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悲
悟空见了龙女,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每次见到龙女,他都会想起龙树菩萨。龙女仿佛是一根引线,总能勾起他对前世的记忆。
龙女和悟空,竟在洛伽山上对视起来,老龟乌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明所以。龙女的目光,仿佛一汪清泉,让悟空在其中徜徉流连。
良久,悟空自这样似梦似真的境界中清醒过来,才张口问道:“龙女,观音大士如今何在?”龙女也一个激灵,脸色微红,道:“大士现在紫竹林中,我引大圣前去如何?”说完,龙女转身即走。
悟空在后面跟随,心中纳闷,自己这等修为,居然会有恍惚状态,可也算作一件奇事了。他随着龙女行去,行过几块石板,又行过莲花座前……咦?怎么竟到了这一处奇异之地?
面前是一座大殿,殿上只有两人,坐在殿中宝座上的乃是真武大帝,而身旁托着一个镶金玉盒盈盈对着自己微笑的,正是龙女。
悟空想起来了,这是龙树,龙树入龙宫取宝的场景,上次自己入了这梦境时,亦是在南海,难道这次是上次梦境的延续?
只听真武道:“燃灯佛说此经留待有缘人,给你想必是不会错的。”
悟空听了,着实留意起来,他接过玉盒打开,发现里面有一卷经文,展开之后,他从头到尾将这经文读了一遍,默默记在心里。
真武道:“这经文当传于世。”
真武只说了这一句,悟空但觉面前一片清明,便又回了普陀洛伽山中,方才这是……除了记下了那段经文外,别无所得。但这经文是龙树当年传播佛法所用的经文,自己眼下虽看不出许多奥秘来,回头去问便是。
龙女回头看了悟空一眼,道:“快些走。”她只如召唤邻家少年一般,并无丝毫隔阂,悟空“哎”了一声,随后跟上。
不一刻入了紫竹林,龙女道:“观音大士就在里面,你进去寻便是。”悟空一怔,龙女为何不引自己到观音面前,龙女道:“观音大士早算到你会来的。”
悟空暗自纳闷,观音怎会有这般本领,她若真能有此神机妙算,何至被如来所用?带着满腹疑窦,悟空入了紫竹林,穿过层层迷障,见观音身穿缁衣,映着一身雪白肌肤,坐在竹林中使竹条编着花篮,身旁东倒西歪已放了数十个。
悟空笑道:“大士如此清闲,真令人羡煞。”
观音也不抬头,低头编着竹篮,道:“清闲日子总有尽头,这不你便来了?”
悟空仔细看看观音,顿时惊诧,观音原本只是混元金仙巅峰,如今已是成圣的修为了,自唐僧身殒距今也没多少日子,她怎精进如此之快?
悟空道:“观音大士修为大涨,可喜可贺。”
观音道:“有什么,仍是不如你呢!”
悟空道:“大士如何能算到我来?”观音向来只穿白衣,今日竟着一身黑衣,悟空看着甚是奇怪。
观音道:“即使今日不来,明日亦会来。”
悟空听观音这话说得自有禅机,道:“是我心不定,还是大士心不静?”
观音不答,抬头看了悟空一眼,道:“如来被你迫入西梁女国,真是好本事。”
悟空道:“大士坐知天下事,看来此心难离世了。”
观音叹道:“此事天下尽知……不过,你说得不错,我虽有出世之心,却终不可得,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悟空道:“既如此,大士助我做件事,可好?”
观音笑道:“你我非亲非故,为何求我?”
悟空赔笑道:“只因此事旁人做不得。”
观音嗔道:“这顶高帽分量极重,我可担当不起,你有齐天岭许多高手相助,又有真武、紫微、三清等人辅佐,若不是极麻烦的事,你会来寻我?”
悟空道:“菩萨还不知前日佛门地狱之变吗?”
“哦?佛门地狱怎么了?”观音问道。
这事早晚也瞒不过观音,还不如以诚相待,显得自己心胸坦荡,于是悟空将众人两次入佛门地狱,折了凤凰、燃灯一事说得清清楚楚。
观音听到燃灯身殒,又听到三清被打得人事不省,脸色大变,道:“如来竟隐藏如此之深?那个泥犁菩萨究竟是何人,那白玉手掌又来自何处?”
悟空道:“这些事以后自会和大士慢慢讲述,三清虽伤,佛门地狱却也不好过,百年之内是再也动弹不得了。”悟空刻意留了些悬念,吊着观音的胃口。
观音岂会不知,凝重道:“我却没料到,这天地远非我所想的那样。”
悟空道:“你想的是怎样?”
观音道:“天地便是天地,又有几人敢对天地动念?”
悟空点点头,世人大多都是这般想法,天居上地居下,人生而存活其间,自然习以为常,哪有人会怀疑这天地还有什么蹊跷。但是,如来本就是天外之人,他自然没有尊此天地之心。
观音道:“要我做什么,说吧。”
悟空道:“天庭玉帝、王母,其实乃是如来一系,但这二人坐久了天地至尊之位,难免会有些异动。如来遣手下毁了幽冥地府,想必大士也能知晓,玉帝和王母为聚造化,此刻正重建幽冥地府,并要搜刮东南海域十洲三岛宝物。我要搅了此事,大士觉得怎样?”
观音笑道:“和我耍什么滑头,还问我觉得怎样,你要去做,那自去便好。”
悟空道:“菩萨有所不知,我若出面,牵扯众多,故此来求你。”
观音想想道:“有何好处?”
悟空一怔,随后道:“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此事关乎天地,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好处吗?”
观音站起身来,丢了手中半成的竹篮,道:“你说得对,我便是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再不为什么虚名而活。”
观音向外走去,悟空随后跟随,观音忽又回头道:“你是灵明神猿,造化之事,我不懂,今次我信你,但你也莫要哄我。”
悟空道:“那是自然。”
二人出了紫竹林,来到洛伽山海岛旁,观音伸手一招,老龟乌平身上的净瓶便入了手,对悟空道:“你若不弃,仍可扮作我弟子,南海诸宝,此后尽归洛伽山了。”
悟空闻之大喜,身形一变,化作行者木吒模样,二人轻巧巧落在乌平背上,观音道:“先行去长洲岛。”
悟空最担心的,乃是观音菩萨自上次事后心灰意冷,失却了争斗之心,今日看来,观音经过唐僧一事,反而境界大涨。先前那个虚伪度世投机钻营的观音菩萨,此刻已成了颇有公心的观音大士,这岂不是世间之幸?
悟空不经意回头看去,龙女站在岸边,一双妙目也不知是看着悟空,还是看着观音,直至将二人身影送远,才收回了目光。
长洲岛,乃是南极仙翁府邸,他揽了阎罗殿主的位子,便故作大气,将此岛献给天庭。
还未到长洲岛,只见上方天兵天将往来穿梭,正在长洲岛上忙碌。
观音行到长洲上空,有天将认得观音的,虽觉诧异,但也上前施礼问安。观音只淡淡道:“此岛物事,皆不可动,汝等去吧。”
天将听完,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来,观音菩萨,这是要做什么,要和天庭作对吗?他偷眼望望观音面色,一句话也不敢接,便召集众天兵,将好不容易收集好的仙草灵丹都放在岛上,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悟空倒是不客气,他近前将这些宝贝收入囊中,又在岛上转了一圈,笑道:“南极仙翁也没多少家当。”
观音道:“好东西岂会留给玉帝?”
悟空道:“这么一闹,天庭稍后即派人来了。”
观音嗔道:“还用你说,此次不就是惹麻烦来了吗?”
离了长洲岛,二人又乘着老龟往蓬莱仙岛行来。
蓬莱仙岛倒是清静,看来天庭还未搜刮到此处,观音落在岛上,福星禄星早迎上前来,道:“稀客稀客,菩萨远来不易。”
观音淡淡道:“如此近路,有何不易的?”
二老听观音语气不善,面上笑容堆得更是满满盈盈,道:“新近采了好茶,还请菩萨尝尝。”观音道:“莫提菩萨二字了。”她转头对悟空道,“此岛有何宝贝,一并收了吧。”
悟空恭敬道:“是!”
福星大惊,道:“观音……你这是何意?”
观音侧过头去,只看远天闲云,也不理福星。
福星禄星自然知道观音本事,他们两个加在一处也难走过一招半式,急道:“你,你要造反不成?”
观音冷笑道:“我孤家寡人,无管无束,你说我要反谁?”
禄星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正在此时,天上有人喝道:“观音菩萨,玉帝和王母有请了!”
观音抬头一望,天上来了二人,一个是勾陈大帝,一个是十洲三岛中方丈岛岛主——东华帝君,想来玉帝得了禀报,立刻便着人办理此事。
勾陈大帝落下,见悟空扮的木吒在蓬莱岛上大肆搜刮,眉头一皱,但仍与观音彬彬有礼道:“玉帝有请。”
观音道:“没空。”
夺戮仙
真如黎山老母所说,观音的确有颗不安分之心,她多年来游走于灵山与天庭之间,又参与取经一事,对许多明争暗斗所知更胜旁人。
在观音心中,什么天庭、灵山,并没什么分别,都是弱肉强食的终端,她之所作所为,自然也是为自己谋利。要活着,要活得更好才行。
而她想不到的是,自己这个菩萨之首,在如来眼中竟一文不值,可用,亦可弃。
观音并没有许多失落感,她是极为聪明之人,她会反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叫如来断自己生机。
思来想去,她得出了答案,那就是,自己实在太过八面玲珑了。求道之心当专,换而言之,做人也是一样。
无论如来或弥勒,对自己既近且远,既密又防,说来说去,无一人将自己当作贴心知己。
自己料不到的是,在取经的最后一刻,自己仍是被如来利用了一下,当那九环锡杖刺入唐僧身上的时候,观音一下子醒悟了。
自己在做什么?这许多年来,自己可曾为自己做过些什么,看似风光,其实都是在为他人忙碌,结果呢……
只道自己害了唐僧,悟空将要暴怒,齐天岭中人一拥而上,自己性命难保。唉,事已至此,又能怎样?
可她想不到的是,孙悟空,这个貌似被如来掌控的灵明神猿,居然隐藏得比如来还要深!她悲哀,天下都道取经这事是自己一手为之,没想到,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一个。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悟空,居然轻描淡写地放过了自己,这只睿智的猴子,他什么都能看穿……
回了南海,观音静坐数月,满脑子想的都是真真假假。世事如浮云,看穿浮云,仍有迷障,迷障之中,还是幻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怎么才能分得清?
这一日,观音不经意间,看见后山紫竹林摇曳生姿,不由得心生感悟。“竹因有节心空净”啊,这道理再简单不过,自己还需去旁处寻答案吗?
她来到紫竹林中,终日剖竹编篮,每每望着手中空心竹思索良久,想通之后纤手再动。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空,真的便是一无所获吗?未必!
竹自有节,我的气节又在何处?竹心看似空,而其筋骨外现,真谛不空,我观音菩萨劳顿奔波,看似事事有我,其实我又碍着这天地什么了?
也不知编了多少个竹篮,观音悟了,这天地间,不缺那个神通广大长袖善舞的观音菩萨,自己当年遁入佛门时立下的宏愿:大慈大悲观自在观音,那才是自己最初的本心……
勾陈大帝未料观音如此不给情面,惊诧之外又有怒气,道:“你要作甚?”观音心意一动,道:“阿弥陀佛,我佛如来曾道,天材地宝,自有其主,还是莫要妄动才是。”
观音悟透真假,此刻说起谎来眼都不眨,如同还复了儿时促狭之心,暗道,我虽出了佛门,但此事极少有人知之,多少给如来找点麻烦才是。
勾陈一怔,道:“胡说,十洲三岛,向来是天庭所有,干着你西天何事?”
观音道:“哦?这话是你说吗?我便要占为己有,你能奈何?”
勾陈强压怒火,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慎重了。”
观音微笑摇头道:“世事如棋,无须慎重,输了,再来。”
旁边东华帝君早将手按在剑柄上,勾陈大帝叹道:“不想我与观音菩萨也有交手这一日。”
观音道:“你想,或不想,不随你愿。”
勾陈大帝亮出雌雄双鞭来,道:“失礼了!”
东华帝君抽出戮仙剑,纵身跃起,剑尖遥指向观音,道:“玉帝有令,十洲三岛之事,不容外人插手!”
观音淡淡道:“你们就不是外人吗?”
勾陈双鞭合击,分左右袭来,观音身子一闪,退了开去,勾陈只觉眼前一花,便不见观音身影,心中一惊,知道观音修为尚在自己之上。
但他向来便是个不服输的脾气,今日之事已是骑虎难下,若连这事也做不好,玉帝势必发雷霆之怒。
福星和禄星急忙退得远远的,蓬莱仙岛虽是他们两个所有,但这事既然牵扯到佛祖和玉帝之争,他俩可不敢掺合进来了。修仙问道,不过图个长生而已,打打杀杀,那是多危险的事。
东华帝君见观音退到自己近前,一道剑气御出,如天外飞虹朝观音斩来。观音一抖瓶中柳枝,一柄碧绿色长鞭握在手中,缠向那道剑光。
二者相交,东华帝君但觉手臂一震,戮仙剑几乎脱手,空中一个鞭梢掉落下来,观音脸上微微变色,仔细看了看那柄戮仙剑,道:“这是什么剑?”
东华帝君冷笑不答,又是两剑斩来。
观音那净瓶杨柳,每一分都珍贵无比,被斩落一小截,真是有些心疼。她见剑光凌厉,索性擎着手中净瓶去挡,当当两声清响,东华帝君面色大变,剑交左手,右臂已是酸疼得抬不起来了。
勾陈大帝双鞭一击,迸出一道紫色电网,拢向观音。
此时悟空早将岛上宝贝搜刮得一干二净,赶了回来,见勾陈大帝和东华帝君二人合攻观音,而观音只招架并不还手,悟空暗笑道,还真是大慈大悲。
悟空抬棍迎了上去,接下东华帝君,东华帝君眉毛立起,区区一个木吒行者,也敢和自己对敌,真是不知死活,他御起剑气攻来。
悟空手中天机棍早变换了模样,和木吒那根铁棍无甚分别。他抬棍迎了上去,也只用了三分气力,东华帝君左手使剑本就不甚利落,加之存了轻敌之心,竟被悟空一棍将戮仙剑磕飞,不偏不倚正朝观音飞来。
观音头也不回,袖袍一卷,将戮仙剑卷入袖中,右手杨柳枝如灵蛇般一点,将雌雄双鞭磕开,双鞭一分,电网倏忽不见。
东华帝君大惊,戮仙剑是他的至宝,怎可失却?他知道从观音手中是夺不来了,便施展平生本领朝悟空攻去,心中盘算擒了行者木吒,再来将自己的戮仙剑换回来。
悟空若稍用心,一棍便可击杀东华帝君,但他不愿暴露自己修为,便只闪躲居多,观音自然知道悟空用意,喝一声道:“敢欺我小徒?”
观音一闪身,拦在东华帝君面前,柳枝一绕,将东华帝君缠住,拉了下来。此时勾陈大帝刚刚赶来,见观音才施重手,知道自己二人绝非她对手,便道:“菩萨手下留情。”
观音哼了一声,将东华帝君放开,道:“下次再见,绝不轻饶。”
东华帝君仍惦记着戮仙剑,还要说什么,勾陈大帝拉起他便驾云离去,什么也比不得命重要。
观音看都不看福星禄星,带着悟空驾云向东面赶去,悟空道:“哪里去?”观音道:“惹是生非嘛,哪里还不是一样。”
悟空笑嘻嘻道:“大士,那柄剑,给我看看。”
“怎么,你也看出好了?”观音将戮仙剑取出,递给悟空。
悟空仔细看了看这柄宝剑,剑身清澈如水、寒光逼人,可真非凡品。观音见悟空爱不释手,道:“你打下来的,自然是你的了。”悟空连声谢过,将宝剑收起,诛仙四剑自然是要给王禺的,只是不知另外三柄在哪里。
离了蓬莱仙岛,二人又来到炎洲,此岛空空如也,便连仙人也不见一个,岛上荒瘠,便连绿树也没几棵。
悟空诧异道:“此岛怎也入了仙岛行列?便连俗世岛屿都不如。”
观音笑道:“你做的孽,自己还忘了?”
“哦?这与我何干?”
观音道:“你忘了炎洲岛主被你一棍打杀,而后此岛上珍宝便为其他岛主觊觎,不过几日掠夺一空?”
悟空看了观音一眼,道:“打杀炎洲岛主的乃是颛顼,你怎么说是我?”
观音一怔,点了点悟空,笑吟吟道:“我猜的。”说完不回头往别处飞去,悟空愣了一会儿,猜的?怎么可能是猜的,是龙女,还是别人告诉她的?
见观音神秘兮兮的样子,自己恐怕是问不出来了。眼见观音走远,悟空追了上去,二人落在聚窟洲上。
聚窟洲、凤麟洲、流洲……其上修士修为低微,哪里有胆量和观音菩萨相抗?但此番观音前来,并非如之前掠夺一番便走,而是要将岛上仙草灵丹诸多宝物连根拔起,从此后,世上恐怕再无十洲三岛这一处仙境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