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永生铭记,在西牛贺洲,我遇见了父亲!
父亲,和一只极丑陋的怪物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怪物是万虫之长相柳。
父亲是这世上最尊贵高洁的生物,怎么会自降身份?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和尚,便是如来。更令我难以置信的是,父亲在和如来交谈时,居然会微微垂首!
天!我的天,塌了!
这个叫如来的人,他究竟使了什么计拆散了我们父子,他如何蛊惑了父亲为他所用,他凭什么让父亲低下尊贵的头?
老天助我,父亲毫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便和相柳一齐远去。我见良机难觅,便一口将如来吞入腹中,以我的修为,要杀那时的如来,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哪知这时,父亲忽又飞了回来,目光中满是责怪之意。这时,有一句话在我脑海中跳了出来——知子莫若父。
父亲知道我要做什么!他二话不说便将我擒住,他剖开我的背脊,将如来救了出来。那一刻,我没有半点疼痛感,父亲还是心疼我的,只是他为何要救如来,我不懂。
如来落在地上,半点也没生气,他只是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我既入你之腹,你亦可称佛母了。”
佛母?佛是什么我都不知,又哪来的什么母?
父亲仍是眼帘低垂,一言不发。便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父亲有隐衷的。他是志在天空之人,怎会轻易低头?
于是我哈哈大笑:“好,佛母便佛母,能得千万人供奉,才合我孔雀之名!”
如来仍是笑,笑着看我,笑着看父亲,而父亲眼中却有一丝茫然。这一刻,我也想笑,我终于骗过父亲一次了,他定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只是,可怜了大鹏,他终于被我们两个丢下了。
我住上了灵山,我变了,一只翱翔九天的孔雀,成了日不移步的隐忍菩萨。谁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除了我自己。
如来对我礼遇有加,他遣人送了一本佛经,叫我无事诵读。
我哪里喜欢读什么经文,但如来说,身为佛母,总要做个样子才行,好吧,为了博取他的信任,我给他面子。每日清晨,我都会在明王殿给许多沙弥罗汉诵读这篇经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不知读了几千年,我发现,自己变了,这种变化令我恐惧。
那个如来,那个我从不愿正眼看之的如来,他在大雄宝殿上的身躯越来越高大,渐渐,我需仰视才能看清他,看清他……真的就看清了吗?
而父亲的身影,在我心中越来越淡,我的心中,如来渐渐成了最值得崇敬的对象。他会带我,到那里去,到一个无限美好的地方去。
那里,究竟是哪里,我不知道,我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却又偏偏难以抗拒。
那篇经文,将一个梦想渐渐植入我心中。
天下之人,有谁能抗拒梦想的诱惑吗?没有!父亲不能,我也不能!
但是,因我对父亲的信任,因我对自由的向往,因我对如来的厌恶,我用尽一切办法,想要将这个梦想从我的心中除去。
整个灵山中,除了燃灯一派外,其余都是如来的拥趸,他们狂热而又忠诚,这许多人中,唯有我一个,最痛苦。
我要时时刻刻欺骗自己、告诫自己,这个从心底升起的念头,是假的!
说来可笑,自己要骗过自己的心,这是多么滑稽的事情,而我就在这么做着。
我只是想知道,如来究竟如何瞒过了父亲,却几乎将自己也送入了虎口。
后来,如来叫我去佛门地狱,我无法抗拒他的命令。是的,是命令,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认为是命令,不可稍逆!
每天,我有一个时辰属于自己,只有这一个时辰,我是我自己,是清醒的自己,其余时间,都在为旁人忙碌。
看着身边的许多菩萨,我稍有庆幸,从他们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们一个时辰的自由都没有。
无边菩萨啊,我们不知几千几万菩萨,共同拥有着一个名字,谁还记得孔雀呢?
在佛门地狱中,我学会了很多从前没有想到过的本领,如控魂之术。那一天,如来命我们八个菩萨去狮驼岭夺唐僧魂魄,然后,我遇见了大鹏。
我的弟弟啊,相见,却不能相认!
我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我不能半途而废。
大鹏是个痴人,他是幸运的,他结识了一群好朋友、好兄弟。
这一次,我很开心,我遇见了大鹏。
这一次,我们无功而返,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阻止了我们,当然,还有那个女道姑。我看得出来,她比我厉害许多,只是我们修习的是控魂之术,八人合力,天下无敌!
如来没有责怪我们,天下事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逐渐发现了他的可怕之处,他的心,恐怕比这世上所有人的加起来,都要深得多。
回到佛门地狱,我发现,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从一个时辰变成了每天半个时辰。我知道,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我也会和别人一样,成为彻头彻尾的行尸走肉。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虽不甘心,却又总盼望着奇迹的发生。
终于,那一天来了,一群人杀入了佛门地狱,这其中,竟有父亲。
令我恼火的是,泥犁菩萨居然让我们父子残杀,我不愿与父亲对战,但我没有办法,因为,属于我的半个时辰,还没有到来。
父亲让着我,我虽厉害,却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父亲受伤了,他会大鹏的天赋神通——天鹏变,他也会我的天赋神通——孔雀翎。
然后……父亲终于将我擒下了,天哪,我积蓄千万年的心情在这一刻终于得以释放,带我走吧父亲!
你自由了,我也要自由!
良久,我醒了,我的心,像是缺了好大的一块,我知道,父亲或许不在了。这是父子间特殊的感应,无须别人告诉。
可笑的是,我身旁,和我一样躺着的,竟是我最厌恶的相柳……
孔雀似是梦呓,似是喃喃自语,将自己平生心路简单叙述出来。然后,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玄女道:“他不是晕了,而是属于自己的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他不愿让自己处在狂热之中。”悟空点点头,唏嘘不已,凤凰、孔雀、大鹏这父子三个,尽都是极为执拗之人。凤凰为了追寻出天的梦想,孔雀为了探出如来和凤凰之秘,大鹏更是对父兄不敢一刻或忘……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啊!
暗拆台
听罢相柳和孔雀所说,虽未问出什么,但悟空也并无许多失望,如来内心真正所想,岂会告知他人?
这世上,如来才是最孤独的一个吧。
玄女道:“孔雀提到的那经文,才是如来掌控三千诸佛、无边菩萨的根源。”悟空点了点头,正如孔雀所说,谁能抵挡得住梦想的力量呢。
玄女道:“此刻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如来算计尚在此会元之前,谁又能阻止他?我要送三清回玉清宫,孔雀和相柳我也一并带走,百年之内恐怕不能出世了。”
“啊!要这么久?”
玄女道:“三清伤得极重,必要好好医治才行,你当老君那金丹真是神药不成?”
悟空问道:“孔雀可能恢复如初?”
玄女摇了摇头,道:“我尚不明那篇经文机理,尽力试试吧。”
玄女揽起三清和孔雀、相柳,纵身出洞,行了不远,又回头道:“百年之内,如来不会有所动作了,他必要收拢造化,助第三身早日凝成。你若能守住四大部洲万民,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便使尽一切办法提升实力,切记!”
悟空重重点了点头,他想的和玄女无甚差别。眼下情势,其实便是赶在如来第三身炼成之前,将佛门地狱彻底毁了。
玄女离了齐天岭,悟空在岭上转了一遭,告诉众人谨守此岭,专心修炼,旁事不必去管。他孤零零一个纵身而起,却在天上彷徨起来,地藏随众人一同回了齐天岭,此刻却跑到哪里去了呢?
悟空想了想,天上三清不在,地藏自然不会自己跑到玉清宫去,莫非……地藏恋旧,回了幽冥地府?
悟空折身往幽冥地府赶来,这点路程瞬间便至。只见九幽之渊之上,许多天兵天将往来穿梭,鬼使鬼差夹杂其中,被天兵驱赶着往幽冥地府行去。
咦?这里怎么这般热闹,难道地府要重建了吗?悟空隐身入了幽冥地府,寻了一圈,不见地藏身影,却见到了一个熟人——南极仙翁。
这老倌儿怎么跑到地府来了?只见许多仙将称南极仙翁作“殿主”,悟空立时明白,果然玉帝要重建幽冥地狱,而南极仙翁竟揽下了这个差事。想起南极仙翁用造化炉来收拢尸体造化,悟空暗道,他要当这个幽冥殿主,未必就存了为天庭效力的心思,自己若不从中捞些好处才是怪事。
悟空见地府仍旧破破烂烂,不知要几年才能恢复原来模样,他也无心在此停留,过些年再来看看再说。
出了幽冥地府,悟空直奔三十六天而来,佛门地狱一场大战,天地看似如常,实则隐生剧变。而天庭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却因始终瞩目佛门地狱,而忽略了许多,那里,可还有一座如假包换的造化炉呢?
到了紫霄宫,龟蛇二将见悟空前来,急忙闪开道路请了进去,入内一看,紫微和黎山老母俱在此处,三人面上忧容毫无遮掩。
见悟空来,真武道:“三清如何?”真武和三清、燃灯相识最久,燃灯身殒,他实在是痛心不已,三清若再有事,真不知他会怎样。
悟空道:“性命无忧,玄女已将他们三个接回玉清宫医治。”
黎山老母道:“我师出手,应能无碍。”
悟空苦笑道:“只是百年之内,不能出关了。”
紫微道:“百年又算什么,弹指一挥间而已。”
真武道:“佛门地狱中,实在有心无力,惭愧之极。”
悟空摆手道:“大帝何出此言?”
真武叹口气道:“泥犁此界邪门得很,我等修为大打折扣,倒是上古众人物不受什么影响。”
“咦?”悟空回忆当时战况,的确和真武所说大致相同,倒是大禹、后土、金神木神等人基本如常,出力也最多。悟空暗暗记下此事,道:“回头我去问问,到底有什么不同。”
黎山老母道:“无须去问,上古功法,天真朴实,并无半点花哨,所谓重剑无锋,自然受其他法力干扰也小了许多。后来的神仙,多以法术神通为重,失了最本源的笨拙与厚重,心若乱了,功力岂能不打折扣?”
悟空问道:“如祖龙、麒麟乃是五类之王,也受此影响?”
真武苦笑道:“惭愧,我俩所学都甚是驳杂,我给你那白玉珠子上,记载神通法术无数,看来真是贪多嚼不烂了。”
悟空点了点头,看来自己真当引以为鉴,学得多还真的未必就是好事。
紫微道:“悟空不会无事跑到这里来吧?”
悟空道:“我要寻地藏王菩萨不得,便走了一遭幽冥地府,却见南极仙翁在那里指手画脚,想是要重建幽冥了吧?”
紫微道:“正是!幽冥地府被毁,天庭炼天缺了许多造化,它一边收拢仙草灵丹,一边重建幽冥地府。”
悟空听了,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道:“二位不要趁此做些什么吗?”
黎山老母见悟空眼中露出狡黠的神色,笑道:“你可是要祸水西引?”
悟空一怔,他倒没想这么多。
悟空道:“我只想搅了玉帝打算,天庭炼天,和佛门地狱造化炉想必大同小异,都是对天地不利之举,何不趁此重建之机,阻了他造化来源?”
真武沉吟道:“此事,可行!我也要看看,玉帝和王母这许多年到底在折腾什么!”
紫微摇了摇头,道:“你要去做,我自然不会阻拦,但我总觉有什么不对之处。”
黎山老母道:“试试无妨,天庭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将它拖下水也好。”
悟空笑道:“齐天岭这些人,却又不得清闲了。”
真武道:“天庭不似佛门地狱那般恐怖,你倒无须动用齐天岭中人。”
“哦?这是何意?”
真武道:“你是燃灯之徒,此时已瞒不过别人了,你当以燃灯之徒的名义,掌管灵山,叫弥勒暗中与天庭作梗,如此一来,即便天庭记恨,也报复不到齐天岭身上。”
悟空想想道:“这又有什么差别吗?”
真武道:“灵山居外,我们三人居内策应,玉帝自然不会怀疑我们和弥勒也有勾结,只是前提便是,你莫要出头露面,懂了吗?”
于是悟空明白,真武是要暗中相助,但玉帝知道真武和麒麟、悟空都多少有些瓜葛,若叫弥勒来行此事,定然再无这方面顾虑。
黎山老母道:“除了西天灵山外,还有一个人可用。”
“哦?那又是谁?”
“观音菩萨。”
“啊!”悟空怎么也想不到黎山老母会说出观音来,道,“观音菩萨当年说过,她居于南海,再不入世,我恐怕请不动她。”
黎山老母道:“你一定能的。”
“她掺合进来,并无什么好处,为何我能说动她?”悟空问道。
圣母道:“一则,你于观音有恩;二则,我对观音知之甚深,她从来不是安分之人,恐怕她亦在寻一个时机入世呢。”
悟空半信半疑,道:“既然圣母力荐,那我便去试试何妨?”
真武道:“玉帝要遣人往十洲三岛搜集灵药仙草,你可从此处做起,以你修为,便是变换身形,恐怕也没有几人能认得出了。”
悟空喜道:“我最喜这等勾当了,十洲三岛宝物甚多,只是……”悟空故意做出发愁状。
真武道:“有何顾虑?”
悟空道:“仙草取之便枯,我又无趁手的法宝来盛……”
真武哈哈大笑,道:“直说便是,你这猴子真不畅快。”真武入了内室,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鼎,道,“便是一百根千丈玉放入其中都不碍事。”
悟空接过来道:“就一个吗?”
黎山老母笑道:“我这儿还有一个香包,给你装些仙草。”
悟空一并收了,道:“我去了。”
他离了紫霄宫,先不急去西天,直接往南海飞来。这条路,可有许多日子未走了,观音菩萨,此时不知是在潜心修行,还是蠢蠢欲动呢?
到了南海,普陀洛伽山上,早没了二十四诸天,观音此时已非佛教中人,对她来说,一切名分都无,也不知是不是她心中真实所愿。
悟空居高而望,见木吒行者依旧在莲花座后侍立,龙女静若雕塑,拿着一根柳枝,任由莲花池中金鱼去衔着玩,老龟乌平背负净瓶,在岸边吞吐海水,却不见观音菩萨的身影。
悟空落在乌平面前,道:“久违了老哥。”
乌平见悟空来了,一时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当年奉观音之命去西天取经,心中如何不想得个正果金身,一路上兢兢业业护着唐僧,也有许多功劳。但西天取经终成闹剧,自己也不知该不该怪这个猴子,唉,自己这只笨拙的老龟,如何能看穿伶俐的孙悟空之心呢。
悟空见乌平不答话,道:“菩萨去了哪里?”
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此地已无菩萨,只有观音大士。”悟空抬头一看,竟是龙女盈盈走来。
龙女见了悟空双眼中星光闪烁,一时间定在原地,心中思潮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