好像前面的那张脸随时会回过头来用眉梢眼角递给谁一个大大的微笑。风一吹，林小初的齐刘海就把她的视线遮住，有时还会有一根两根细软的发丝趁机刺到眼睛里，林小初用手指拢拢头发，揉一揉眼睛。
苏橘子的自来卷多好啊，连刘海都那么柔软，有的时候还会连刘海一齐束到后边去，再绑上漂亮的发带，就像一个洋娃娃，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她胳膊肘里夹着一本小说，走到哪里都要停下来看几眼。
下了体育课，苏橘子在操场边上喊住林小初，说：“小初啊，帮我把书拿到楼上去，我到方几他们班去找他有点事。”
林小初接过苏橘子的书，闷着头往楼上走。林小初走路从来只是看着自己的脚面，所以有一点点的驼背。妈妈从她小的时候就开始纠正，被扳了多少次肩膀，捶了多少次脊梁，仍然改不掉，买过一次背背佳也硬是没掰回去。所以，从楼上迎头砸来的那个篮球，林小初根本没有机会看到，更没有反应要去躲，着着实实砸在林小初的头上，她吓了一跳，一脚蹬空，顺着台阶就摔了下去。
“喂，你怎么样啊？”林小初头顶传来男生的声音，听不出来他有半点紧张的样子。
“你撞倒别人，至少要先说声抱歉吧！”林小初愤怒地抬起头，大声地指责肇事者。
“林小初……”刘晌竭力地把自己的吃惊压到最低点，可还是忍不住诧异地叫出了这个名字，他讷讷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已经是两个人第二次这样直直地对视了，只不过林小初的气势更强烈些，尽管她坐在地上，仍然可以仰起头把刘晌瞪到尴尬不已，刘晌垂着头，想要装出不在乎的模样。
“喂，你还能站起来吗？”刘晌用右手食指蹭了一下鼻尖，试探性地问道。
林小初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自己拍了拍手上的土，双手撑地要站起来，结果却又一屁股重新坐到地上，她这个时候突然间红了眼眶，泪水就像决堤一样汹涌而来。
刘晌头皮一阵发麻。蹲在林小初边上手足无措地只会问一句话：“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林小初甩开刘晌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说：“我疼死啦！”
还好只是扭伤而已，不然林小初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接受刘晌的礼物，至少也得充一回小人，告到年级主任那里去，停他两天的课，记他一次小过。不过，这似乎对刘晌这样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打击，他看起来就是一副不良少年的样子，林小初还是觉得那天他蹲在自己旁边干着急的时候，显得很滑稽。还有，刘晌的后背挺宽阔，林小初趴在上面被他背到校医务室时，还算舒适，所以就原谅他了。
蓝莓蛋糕是刘晌送给林小初的第一份礼物，林小初心安理得地吃掉了，并且告诉刘晌这种蛋糕很好吃，要求他在自己脚好之前送这种蛋糕来，否则……其实林小初也不知道要拿什么来威胁刘晌，但刘晌什么也没往下问，一直把蛋糕送了下去。林小初脚伤好掉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刘晌还是在送，直到林小初看到蓝莓蛋糕就要吐，直到刘晌很自然地说出“林小初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就是这么很自然而然，毫无悬念的一件事，林小初也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地答应了而已。后来换成了黄桃口味的蛋糕，巧克力榛果慕斯蛋糕，一成不变的蛋糕、蛋糕、蛋糕，就像刘晌一样，一成不变的就是做小小的坏事，一成不变地总是被林小初抓到，又是一成不变地对她道歉，最后是一成不变的以两个人的和解为结尾。林小初都已经吃烦了蛋糕，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烦了刘晌。
却没想到先烦的是刘晌。不然怎么会在操场边上拉住苏橘子的手，亲了她的脸呢？
Part 5
就这样与自己最爱的两个人开始了冷战，并且，和解的日子遥遥无期。林小初开始想，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肯对自己解释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无论他们说什么，自己都是会相信的。毕竟是最亲近的两个人，手心手背，掐下哪一块都是会蚀骨摧心的疼啊。
可我疼的时候，你们会不会跟我一样疼呢？林小初这样想着，就“簌簌”地把眼泪砸下来，又在苏橘子偏过头看到自己之前，赶紧用手背抹掉，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但是他们两个怎么就那么沉得住气呢！苏橘子还假装不知情的样子，问面色难看的林小初：“小初，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林小初面无表情地摆摆手，推开苏橘子，说：“没事。”苏橘子一脸无辜地走开。
那以后就再也没单独见过刘晌，刘晌在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发了一个星期的消息，问林小初她到底怎么了之后，没有得到林小初一个字的回应，终于选择了沉默。不过是冷战，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就这样吧，反正最后的结果都是会和解的。刘晌想。
都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形状，可三个人的关系就会变得尴尬，而整个世界似乎也随之变小，所以林小初无论怎么努力，好像也摆脱不了恰好顺路到厕所去洗手的苏橘子，或者抱着篮球从楼上往下走的刘晌。林小初这时总会觉得小腿胫骨隐隐作痛，大概是留下了后遗症，反倒刘晌却再也没有了把球往楼道里乱扔的习惯了。
那个时候，时间好像在被无限拉伸，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林小初坐立不安，她是在等他们两个人向她开口解释，可总是徒劳无功，他们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而这种无所谓或者无辜表情已经使林小初从失望走到了绝望，林小初想大概他们谁都不想要我了，那么总归是要有一个人先离开的。
是不是，当我们互相伤害的时候都要以相爱作为借口。林小初狠狠按着心口，按下发送。信息已送达：小晌晌。林小初总是喜欢这么戏谑地称刘晌为“小晌晌”，甜腻的尾音把刘晌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激起来一层，刘晌夸张地抱紧林小初说小初初我好冷啊好冷啊。两个人像两头互相取暖的小兽那样，从春夏到秋冬，一年四季总是那么亲密地站在一起。
如果，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绝不会接受你的蓝莓蛋糕。就这样吧，刘晌，我们分开吧。
林小初对刘晌说“我们分开吧”。可她从前都喜欢跟他说“咱们”，他们互相说：“咱们一起去吃很好吃的芒果沙冰吧”“咱们这周末可以去动物园看猴子了”“咱们买只风筝放吧”“咱们什么时候去看一场午夜电影呢”……原来，当决定要离开的时候，无论多么爱，都还是要用“我们”划清界限的。
哦，好吧。
刘晌这样毫无感情色彩的三个字，终于给林小初找了个借口，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了。总算哭出来了呢。只是，没有那个应该出现在她对面的那个高她肩膀十公分的颈窝，让她把眼泪一滴一滴全都砸到他衣领里面的人。没有了。
Part 6
方几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林小初一直这样觉得。当苏橘子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笑得快要背过气去。倒是苏橘子一脸愠怒地抓着林小初的手腕，不停地说你能不能严肃点啊林小初。林小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听苏橘子一遍一遍赘述，一起被迫分享那些关于小女生的秘密。也跟苏橘子一起埋伏在方几回家的路上，假装偶然的邂逅，蹩脚的对白，不经意间，苏橘子就把那些欢喜都泄露在眉梢眼角上。
于是方几和苏橘子两个人顺理成章毫无悬念地在了一起。她们还约定以后买一幢房子的同一层，一定要做邻居。方几和刘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们两个要搬着板凳到阳台上一起晒太阳一直到把太阳晒落山，晚饭过后要带着各自的男人一起散步，围着小区东边的花坛到小区西边的小卖部走一圈。每天每天地复制幸福的生活。
可梦碎了，缺失了的拼图该怎么样重新拼合到一幅完整的图案？当初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的那些人，总是最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那样消失了。
林小初在操场上看到坐在花坛边的方几，方几棱角分明的侧脸像阳光一样射入眼底，让她眩晕，就像第一次遇到最最亲爱的某某时，他正用同样的姿势在喧嚣的人群之中独自落寞着。她从来都没有发现，他和他那样相像。
“喂，准备去做什么啊？”方几站起来掸掸裤脚上的灰尘
“……没什么。要回家。”林小初拉了拉书包背带。
“刘晌呢？”
“我不知道。”
“哦。”
林小初径直向学校门口走过去。
“喂。林小初，我送你好了。苏橘子，好像已经回家了呢……”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保持沉默。就像两只凝固在琥珀里面的两只小虫，似乎连时间都冻结住了。一闪而过的汽车、行人，都被拉成长长的彩色粗线条。横穿马路的黑猫，踩着高跟鞋的高挑女子，还有夹着公文包的男人，所有人都面无表情，行色匆匆。到了林小初家楼下，她对方几说，谢谢。方几嘴角漾出一丝温暖的笑容，她曾经在刘晌的脸上捕捉到过的这种美好的微笑。她上前去紧紧握住了方几的手，抱住他，恍惚以为他是刘晌。
角落里的刘晌，把包装好的礼物盒子放在地上，默默地转身走开。
Part 7
这并不是报复，但方几后来跟苏橘子分开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个，林小初也不知道，她一点也不在乎了。方几说林小初我们在一起吧。林小初摇摇头。
其实谁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误会而已，刚好在那天丢失了眼镜的林小初在操场尽头看到的刘晌亲吻苏橘子的场景模糊，她认为那是刘晌，因为他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色衬衣，而事实上，那是刚刚打完球的方几。苏橘子递水给他，他亲吻她的额头。这一切出现在林小初模糊的视界里。
如果林小初没有丢掉眼镜呢？如果林小初再近前几步看清楚呢？如果方几再把比赛持续几分钟呢？如果刘晌在下课的时候去找了林小初呢？如果林小初和刘晌大吵一架，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或许，这一切都会有不同，或许他们还可以继续的。
但，这四个人只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恰好，是彼此最在意的那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