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慢慢过去,只要天晴,还是能够感觉到春的气息。熊赀拖着大部队在野外游荡,不必赶时间,不必定任务,哪里黑了在哪里住,哪里饿了在哪里吃,倒也轻松。队伍中跟了个申侯,此人办采购是一把好手,外交也颇有手腕。他陪着大王随部队前进,驻下来就四处游说,各国没有不知道楚王的,所过之处,都有好吃好喝的奉送,都有郎中为伤兵治伤,还送了不少部队给养。在楚国所辖地盘内,更是竞相送车送药派医生。边走边治伤,边整顿,没要多久,这支溃军渐渐地恢复了元气。
队伍漫无目的地瞎转游,一天彭仲爽带着人马来了,跪请大王到北方领地去视察。熊赀不要他为自己这支队伍耗精力,要他去管自己应该管的事。熊赀说,这支队伍是自己带出来的,自己丢尽了脸不说,还让将士们跟着丢脸。他要将面子挽回。申侯发表意见,说大王这么认真完全没有必要,打仗有胜有败,不能因为这一点事就自责不已。另外鬻拳大夫的作为实在不是人臣所为。这消息若是传到外国去,人家将说我们楚国大夫没上没下,缺乏教养。彭仲爽却对大王的所为大赞特赞。熊赀让他谈谈自己的看法,彭仲爽笑着回答:
“大王勇于自担责任,不文过饰非,遵守法度,不唯为大夫们做出了榜样,也堪为后世儿孙的楷模。鬻拳大夫不准大王进城,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天下尽知。对这事,仲爽不敢苟同申大夫的认识。试看当今各诸侯国,有哪一国的君主能够为臣下所制?他们为所欲为,于是身边尽是佞臣和奸人。现在大王拖着这支没准进城的队伍郊野游荡,让天下人都看看楚国君臣是如何相互鞭策的,而且让天下人尽知鬻拳大夫的好名声。再说诸侯都知道大王这支队伍是败军,四处游逛是因为大夫不让进城,岂不是个绝好的机会?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王。”
熊赀意识到是什么消息,大声道:“快讲!”
“夔国被灭,成了楚国地盘。”
“好!”熊赀从座上蹦下地来,心境一下子好了十倍。见申侯张着大嘴巴呆头呆脑,他笑道,“申大夫,你是得学学他们。”
申侯不明白:“军队随着大王,令尹一直守在郢都,什么时候灭的?是谁带兵?”
“斗谷虎,斗大夫。没想到吧?”他不管申侯了,再问彭仲爽,“灭了。说说,怎么灭的?灭了怎么办?现在在怎么弄?”
彭仲爽道:“回大王,夔国原本与楚人同宗,他们也一直受到巴人骚扰,大军一出,夔国大多愿成楚人,便同仇敌忾,夔国易帜。斗大夫正带着楚军和夔国认楚的部属,清剿巴人的老窝,把他们逼到上游去了。从夔国到津门山,已经连成一片了。至于镇守问题,斗大夫的意见是派屈氏去,将屈氏的封地也划到那里去。屈氏世代修武,非屈家无以镇守。”
“好,就这么定了。”
“还请大王给个名字。”
“那里原本就是楚人,不是灭国,而是同宗兄弟归来。就叫归县吧。”熊赀的精神大振,不觉大笑,夸他道:“彭仲爽呀彭仲爽,寡人真没有看错你。你们,都是楚国的栋梁之才。寡人请你饮一杯,然后你就自己走吧。”
彭仲爽答应自己走,还是留下了几名大将。
这支队伍到蔡国住过,申县住过,还到息国住过,但没有进任何一个城门,因为那是楚国的地盘,大阍的权力仿佛在每个城门口。后来兵士们也自觉不想进城的事,不进城门成了他们的骄傲。仿佛故意张扬败绩,他们绕了一大圈。所过之处,远远的都有老百姓和兵士看热闹,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于是都知道楚王打了败仗,守郢都城门的大夫不让他进去。楚王的故事到处流传,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话。
天气慢慢地变热,浓春之尾接上了初夏之头。
笑话满处走,传到黄国时,黄国国君却不认为这是个笑话。他让探子天天跟着楚军,探听楚军情况,一天一报,并命令大夫们天天上朝议事,一起对着地形图看楚军移动的位置。那日听回报说楚军住在息国,黄国国君大惊。黄国历史深远,也是自楚崛起以来从不服楚的国家,当年楚武王沈鹿之会时,他就拒不参加,楚国还派人来责问,黄国没有给他好脸色。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武备,被楚所灭国家的有些公子贵胄,纷纷往黄国跑,黄国一律照收,仿佛故意要跟楚国唱对台戏。他们所防的不是别人,而正是楚国。熊赀打了败仗,大夫没有让他进郢城,到处游荡,难道他真的是惧怕臣下不成?他向大夫们问这个问题。大夫中有不少是被楚国灭亡后逃到黄国的,他们一致认为,这是熊赀的遮眼法,蒙了大家的眼他好取利。黄国国君断定这一仗非打不可了,他召开会议,对大夫们说了一番话:
“你们都说熊赀打了败仗没让进城是假的,可依寡人看倒是真的。楚国的可怕,可怕到底在什么地方?正在于鬻拳这样的臣子敢于不让打了败仗的君王进都城。这一点你们能够做到吗?你们做不到。君王要进城,可臣子不准,说不准他就不敢硬撞,这点寡人能做到吗?寡人也做不到。君臣只认大法不认君主,这就是楚国可怕的原因。熊赀带着军队在外游荡,何时才能回国去?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打胜仗。在哪里打胜仗?他现在拖着部队到处流浪,干的就是选择目标。他先后灭了申、息,收了蔡、邓,这意思还看不出来吗?屯兵于息境,与我们一河之隔,这是要干什么?周边国家对他们的威胁并不大,他的目光盯的不是别个,正是我们黄国。如果听信了笑话,相信了他的烟幕,到时候笑话的就不是楚国人,而是黄国人了。现在怎么办?说不定明天他们就要进攻了。”
这么一说,大夫们顿时紧张起来。将军们迅速行动,顾不得田野里正在抢收抢种,组织壮丁连夜训练,准备迎战楚军入侵。
果然有一天,一直瞪大着眼睛的探子来报,楚军进了黄国地界。黄国军队元帅当即命令大军迎过去。好在部队天天训练,召之能来,浩荡荡开出去,将楚军堵在躇陵地方。不幸这边刚开始摆阵式准备战斗,那边就已经动手了。楚军那边并不搭话,等黄军一到,楚军中大旗一挥,兵士们便如蝗虫冲过来。
楚军得胜,大多都是打的时间差,这次也不例外。
这是雪耻之战,是能否回家的考验。须知家里正在抢种抢收,都等着当兵的壮丁回去。楚军士兵一直没脱铠甲,时刻准备要打这一仗,因而一见敌军军队便斗志昂扬地冲过来了。无论黄军怎样有准备,可他们是被动的抵挡,两军交战,强弱就显示出来了。楚军把在巴人那里受的气出在黄军身上,以一当十,只打了半天时间,黄军就大败,楚军大胜。熊赀无心占人国家,加上身体不好,打了胜仗雪了失败的耻辱就行了。
黄国从此以后再未复原,最后终为楚国所灭,此是后话。
熊赀虽说在军中,却被一大帮医护人员警卫人员围着,远离战场。他的身体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和心里的烦愁,病情加重了。大夫们建议他回国修养,他不同意,请他到申县吕县或是邓县养病,他也不同意。到了生与死的交界处,他对世界和人生有了不同的认识,父亲死于征途的壮举成了他梦想的最高境界,虽说称霸的想法只开了个头并未实现。打赢了黄国,这支败军突然军心大振,欢呼声震荡四野。熊赀听见了前方的欢呼声,一阵高兴,就又是一阵咳嗽,再吐出一大口鲜血,接着就昏过去了。
待他醒来时,只听帐外哭叫“大王”声不绝于耳,他问是什么事,申侯告诉他,兵士们打了大胜仗,却听说大王病了,赶来打探消息,全体将士都在哭泣。他挣扎着起来说;
“扶我出去。”
申侯知道他现在最想见的就是士兵,也不便反对,扶着他往外走。
熊赀一露面,全体将士高呼万岁,他挥挥手,便鸦雀无声了。熊赀此时最亲的就是这些士兵,他眼含热泪,脸上挂着辛酸的笑,说:
“寡人无能,让你们丢脸了。现在得胜,可以高扬着头见妻儿了。夏收夏种来到了,我们回去种地吧。”
下面的人嗡嗡一片,他虽说听不清,可看那情绪,是表示不回去,再去打仗。有个士兵站起来,上前几步跪下说:
“大王,只要我们能取胜,家里的地会互相帮助的。大王,您歇着,我们继续去攻打,扩大我们楚国的地盘,再回去种地不迟。大王,是我们不好,连累您连城都进不去。”这士兵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熊赀笑着摇头:“回去吧,等收上庄稼,我和你们再出来。”
申侯发令:“回国!”
熊赀进了帐棚躺上床,喘息了一会儿,挣扎着对申侯说:“现在回去,没有危险。到士兵中间清理一下,让在家里是劳动力的先走一步,快速回去,只留少数人护送就行了。”
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统帅和士兵,君主与平民,相互之间的感情联系得这样紧。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斗志旺盛忘了相互的级差。也只有到了这时候,熊赀才体会到当年丹姬和保申以及申侯说的话,经过了生与死的考验时候,在士兵们中间远远比在美女们中间幸福。可惜,待明白了时,也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睡在床上自叹:
“假如能够从头再来,该有多好啊!……”
因为熊赀的病越来越严重,因此这支部队走得很慢。好在一路之上都是楚国的势力范围,不再有惊吓和危险,加上田野一片繁忙,看见庄稼长势良好,夏收情况不错,心情并不压抑。每到一个地方,熊赀坚持不进城,说是怕叼扰了百姓,要住在行营里。大夫们只好依他。
这日半夜里,熊赀在一阵安适中醒来,世界安静极了,睁开眼睛左右一望,见申侯在近旁打瞌睡,帐外时不时传来马的喷鼻声。他有要跟人谈谈的欲望,拍拍床沿让申侯听见。听见响动,申侯马上惊醒,走到大王面前问他要什么。熊赀起来偎坐床上,拉着他的手说:
“坐吧,说说话。”等申侯坐了下,他叹息着说,“申侯啊,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丹姬了,她一脸哀怨。她还好吗?”
申侯苦着脸遗憾地摇摇头说:“多少年了,我也不知她到了何处。不过大王放心,苦不了她,我给足了钱,还给她一枚私印,遇到难题了,就让她拿着私印去找当地长官。再说大王真的把楚国治理得如此之好,您想呀,丹姬会不知道吗?丹姬会不高兴吗?那个姑娘呀,只是出身微贱,其实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
“是呀,是呀!”熊赀满腹哀愁,叹口气又说道:“申侯啊,你们那年的一片苦心,当时不明白,现在才明白过来。你找美女,找猎犬,找弓箭,都是要寡人建立起信心,好治理国家。那时候你们说了千百遍,可寡人就是不明白。楚国有你们这些忠臣,不会不强盛。好容易明白了这些,就要死了……”
一个“死”字吓坏了申侯,他身子一歪坐到了地下,爬起来跪在床边连连说:“大王,这个字眼儿千万别出口。您正当壮年,楚国的人气正在上升,一点疾病,也不过是对大王的一次消灾罢了。再说……”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申侯心里知道大王的病是难得好了,夫人那次对他和斗谷虎说的话还犹尤在耳。回想这么多年自己与楚王的关系,时亲时疏,时好时坏,他早就想哭一场,却没有理由,便借此机会放开了忍着的闸门,不由得涕泗横流:
“大王,臣下今天就跟您说心里话吧,这么多年也的确是我不好。最初的想法您还记得清楚,是要唤起大王的精神。可我的确干了许多对不起大王的事,大王您都心里清楚,可大王都原谅了。假如真如您说的能够从头再来,申侯就不是这么副德性了。大王……不过不要紧的,等大王康复了,我愿意在朝堂上向大夫们认罪,求大夫们治我的罪,从头来做个好大夫。大王,您就看着吧……大王,还有多少事要您领着我们去干呀!不是还要修一座麦城吗?我们把地都看好了。再下游,靠大江不远的地方,还得修一座新的都城,因为我们的范围已经不是当年的范围了,我们的旗帜正准备往东边北边插呢……”
熊赀却十分清楚自己的病到了什么程度,那成就霸业的梦想最终只是梦想。不过他并不遗憾,也并不怕死。到此时,他的境界堪称伟大。他沉着地摇头:
“寡人知道自己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正是知道自己的病难以好了,寡人才以超出常人的毅力拼命。人啊,寡人想清楚了,不在于你得到了多少,也不在于你达到了多高,更在于你这一生是不是白过了。你呀,算不上一个好臣子,却是一个好朋友。你对寡人所做的一切,只有寡人明白,其他人就不明白了。的确如你当年所说,你将要背过了。你的问题呀,当年丹姬就告诉寡人了,你是她的恩人,可她还是要寡人警惕你,要寡人离你远点。她不是要背叛你,更不是要害你,而是为楚国着想。寡人给了她随身的短剑,让她在没办法过日子时去找当地官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把剑并没有出现,可见这是个明大义的奇女子。好的是寡人没有食言,也没有让她失望。再说你吧。没有了我,你与大夫们相处不好,不是你设计害他们,就是他们严厉惩办你。寡人已经跟郑君说了,寡人死之后,你就到郑国去,他们会善待你的。在那里你可以帮他们治理国家,不过不要与楚国为敌。”说着他摊开手掌,手里是一块玉璧。“这是寡人赐给你的……”
申侯颤抖着手接过来,轻声地哭泣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丹姬早已经把他看透,而且早已经劝大王离他远点。可大王这么多年装糊涂,护他一次又一次,因此他要哭。
“大王啊大王,您心里都清楚着,却一直装作不知道。叫臣下如何报答呀?……”
“别哭了,跟寡人说说话吧。想寡人这一生,值了。寡人以残疾之躯,不但征服了这么多纠纠武夫管理的大国,还以自己的努力,征服了天下最美的女子,得到了她们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爱恋。寡人虽也有过贪玩恋色的时候,却从没有忘记过先王的未竟大业,没有忘记过楚国的振兴图强。寡人不是狗肚鸡肠,能够容忍天下难容之事。只是弄不懂,先王为什么在寡人正明白的时候要寡人走呢?寡人舍不得我的楚国。舍不得我的这么多好大夫,舍不得跟我不开心的夫人……”
申侯发现,大王仿佛在与苍天对话,并没有理睬他在身边。他心急如焚却无可如何,因为看大王这样子,分明是回光返照。但熊赀并没有完全糊涂。说着说着,他顺手拿起了那把先王剑,把申侯吓了个半死,颤抖着声音叫“大王”。熊赀连剑带鞘都递给他:
“给鬻拳大夫。”
“大王哎,这可是先王剑,是成就霸业之剑,不可以给外人。”
熊赀欣慰地笑了,笑得那么圣洁,笑得那么甜蜜:“申大夫啊!寡人即位之初,正从糊涂中拔不出来时,太夫人就给了我这把先王剑。她说有先王剑,你就可以成为真正的楚王。寡人一直以为,这把先王剑如何神奇。到现在才明白,先王剑是什么?不是这把剑,而是这么多先王培育起来的好大夫,是苋喜大夫卫的楚国大法。你说,捍卫楚国的到底是这把剑呢,还是楚国的大法?”
“对,对,正是大法。臣下差点儿被这大法砍了脑袋。”
“把剑给鬻拳吧,他用这把剑砍了自己的腿。护的是楚国的法呀!”
“好,臣下一定向鬻拳转达这把剑和大王的话。”
“你差点被这大法弄丢了脑袋,是呀,楚王也被这大法弄得有家不能回。可正是这样,这把剑才锋利无比。假如楚国的存亡在这把剑上,那么谁偷走了剑,岂不是也偷走了楚国?假如楚国的存亡在寡人身上,那么寡人一死,岂不是楚国也死了?不。法在,楚国在。真正的先王剑,真正的霸王剑,正是楚国的大法。法在,楚国在!……”
熊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直唠叼个没完。即使十二分实际的申侯,听着这些话时也觉得振奋。很难被空话感动的他,也被这些空话感动了。黑夜在熊赀的诉说中退去,太阳在他的诉说中升起,申侯望着帐外的大片原野,感觉到了做个有规矩的楚人的自豪。
这支特殊的队伍又走了几天,到了楚境内的湫水,侍者忽然大叫:
“大王升天了!”
熊赀死了,跟他的父亲熊通一样死在军中。尽管他的身体不如父亲,仪表也与父亲截然相反,然而他为了楚国的强盛,以他自己的独特方式将父亲的思想完全继承下来,将父亲留下的未竟事业完成得颇为出色,为楚国历史增添了浓墨重彩。身后谥曰楚文王。
听说大王班师,全城为之欢呼。可是城上和跑出城迎接的人们看到的却是白幡,于是全城哀号,每家门口都自觉地摆起了祭台。
几个月的后事安排,拖过了整个秋天,拖得大夫们精疲力尽。大夫们经过这场安葬过程,才发现申侯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他一人扛大头,差不多所有事情都是他一人筹划,使熊赀的后事办得颇为风光。文王的棂柩停在夕室墓地的殿堂里,还将停放一年,也许更长。
热闹的墓地渐渐地平静下来,前来跪拜的人也渐渐地稀少。天也有些凉了,墓地周围的秋色显得格外突出。那天下午接近傍晚,有个人在祭拜的坛前跪了许久,他还没有起来,又来了一个人,跪在那人的旁边。等后到的人拜完起来了,先到的那人才艰难地想要爬起来,可是他的腿很不方便,后到的这人便拉了他一把。
爬起来站稳后,互相才发现对方是谁。后到的是申侯大夫,先跪在那里的是鬻拳大夫。鬻拳朝后望一眼,发现那里停着一辆车,而申侯身上又背着包袱。鬻拳见申侯是个要出门的样子,便向申侯一揖:
“多谢申大夫转交大王赐给在下的剑,更感谢申大夫转达大王的嘱咐。”
申侯不想在这个人面前低下气,脸望别处说:“大王给你这把剑,是要鬻拳大夫护法的意思,可没有说别的。”
“若是早几年大王给在下这把剑护法,申大夫可能就不会站在这儿说话了。”见这个人心不在焉,他问,“申大夫这是要去哪儿啊?”
申侯叹息一声道:“大王去了,新君当立,在下不能在新楚君面前碍手碍脚,找个地方安渡晚年罢了。”
鬻拳怪模怪样地笑道:“你是怕新君找你算账吧。”
“我有什么账可算?”
鬻拳哼一声,变了脸道:“你用下流的手段让大王沉迷于游玩,让原本可以大展宏图的大王流于一般。你用见不得人的一套取得大王的信任而谋私利,大量聚集财富,供你个人享受。你在朝中带了个坏头,那就是顺着大王的意思转,也不管于楚国的利益如何。现在大王去了,你也失去了依恃,此时不走,楚人饶不了你。还有这把剑。”
申侯不生气,愣了愣,笑道:“那么鬻拳大夫您呐?继续坚持你的正确?再用剑指着大王的脖子,让新君听你摆布?”
鬻拳冷笑:“老天啊!楚国生有你这样的东西,乃楚国之不幸。你这样的东西怎么知道天下什么是正义!”
申侯欺得住一个残疾人,也向鬻拳一揖:“敬佩,敬佩。那么请问鬻拳大夫,现在大王去了,您将何去何从呢?要不,随申侯悠游于山水间?或是让我帮大夫继续参政?”
鬻拳摇头,神情凝重地说:“鬻拳多次冒犯大王,按照楚国的法律,以下犯上应该惩办。可大王一再迁就,使鬻拳苟活了这么久。现在大王去了,赐我这把剑,他的意思,我还是去为大王守大门,将来不让你这样的人进城门。”
说完他从衣下拔出那把剑来,从剑鞘抽出剑来细看。申侯听他说话的意思是不想活了,不敢站拢去,却又不能不问问:
“鬻拳大夫哎,在下不过跟大夫斗斗嘴而已……”
鬻拳却没有注意对方的神色,径自将剑对着夕阳看了看说:“这是王者之剑,不该在鬻拳手里,鬻拳不过借它一用。申大夫,麻烦你将剑还给楚王,让新主带着它成就霸业!”
说完他就在自己脖子上一挥,一股血就喷了出来,喷了申侯满脸一身。鬻拳的颈子被割断了。他怒睁双眼瞪了申侯好一会儿,才倒下去,鲜血很快就将他镶了一道红边儿。
即使油滑如申侯,也为这千古忠臣的举动感到汗毛直竖。环顾四周,秋后的山林也似被血浸透,夕阳下一片铁红。他不得不在鬻拳大夫的面前跪倒下来,哭喊着:
“鬻拳大夫啊,你是楚国千古忠臣啊!……”
他声嘶力竭地喊叫,却没有让躲在殿内的人听见。正在这时,有个人快步走过来抱起了鬻拳大夫,申侯一看,是彭仲爽。彭仲爽无暇跟申侯说话,抱着鬻拳往大殿里去。鬻拳大夫的头仅有脖子上的一点皮连着身子。走了一路,血喷洒了一路。
守卫赶来了,见令尹亲自抱着鬻拳大夫,赶紧将鬻拳的尸体接过去。
趁这时候,申侯才能跟彭仲爽说话。申侯擦了下眼泪,见彭仲爽气色不佳,便问:“令尹怎么这时候来这里?”
彭仲爽笑了一下,却笑得有些悲哀:“听说申大夫要走了,仲爽得到启示,也要走了。”
申侯道:“在下得罪了些人,加上过去大王护着,楚国只怕容不下我这个人,才要走。可令尹担一国之重任,对楚国也是战功赫赫,楚国上下都爱戴令尹。现在正是要人稳定大局的时候,您怎么也要走呢?请赐教。”
彭仲爽心里明亮,告诉他:“仲爽被大王看重,实现了仲爽建功立业的夙愿;也蒙申大夫和斗大夫等大人的错爱,这么多年受益非浅。但仲爽这辈子也只能到这儿了。大王升天,新王当立,楚国能人数不胜数,前赴后继,代不乏人。如若继续赖着不走,将会阻挡后进之路,于国于己都不利。再说申国刚灭,就投靠新主,伐蔡灭息,其手段也遭人非议。仲爽身后也被人骂,仲爽不是不知道。功成身退,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申侯猛地想起彭仲爽与息夫人有国仇家恨,明白他不走就危险了。便点头表示理解。“请问令尹,是否到别的国家继续施展才能?”
“没有什么地方还能像楚国这样用人不拘一格,也没有哪个国君能像大王这样心胸宽广慧眼识人,更没有哪个国家像楚国这样,有这么多尽职尽责的大夫能够共事了……”
彭仲爽不再说话,到墓地向大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向申侯抱抱拳,从此便不知去向了。
鬻拳大夫自杀的消息报到子元那里,子元传命令厚葬而已。
但这消息却震惊了所有大夫,郢都百姓也为之痛哭。这消息被斗班传到内宫,夫人却一冲而起,愣了好半天,然后命令:
“去夕室!”说着就急匆匆往外走了。
夕室是葬文王的墓地。斗班将夫人送出后宫,请她上车,然后跨马飞快地回家向父亲报告。
斗谷虎闻言也吃一大惊,赶紧对儿子说:“备马!”
父子两个出门,见许多马车往夕室奔去了,便知此事的震动力有多大。他们到了文王墓地已经天黑了,见鬻拳已经入棺,棺材放在文王的侧边。鬻拳大夫的牌位前站着夫人,正向棺材行礼。斗氏父子悄悄走了过去,等夫人进了帷帐,走过去给鬻拳大夫叩头。他们还没有起来,又来了人。许多大夫得到了消息,也都纷纷赶来了,向鬻拳这位楚国的忠臣行大礼。夫人见不能回避大家了,只好走了出来,大夫们又都向夫人问安。夫人回了礼,面对跪着的大夫们说:
“楚国之所以有文王这样的君主,之所以有今天这么大的疆域,之所以在列国中有这样的威望,正是有了鬻拳大夫和你们这样一心为楚国的忠臣啊!你们都听着,国家利益第一,君王利害其次,这是楚国江山永固的根本大法,你们谁都不要忘记,还要让儿孙都不要忘记。鬻拳大夫浩气贯长空,就在于他无愧一个楚国人。”她伸手接过女侍的一碗酒,向牌位道,“鬻拳大夫,您好走,夫人敬您一杯,以壮行色!……”
这时申侯走出来向夫人跪下,双手捧着那把剑。“夫人,这把剑大王赐给鬻拳,鬻拳大夫再次要转交新主,都是给臣下交代的。”
夫人捧起了剑,再对大夫们说几句:“先君曾经我说过,也对申侯大夫说过。先王剑,是王者之剑,是图霸业的剑。但并不是这把铜铸之剑,而是楚国之大法!法在楚国在!”
夕室好容易安静下来,从此又是几夜的彻夜不眠。
申侯一直住在墓地没有回家,远走高飞的行程也自然耽误了。他要在自己主持下厚葬鬻拳大夫。祭拜的几天时间里,那天他抽了个时间,溜到了蔡侯家里。那时蔡侯听说大王去世,鬻拳自杀,受了感染也病倒了。他在家里设一个小小灵堂,夫妻早晚上香,按时祭拜。见申侯突然来了,吓了蔡侯一大跳。自从管他的人换上斗大夫之后,他才过了几天人的日子,申侯此时来访,他以为主凶不主吉。没想到申侯没等他开口,进门就跪在他的面前行起了大礼,弄得蔡侯夫妻好不尴尬。
“申大夫,您这是干什么?折杀在下了。快起来。”
申侯起来再向夫人行了个礼,才低头说道:“蔡侯,申侯这么多年来多有冒犯,对不起蔡侯和夫人。大王升天了,临终前对在下说了许多话,使在下看出了自己的龌龊。现在鬻拳大夫在我的面前自杀以殉君,让在下真是无地自容。在下准备远走他乡,临走之前,对蔡侯的欠疚之情耿耿于怀,现在抽个时间来看望蔡侯和夫人,特地陪罪。”
蔡侯闻言如听天书,客气地说:“在下一亡国之君,理应受到惩处。申侯也的确曾对在下很严,但在下知道这不是个人行为,从没有抱怨申侯的意思。”
“是呀,相信蔡侯您悟出了许多东西,在下也受益颇多。这是一点意思,楚国法律允许,不过是改变一下生活而已。假如蔡侯和夫人真的不怪罪在下,就敬请收下。”申侯放下一个包袱,他带来了一大包钱财,不由分说搁在桌上,也不顾蔡侯夫妇挽留,匆匆出门去了。
面对着那一堆财物,蔡侯夫妇好半天无言以对。蔡侯想不起来,除了楚国,什么地方能够让一个油滑家伙受感动。后来还是夫人开口:
“到底还是个明白人。”
蔡侯却无力地歪倒在地下。夫人将他扯起来,问他到底怎么了,并说申侯不会再来害他,可他想的却不是夫人的意思。
“楚国呀,楚国!……”他叹息地喃喃自语。
仿佛要在治丧中洗刷自己的罪过,申侯并不慌着走了,他要好好地安葬鬻拳大夫。有他出马,这些事情都会办得十分出色。果然他没日没夜地忙碌,让鬻拳大夫的葬礼隆重而排场。大半个月过去了,夕室又恢复了平静。又是一个下午,申侯来到这里,先向大王叩头告辞,然后向鬻拳大夫叩个头,站起来打量一眼左右深秋的山林,自言自语道:
“大王,鬻拳大夫啊!申侯舍不得你们,舍不得楚国呀!可是,在楚国永远只有筚路褴褛的生活,永远只有跋涉山林的奋斗,这什么时候有个头啊?在楚国,严肃如凛冽的寒风,艰苦成了终生的伴侣,法律如密不透风的大网,战斗成了家常便饭,任何安逸都被看作不正常。申侯已经老了,难以坚持下去。大王,鬻拳大夫,申侯就此告别了……”
他流了一场泪,悄悄地离开了楚国,跑到郑国去了。这是文王生前专门为他安排好了的。他在郑国立了不少功,寓居二十一年,深得郑君的宠信,然而最终还是被杀了。这是后话了。
秋去了,又进了冬,这里终于安静了。
一天夜里,守墓的卫士发现大门场子外,悠悠飘来一个白色的影子,他们以为是鬼,吓得不轻。但过了一会儿,场子里燃起了火光,才认出那是人,是一个穿白衣的女子焚烧什么。因为隔得远,经常有楚国百姓在这里祭奠,也就没有在意。但第二天早晨,守墓者发现那女子死在场子里,手边有一把利剑。内侍认得,那把精致的短剑是楚王的。接着有人认出来,死的女子就是丹姬。
武王熊通,文王熊赀,实现了一百多年前祖先熊渠的梦想,在荆楚蛮荒之地建立起了一个国家。楚国脱颖而出,就锐不可挡,短短时间里就成长为一个强大的国家。这是积百年之势而发,恶衣疏食,励精图治,任贤用能,制法尊法,才得以有如此辉煌。他们的后人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