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2242900000031

第31章 :失那处阎敖被诛杀 得败绩君主难回城

楚国上下对楚地之外的诸侯各国,随时都有百十双眼睛监视着,不想身后却疏于防范,终于酿成危机。楚文王十四年深秋,权县告急。

早在几十年前,楚武王熊通灭了权国,将权国降格成县,这便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独立行政的县。按以往的惯例,灭人国后有两种处理方法,其一是毁城毁宗庙;其二是复其国,再扶一个傀垒起来。而这次武王灭权之后成立一个独立的县,为周朝历史上所没有,是一个了不得的建树。熊通派叔叔斗缗大夫为权尹,代楚王总理权县的政务。

不幸才过一年多,斗缗却勾结权国的遗老遗少闹独立,反叛楚国。熊通派兵镇压了叛军,毁了权城,另定一个地方叫那处,将权国遗民全部迁往那处再建一个县城,任命年轻的将军阎敖为权县的最高长官。

所谓的那处不过是荆山尾端一块荒凉之地,阎敖年轻有精神,也有创造性,来到这里,他鼓励权县贵族自己圈地盖房,发民夫盖公共场所,给有功庶民以土地,保护一切私有财产。因为这里土地肥沃,气候四季分明,不要多久,一个崭新的城市矗立起来,再加权人会经营会划算,它再次热闹起来,成了南北一个生意人的集散地。

因为它处于楚国的保护之下,没有战争自不必说,在阎敖的统治下也不允许强权欺人,因此权县一天比一天富,人也就越集越多。有效的治理让阎敖成了权县人民的上帝,也让朝班里忽视了这人,他居然几十年没有挪过窝。武王熊通死,文王外要操心战事,内要制定法规稳定基础,也就无暇顾及这位年老功臣的政绩。阎敖也老了,闯敖的威信也达到了顶点,更没有人敢于取代阎敖去治理权县了。

阎敖成了权县的老子,说句话无人敢不听。阎敖在这里保护着权人的安宁,也在这里接受着权人的恭维和抬举。权人虽然亡国了,但不久就从精神上生活中也成了楚人。他们世代会做生意,做生意就要巴结官员,这点遗传融在他们的血液里,让你在接受他们的恭维时并不感到别扭。阎敖的家豪华气派不足为奇,他的住处比起楚王的后宫来毫不逊色。

人有了至高无上的威望,免不得趾高气扬,免不得骄奢淫逸,作威作福在所难免,而权人恰好善于此道,他想睡磕睡便有他们塞枕头。他感到天下有他统治,就不可能有什么隐患。万万没想到,恰好就在他自我感觉特别好时,一场危机发生了。

权县的背后是荆山,它的前面是水泽,散乱在权城周围的是巴人。巴人跟楚人混在一起,在权县出入,跟权县人都有交往。但这些巴人散乱于各处,并无固定的建制,一群一个酋长,无事一盘散沙,有事便是一个团体,一如若干年前的楚人。而权县街上店铺一家挨一家,货物充足,一些闲汉常在街上为占小便宜闹事,阎敖常常严惩,监里关了许多人,大多是巴人。

这次又是巴人在街上闹事,深秋时节,天气寒冷了。权县城内因为是做生意的居多,家家户户食物充足,家里有火,关着门无比温馨。可巴人闲汉就没有这么好的日子,几个人在街上闲逛时,吃东西买东西都无钱,便抢。按照楚国法律,偷盗抢劫闹事是要判刑的,重者将砍头,轻者也刖足。但阎敖平时对巴人能迁就的就迁就了,其实并没有为难他们。这次抓了几个闹事的,关在监狱里,过几天一审,大概也会放了。可这次抓的是巴人头领的一个亲信,头领听说后便来要人。人是不能就这么放的,阎敖不许。倘若说情就放人,那么将来如何治理别人?这也是阎敖的不得已处。人没放,事情就超越了抓人本身,涉及的就是巴人头领的面子了,便结下了仇恨,引起了巴人的劫狱。

若是就事论事,原本没有多大,偏偏有人又扯起了久远的往事。

楚人打仗,总是邀约巴人,巴人有事,也总有楚人帮忙。这在过去就是惯例,因为巴人作战勇敢而且卖力。北方人常常“巴楚”连称,就说明了这个问题。在熊赀即位后的第二年伐申国时,同样有巴人军队参加。巴人排队不整齐,也不愿意接受约束,按照军纪就该受惩罚。处罚违犯纪律的士兵,巴人带队的头领却为他们求请。长官不许,就集体开溜,于是抓住带头的惩办,没有砍头,只打了一顿鞭子。但就连这种处罚巴人都接受不了,有人挨打,其他人就开溜,巴人开溜了不少,有的干脆带着队伍集体走了。熊赀从这次事件中得到教训,从那以后,楚国一般情况下不再邀约巴人参加,巴人受到了冷落。楚国越是强盛,巴人越是不舒服,乱子迟早是会闹的。

转眼到了第二年初春,巴人头领被扇动起来,连夜联合了另几个部落,夜里劫狱。

有人劫狱,这事说大就大,说不大就不大。楚国如此强盛,权城又在内地,除了几个不知厉害的毛贼之外,谁有这么大胆子?当几个人翻墙进狱与狱卒对打时,狱头儿还不想惊动上司,召集所有狱卒奋战。不想人越来越多,城里还起了火,而这边在打,那边就有黑压压的人往狱里冲,这才知道事情严重了。他们赶紧去向睡梦中的阎敖汇报,阎敖正在被窝里做好梦。仓惶爬起来一看,只见前院后院都已着火,慌忙中,却也知道报告大王是第一等大事。他来不及管家里人了,在一群士兵掩护下翻墙逃跑。

最高长官逃跑,城里顿时大乱。巴人的气却还没消,冲进内府找阎敖,听说阎敖跑了,还要追阎敖出气。阎敖跑到一条河边,看看后面的人紧追不放,也顾不得天寒地冻,纵身跳进了河里。好在初春的河水不大,只是泥巴太深,他连滚带爬,才爬上了对岸。还好,巴人只在河对岸举着火把寻找,并没有发现河对岸的逃跑者。

阎敖眼瞪着权县城里的大火,不觉大哭一场。他这时才想起平时太图安逸了,既对不起先王,也对不起楚国。楚国的败军之将都是自裁了的,自己该如何办理?他舍不得死,可是不死就对不起先王,更无脸见人。手下的将军和士兵劝他,说向大王秉报是第一重要的,而且这事来得突然,也不能怪他,向大王汇报以后再带兵来收拾他们,能够将功补过,这才打消他死的念头站起来向郢都跑去。

跟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万木萧索,野外北风嗖嗖,寒冷刺骨,这情景令人伤心至极。星光下,郢都如一只怪兽蹲在原野,城楼上的那盏灯火如将死怪兽的眼睛,使这寒冷的平原之夜更显得空旷得没有着落。但这群人看到那灯火就如同看见了久别的母亲,开始哭起来了,他们从芦苇丛中跑出来,向郢都城跑去,有的受了伤,被同伴搀扶着。他们来到城下,七嘴八舌地高喊“开门”,喊声没人答应,却喊得城楼上的灯火多了不少。

终于有人理他们了,声音中没有温馨。城楼上有人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从那处回来的。”

“深更半夜跑回来,有什么事吗?”

“那处被人占了,我们回来向大王秉报,快开门!”

楼上的人却不开门,说:“等着,我们要向大阍报告!”

没办法,城下的人只好等着,人群中免不得骂骂咧咧。

鬻拳正在家里酣睡,忽然跑来一个人,说是城下有人在叫唤,那些人说是那处失守,来的好象是阎敖。阎敖,权县的最高长官?鬻拳不敢马虎,但也不能下面喊叫就开城门。他赶紧让手下人背着他跑到城墙上,举起灯笼问下面是谁。下面的兵士负伤流血,现在又冻又饿,回到自己家里竟受到这等冷落,有的大骂不止,有的大叫说误了事情拿守城的是问。

鬻拳问:“下面的是谁?”

有兵士大叫道:“你眼睛瞎了,看不见吗?”

鬻拳大叫:“大阍在此,不得无礼。弓箭手!”

“呼”地一声,城墙上应声站起一排拉弓箭的兵士,向城下举起了箭。朦胧中如城墙忽然长高了一截。城下有个军官模样的人着忙,忙向上喊话:

“大阍,那处失守,被巴人夺了,阎敖长官还是跳进河里,泅水才逃过一条命。”

鬻拳一听,非但不急,反而大声命令道:“阎敖,你丢失权县,什么罪你知道吗?还有什么脸面回来?打败仗者不得进城!”

躲在人后的阎敖这时不得不站出来,向上一揖,尴尬地说:“鬻拳大夫,事出突然,在下是来向大王通报情况和谢罪的。”

“那好,先绑了自己我才开城门。按先王法令,打了败仗者,将军自栽君主不得入城。念你是来面见大王的,先绑了,我给你开门。”

阎敖知道鬻拳的厉害,命令手下人将自己反绑,这时城门才打开了。但城门口立着一排士兵,当官儿的底气十足地大喊:

“刚才是谁骂长官?按律处死。出来!”

那个骂人的士兵一出来,就被一剑捅死了,才放他们进去。这群人到这时候,才明白律条的可怕,进去时静悄悄地,谁都不敢吭一声。

天已大亮,楚王已有人送信,熊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听清了“那处”几个字,便知事情不小,赶紧穿衣上朝,去问情况。他仓仓惶惶到了大殿,见阎敖和几名败将都跪等在那里,阎敖浑身还是湿的,清晨的天气奇冷,他冻得直打哆嗦。鬻拳提着剑守候在阎敖的身边,他的身后是一排时刻准备杀人的兵士。而其他大夫们都飞跑着往大殿赶来。

熊赀问:“怎么回事?”

阎敖向他报告说,巴人是夜里偷袭,四面全是人,显然是早有准备,有计划的进攻。接着他还有理由告状:“这么紧急的事情,鬻拳大夫却不准进城,延误大事。”

熊赀眉头紧锁问鬻拳:“你说呢?”

鬻拳却大声说:“容许战败将军进城,就给楚人开了个坏头。当年伐罗,统帅屈瑕战败而自刎,将军自囚于冶父,虽死犹知耻。楚国大法,战败者自裁。今天阎敖丢失城池而自逃,还喋喋不休讲理由。大王,这人不可饶恕!”

“现在权县在谁手里?”

“巴人占着。”

话音未落,城门有人跑来报告,大批巴人正往郢都杀来了。鬻拳大夫即刻出去,呼喊士兵守卫城门。熊赀一听大怒,回过头来问苋喜:

“按照法律,弃城逃跑的将军该如何处置?”

“死刑。”

熊赀恨了一声。

阎敖是武王选定的统治权县的官儿,现在要处死父亲留下的忠臣,叫熊赀很不好受。但陈国那个夏老头子的话对他刺激很大,倘若内政不修,的确难以与诸侯争霸,所以他要处死阎敖。即使想饶他,苋喜这样的大夫们也不会饶的。

派谁来力挽狂澜呢?熊赀的眼睛扫了大夫们一圈,首先看到子元,便问他:“子元,你看怎么办?”

子元说:“调集大军,不信他巴人不破。”

“那要多长时间?”

“不会太长,三天足够。”

三天?只怕连诸侯国都趁机打来了。子元不是带兵打仗的料子,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他的能耐。对这种事情都难以胜任,熊赀很是失望,也有一丝宽慰。他再问斗谷虎:

“斗大夫,你有什么好计谋?”

斗大夫说:“仲爽大夫定能迎刃而解。”

恰好这时候彭仲爽在郢都,听见巴人攻城的消息就赶来了,说话时刚跑进门,也站在大夫们一起。熊赀便高声问彭仲爽:“巴人攻到城门口来了,你看要紧不要紧?”

彭仲爽回答得轻松:“巴人是乌合之众。看样子不是夺取楚国,不过是出气或者抢夺财物而已,好办。”

“多长时间?”

“不出半天。”

“好,那你去办吧。要谁协助?”

彭仲爽指着几个待杀的军官和兵士:“就是他们。”

“行,一切听彭仲爽指挥。”熊赀说完,便怒冲冲走了。

阎敖从告鬻拳的状没得到大王的首肯就已经气虚了,这时也想戴罪立功,保一条命。见大王不管他就往后走了,嘶声哑气大叫:“大王,权县失守,乃臣下之罪,容臣下打退巴人再受刑。大王,求求大王!……”

熊赀站住了,回过头来了,却不是阎敖要求戴罪立功的喊声感动了他,他的眼睛里布满了杀气。他铁青着脸走下台阶,大夫们赶紧为他让出路来。他径直走到阎敖的面前,望着这位浑身瑟缩的权尹,板着脸说道:

“到这地方了你竟然还敢告状,敢于为自己讨饶,可见你无知到了何种程度。容许败军之将将功补过,那就开了打败仗不以为耻的先例。寡人受罚都无处讨饶,你问他们答应不答应。”

说完他就气呼呼走了。

苋喜高叫“拉出去”,等在那里的武士便拖鸡似地将阎敖拖出去了。逃回的败军败将还跪在那里,平时不知律条的可怕,今日才明白不是开玩笑的。闯敖被处死了,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接着该彭仲爽了,彭仲爽请大夫们自便,接着对这些人说:

“你们刚才都看见了,主帅战败,决不饶恕。但这不是你们的责任,所以我不杀你们,是让你们带罪立功。若是再犯或是打不退巴人,谁也保不住你们了。随我出发!”

逃回来的有一位年轻将军,现在由彭仲爽任命成了临时指挥。他们到了城上,只见城下巴人如蚂蚁一大片,挥着刀剑大喊大叫。这位将军见彭仲爽一副悠闲模样,受到感染,脑子似乎灵巧多了,说:

“的确如令尹所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彭仲爽点一下头:“说说看,如何打?”

这位将军想了一条计策,彭仲爽同意,并命令守城的兵士都归这位将军指挥,将军就开始实施了。将军跑下城墙,彭仲爽命令城上的弓箭手先是一阵乱箭,射退了那群进攻者,然后城门大开,冲出去一支队伍。巴人如蚂蚁见了虫子,迅速扑了上去将那支队伍团团围住厮杀。接着又一支人马冲出去了,分散了围攻的巴人,一团变成两团;接着再冲出一支,两团变成三团。这么一分,每团围攻的巴人力量就削弱了,最后那位将军带着一支骑兵从城里冲杀出来,见到巴人就乱砍乱杀,几支队伍倾刻间由被动变为主动,将进攻者杀得倒下一大片。彭仲爽在城上看见,这位年轻的将军十分英勇,在巴人群里乱冲乱撞,挥着剑左砍右劈,他的身后总是有人倒下去。

巴人有人逃跑,其他的跟上,余下的乌合之众溃散,飞奔逃命去了。

果真如彭仲爽说的,半天时间就解决了问题。

收兵回城复命,参加战斗的都站在城门内城墙下,等着向彭仲爽汇报。彭仲爽悠闲地从城墙上走下来,后面跟着鬻拳。来到将士们面前,彭仲爽问作战情况,那将军说,楚军居然未死一个。彭仲爽笑着对鬻拳大夫道:

“由此可见,权县失守,并非他们之过,实在是主帅有罪。”他转向对他们说,“这次护城有功,每人加级一等,军前调用!”

军人们跪倒一片磕头谢恩,感动得哭起来了。

“好吧,回家看看,等候通知。还没吃饭吧?”

彭仲爽告别鬻拳大夫去向大王复命,赶到大殿,熊赀又从内殿出来了,和大夫们正等在那里。听彭仲爽说了一通战斗情况,熊赀高兴得长舒一口气:

“饿着肚子赢了一场战斗,可见战争胜负的关键还在于主帅。晚上庆功,就在大殿设宴。仲爽负责,你们准备吧!”

彭仲爽高兴,别了熊赀就出来布置晚上庆功的事。

高高兴兴地设宴,到晚上时酒宴摆好,大夫们陆续到场,单等大王一到就开始。不幸大王还没有露面,却有人急如风火地赶来报告,那处失守!

彭仲爽着忙,跑出去问情况,只见大殿外又跑来一大批散乱的士兵,到了大殿外就大哭不止。在大殿内等着喝酒的大夫们也出来了,见此情况就知道那处的情况不妙。彭仲爽喝住了他们的哭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逃回来的一个士兵说,阎敖的族人听说阎敖处死了,全部反叛,跟巴人合到一起,准备以权县为根据地,另立一国。

熊赀匆匆从内宫走出来,走到大殿见人都到了殿外,直赶了出来。刚到门口就听到这个消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滚倒在地,地下留了一滩鲜血。那是嘴巴里流出来的。人们乱哄哄将他往里抬,他一句话都不说,但心里没有糊涂。巴人闹事不要紧,他们从来都没有过正规的组织。但阎敖族人反叛就不可小看了,他们跟他是同一个祖宗,他们深谙楚国的一切,可以训练军队,可以制定制度,可以联合其他诸侯,有独立称王的基因和才能。

彭仲爽是令尹,自觉地承担起了护国的重担,调集兵力日夜守卫着郢都,等待着大王的病情好转。

随着大王的病重,后宫顿时笼罩在一团阴影里。医师带着十来个医生日夜守护伺候,整个内宫的灯火彻夜不熄,处处有人,却还是阴气不减。熊赀睡在床上,好几天如死人。寝殿里昏昏惨惨,夜里灯火不亮,四处鬼影晃动,男女内侍们动不动就一声尖叫,不是这个看见了什么,就是那个听见了什么。内殿因此流言四起,人人自畏。那天夜里,内侍们忽然看见一个影子慢慢走过来了,吓得一齐大叫。可等到那影子走到灯下,内侍们才发现,来人是过去的息夫人,现在的楚夫人。夫人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声音不大却威风不小,说道:

“鬼不作祟自己先乱。再有人趁乱传播流言,格杀无论。”

接着她回头看熊赀,只见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跟一个死人差不多。对比床上的僵尸,她却是既健康且饱满,因为她正当风韵正佳的年华。内宫安静极了,没有风,灯烛也不摇,世界静得仿佛连时间都死了。看看床上的人,想想自己的不幸,她有些走神了。如何看待自己和床上人的结合?她想不清楚。毕竟不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只图郎才女貌,这个其貌不扬身体差劲的男人,却是让天下畏惧的奸雄,按她的心性及才貌,非这样的大雄无以相配。然而苍天就这么让人难以琢磨,如此雄才大略的男人,却是世界上最不讨女人欢心的男人。该如何看待自己的一生?是该悲,还是该喜?即使聪明如她,也难以说出是悲是喜来。

这时候内侍来汇报,说子元请禳灾的巫者来了,是不是让他们进来?夫人断然拒绝:

“不准进来!给我把先王剑请来!”

熊赀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偏偏夫人这几句话他听到了。突见柔弱的夫人此时竟这么刚强,他恍然看见了年轻时候的妈妈,不觉在床上泪流满面。一声抽泣,让侍女听见了,凑拢一看,原来大王醒了,在哭。侍女也哭了,一起给夫人跪下说:

“大王醒了。”

大王若是不醒,便是她们的灾难,因此她们要哭。

夫人一听,侧过身来,向熊赀展示出了少见的微笑。接着命令医师进来。医师一直守候在宫外,带着几名医生进来瞧了一会儿,对夫人讲,大王这是受了刺激,加上身体不好,便有此一劫。医师交代几句,便去伺候药去了。

熊赀一直不离身的剑请来了,夫人拿在手里,说:“都听着,这是先王剑,助我楚王成就霸业的剑。什么妖孽,胆敢在它的面前逞威?都干自己的事,看何方妖孽敢放肆!”

夫人果真就在这里待着了。她亲自等到药到,看着几名医生煎药,经过一套繁杂的手续,直到让熊赀喝下,宫里停当了些,然后手执着那把先王剑一直守到大天亮。熊赀第二天醒了,见夫人还守在这里,那模样跟年轻时候的母亲差不多,于是再下一串泪。夫人命令奉上膳医准备的吃的喝的,扶起熊赀吃了些东西,喝了些水,然后笑着说:

“这不是醒过来了吗?可见妖由人生,不足为信。你怎么了?”

熊赀伸出少肉只剩白生生骨头的手,抓住夫人那只温软而健康的手,感慨万千:“熊赀没有违背先王教诲,能力有限,却是努力在做。看见你镇鬼神压邪气的样子,就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母亲,她也像你这样有见识,有魄力。可寡人生而有疾,你却天生丽质,寡人脑袋愚笨,你却聪明绝顶,使你难以有个才貌双全的郎君陪伴终生,愧对夫人你了。寡人好恨,恨苍天如此不公,使熊赀自小时候就像比人矮一等。自己尚且委屈,何况夫人你呢?好长时间你不说话,换了我,也无心说话……”

夫人友好地笑道:“大王还是小看我了。漂亮的仪表和魁伟的身材,那只是匹夫的骄傲,我心不在此。好好养病吧,权县那边不会有多大的问题。至于巴人,难成气候,借此看看他们怎么蹦跳也未尝不可。”

这时候,两个孩子被侍女领来了,他们哥俩到床边跪下,齐声道:“给父王请安。”

这是一对儿公子,夫人生的,大的叫熊艰,小的叫熊恽。看见两个长得豆芽菜似的儿子,熊赀憔悴的脸上有了一丝酸酸的笑。每当看见儿子,他就要想起当年在云梦看见斗谷虎带着的小孩儿,那孩子叫斗班。这时候,那一幕再次现出了脑海。那孩儿练功时候的憨态样子他一直没有忘记。见自己的孩子如此娇嫩,他就想起了他。

“让人去请斗谷虎和申叔,寡人要见斗班。请他们到这里来。”

夫人问他请斗谷虎的儿子来干什么,熊赀便把当年在云梦见到的情形向她描述一遍,再说自己的打算。他说孩子太单薄,应该有些阳刚气。斗班那孩子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应该让两个儿子跟他学学。

文夫人一听,默默地点了点头。丈夫请斗谷虎时很自然地带出了申侯,她本想说,可没有吭声。那个申侯简直成了熊赀生命的一部分。

斗谷虎和申侯分别接到命令,都吓了一大跳,以为大王有什么不好的情况。尤其申侯,被大王不冷不热地晾着,大王要是一去,他就算完了。他俩在宫门口会到一起,心急火燎地赶进来,老远见熊赀望着他们的脸上是一副笑相,才放心地擦擦头上的汗,长舒一口气。熊赀知道他们为什么有汗,也不说什么了,开口便问斗班在干什么。

斗谷虎说:“回大王的话,那小子无用,天天在家种菜。”

熊赀欣慰地笑了笑说:“不是无用了种菜,是你要求他在家种菜。贵族后人,谁能像你们家这样培养儿女啊!上朝时我得跟大夫们讲讲。我请你们来是想传他进宫,带一带我的两个小儿。申大夫,你看呢?”

申侯这才知道大王让他来是要做个见证的。在大夫中他不相信任何人,却相信斗谷虎,况且大王也相信斗谷虎,笼络好了斗大夫也会让大王高兴,这时候就要帮他一把。他说:

“两位公子在一起不好办,大公子将来就是王子,就让斗班带大公子吧。”他想让斗氏家族往上爬一等。

可斗谷虎却不同意,见大王是要点头的样子,连忙说:“大王不可。大王,假如非要斗班来陪伴公子不可,那就让他跟着少公子。犬子虽说被管得严,身上的毛病不少,而大公子将来接班,需要选一个才德兼备的人带着。望大王以楚国利益为重,慎重考虑。”

“也好。”熊赀答应了。

无论大公子少公子,都是他的儿子,或许将来兄弟俩有一番争执,斗家人护着少公子,不会教他生野心,若是大儿子有什么歪心,也可减少互相残杀的可能性,所以他同意了斗谷虎的意见。接着他想起另一件事情,要趁此机会跟他们俩说说:

“斗大夫,还有一件事情,寡人担心没有机会说了。权城失守,巴人进攻郢都,除了我们疏于管理之外,看来也是我们楚国还不够强盛。先王毕其一生征战,修了一座郢都,让楚人有了首脑。可是仅有一座都城是不够的。假如围着郢都还有两座城互为依存,巴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寡人看了地方,一个就是沮漳汇合之处,可修一座麦城,那里是我们的粮食产地,有了这座城,就可以就近储粮,还可以防守东北的进攻。如果遇到西边的紧急情况,也能够呼应。你们说是不是?现在的糜城不能驻大军队,小了点儿。目前国内的财力和人力还难以实现这个计划,但是必须有这种考虑。先给你们二位说说,都帮寡人操心操心。寡人害怕一病不起,把这事耽搁了。”

斗谷虎道:“大王,这个计划一定得实现,不过是早迟的问题。大王不必过虑,等大王康复,我们一起去看看,能够实现的。”

申侯也说,大王没有多大的病。

熊赀却笑起来:“你以为寡人是怕死?不。寡人想的是还能为楚国做多少事情。多少事情还没开始干呢。”想着斗班那孩子,就心急火燎地要见他。“去吧,叫斗班进宫。”

斗谷虎和申叔退出去,还没走出内宫,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们就停了下来。回头看时,只见夫人正急匆匆走了过来,向他们做个手势,走到一个角落处,夫人说话了:

“二位大夫,你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大王现在的这样子你们也看到了。往常大王也得过病,这次却不一样,他的行为,他的决定,都与一般病人不同,看样子凶多吉少。我要对二位大夫说的,是拜托你们好好地照顾两位公子。再呢,请二位大夫最近都跟着大王,无论他到哪里,请跟着他一起走。拜托二位了。”

夫人向他们行了一礼,就匆匆走了回去,以致于他们都没有领会出夫人的话意来。申侯呆呆的时候,斗谷虎却先走了。申侯见老朋友走得急促,便赶上几步问斗谷虎:

“斗大夫,夫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为大王的病心焦,难免辞不达意。”

“我再问斗大夫,为什么您愿斗班陪伴少公子而不愿陪伴长公子?”

斗谷虎叹息着回答:“长公子担一国重任,开不得玩笑。倘若在犬子身上学些坏毛病,将来于国不利,于家也不利呀。申大夫您看是不是?”

申侯笑道:“斗大夫可能第二句是实话。”

“我不懂您的意思。”

申侯叹了口气:“深谋远虑,居安思危,斗大夫总是胜人一筹。在下枉活几十年,就是学不了斗大夫这样的大见识,难以为国,也不能自保。斗大夫,我就不陪您了。”

斗谷虎也不追问申侯的半截话,目送申侯远去,径自匆匆向家走去。

平时躲在家里种地读书不出来,站朝班时候躲在人后的斗谷虎,有如藏在玻璃中间的钻石,任何时候都看不出他有什么优秀。然而在涉及到国家与个人生死存亡的大事的时候,他就绝不是人们表面看到的那么无所作为了。夫人匆匆一席话,他意识到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大王的反常,就在于忽然如托孤似的体现在两个公子身上。看夫人那仓惶的样子,还一定伴随着宫里的反常情况。即使大王的病情这次能好转,那也是强驽之末,他看出了大王的难以永寿状况。怎么办?楚国将有大事落到他斗氏家族的肩上了,所以他感到心头的沉重。

他要赶紧回去召斗班,让儿子进宫去伴随两位公子中的一个。跟哪位公子好呢?申侯的话点中了他的心思。他虽然很少见到那兄弟两个,两位公子的情况却时不时地传出了内宫。熊艰的老师并无多大本事,却与外界颇多牵扯,这样的人势必利用公子结私党。熊艰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才气未必能够服众,胸怀未必能够容人,倘若做出什么乖张的事来,楚国臣子们绝不可能放任不管,一管必将是一场流血。他以他的政治敏感性,嗅出了两位公子背后的不正常气味,所以他不让儿子陪伴长公子。

陪着少公子有一宗好处,将来王子心胸宽厚,对弟弟仍然友爱,大家都没有话说。若是性情暴戾容不得弟弟,少公子也可以避开,于国于家都有利。所以他要儿子陪少公子。匆匆回家的途中,他就想好了对策。

回家他找到斗班,简短地说了几句,就要他火速进宫。然后他就进到老父亲的房里,向他通报宫里的情况。

后宫里熊赀等着斗班,睁大双眼注视着门口。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就来了。熊赀让夫人也见见,就一起在房里等着。在侍女的带领下,来了一个斯文秀气的少年,走到就跪下来“给大王请安”,再转个身,“给夫人请安”。熊赀让他站起来,一看,虽说是并不粗壮,但看得出来四肢有力,眼睛有神。熊赀问他多少岁了,他说十九岁。问他云梦的事情,他不记得了。

“听说你天天在家种菜?”

“回大王,不是我一个人,还有爷爷。”

熊赀好不惊讶:“你爷爷他还活着?还种菜?”

“是的。爷爷,父亲,我们兄弟都种菜。爷爷说,不知稼蔷艰难的人,不可能成为一个于国有用的人。”

“说的好啊!”他掉过头来,问夫人,“你看让他陪着熊恽如何?”

夫人同意:“我会给恽儿说说,只能跟着斗班学习,不能摆公子架子。”她一招手,两位公子就来了。她要他们俩叫斗班大哥哥,要他们两个跟着哥哥学读书,学种菜,学练武。两个公子很听话地就答应了。看他们的神色,也很喜欢这位哥哥。

熊赀此时忽然悲从中来,他招招手,让斗班上前一步,叹息着说:“斗班呐,大王我身子骨差,内忧外困,分身也处理不完。这两个按国论是两个公子,按家族排是你的侄孙。现他们按年龄称你为大哥哥,寡人看也未尝不可。寡人还要南征北战,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沙场捐躯,两个孩子吃也在深宫,长也在深宫,怕他们吃苦,怕他们受罪,怕风怕雨,像根小草。现在托给你了,主要是小的熊恽。你教他们练身体,教他们懂道理,不听话你就骂就打,寡人绝不袒护。你就把在家怎么做的,一一传给他们,拜托你了。”

一番话如生离死别,斗班不甚了了,但那情绪也让他有些伤心,一再请大王放心,他会尽力带着他们的。

子元来了,熊赀才挥手让侍女带他们出去。

听说子元到,文夫人就隐进了帏幕后面,熊赀问她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她没有回答。

子元来了,一是来问安,二是要请战。上次打击巴人自己没有拿出本事来,过后一直悔恨不已,当此大王病重之时,他要挺胸而出,显示一下自己的才气。听大王说了病情正在好转,他就转向第二点,要求带兵去权城打击反叛者。熊赀不知如何作答,侧一下头,见夫人隔着帷幕轻轻地向熊赀摇了摇头,熊赀就全部明白了。虽说是病了,虽说是权县失守,熊赀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愉快,因为,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毕竟获得了夫人的晾解。这些天夫人对他的照顾和体贴,还有对大事的判断,都让他庆幸找到了一位后宫良友。夫人在帏幕后面的手势,是两人的共同秘密,所以他以轻松的口气谈论权县,说郢都离不开人,不让子元出兵。子元带兵,其威胁性未必比那些巴人更小。

“等寡人好了,要亲自带兵剿灭他们。”

这对子元来说颇为失望,子元悲哀地说:“大王接班的时候,子元还小,什么也不懂,全赖大王照顾带领。虽说也参加过一些战斗,可都是随着大王,从来都没有独立带过兵。现在大王病了,而巴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军队,为什么大王不放心呢?”

熊赀只好搜枯肠找理由:“兄弟呀,攻击权县的巴人并非巴子国人所为,这些巴人散兵游勇,可有时比正规的军队还可怕。他们说聚就聚,说散就散,杀起人来都下得手,凶残是出了名的。带兵去打吧,你找不着人。在后方不停骚扰,叫你寝食难安。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应该让你去这样作战。让我好好地想一想吧,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子元无话可说,有些悻悻地走了。走时还左看右看。

夫人出来,熊赀才问她为什么不避大夫却避兄弟。夫人这样回答:

“那些大夫们一个个都把自己亮在明处,即使后宫女子,也知道他们的为人和节操。子元现在正当年,却看不出究竟有什么能耐和气量,倒是吃喝游玩的事情没少听说。我是在听他说话,并非有意躲避。”

“那么他要求带兵呢?夫人如何看?”

“我看他城府太浅,兵士们都是血肉之躯,都是父母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再说即使他真的能够带兵打仗了,将来的情况可能更为可怕。”

熊赀默默点头,说了几句闲话也就过去了。

夫人说了一会儿话走了,熊赀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心底有些灰了。夫人的意思没敢全部说出来,可他从她的表情中领悟出了更大的问题。夫人怕的倒不是子元不会带兵,怕的倒是子元能够带兵,或是怕他学会了带兵。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能不考虑两个孩子还小,弄不好大权旁落。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心事呢?就不能不想到自己的病情。难道,自己寿命不长了?……

再想权城失守的问题,现在才明白苋喜的话是多么正确。成就霸业,先得自我强盛,自我强盛的先决条件是内部稳定,而内部稳定是需要有方方面面的法律支撑的。不能消除怠惰和贪污,不能换起百姓上下一心,要成就霸业只能是个神话。可惜,明白这一点时有些晚,假如当年不那样荒唐,楚国到今天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经过好一阵子调养,因为跟夫人的关系好了,他的精神好多了。转眼严寒过去,春的气息已经有感觉。他觉得自己康复了,便跟几位大夫商量,要亲自带兵打巴人和反叛者。尽管大夫们都反对他亲征,但他主意已定。那日上朝,他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地演说了一番:

“你们想想,为什么巴人造反,自己人反叛?谁都不怨,怨熊赀这几年被胜利冲昏了头,以为天下就这么容易取得。往前数,是熊赀忘了国家利益,荒政游玩,不理政事所致。这也是先人对熊赀的惩办。现在我意已决,不能再在宫里无所作为,寡人要学习先王的精神,为楚人带个头,艰苦创业!你们呐?也要以权县失守为诫,如何治理国家,如何使楚国强盛,都是大夫们应考虑的事情。各司其职,不得怠惰!”

一切准备就绪,熊赀开始了他的亲征。因为不是伐人国,也不是什么大战役,临行前他去祖庙向祖宗认个错,并向祖宗保证,从此以后,他将奋发图强,便顶着枯冷的寒风出发了。

大军一到,贼人望风惊溃,到得权县,只见满目焦土,宫殿被烧了。街上跪满了哭泣的百姓,为楚王的到来而感动。过去楚人灭了权国,权人对楚人切齿痛恨,可今天,怀恨的一辈死的死,老的老,新一代权人自觉成了楚人,当年被灭的情绪随着岁月烟消雾散。看到这种情绪,熊赀的心里好受多了,老远下车,沿路抚慰百姓。

叛军见楚王亲征,不敢正面对抗,便烧了宫殿,掠走了财宝,还抢了店铺。熊赀当即命令救火安抚百姓,派专人负责,自己则带着兵马往贼人逃跑的长江追去。

这里叫“津”,是平原与高山的交错处,大江从两山之间奔涌而出,那两座夹击江水的大山便叫“津门”山。大江将下游冲出大块平原,涨水时节便是望不到边的水泽,而秋后到第二年春则是满目芦苇。津门上游,尽是高山长谷,巴人就是依仗着高山的掩护才进退自如,长胜不衰的。而在津这里的峡江两岸,正是巴人部落出没的地方。

早在熊通时候,巴人也想建立起稳定的国家,尽收巴人而治。但最终却没有实现。虽然有个巴子国,但所辖巴人部落也极其有限。巴人各有头领,各有所归,各有所栖。合起来都叫巴人,攻击别的目标叫巴人,自己在内部却另有派系。这次攻权县的,就是十几年前攻申国违犯纪律的一帮子人。他们并不属巴子国管,属于散兵游勇之一支。因为对楚人的不满,共同的利益命使各路巴人都一起行动,干了这么一手。但现在祸惹大了,不得不通知巴国,于是大江上游和南岸的各路巴人都知道了,知道了也无人制止,但看那几支问落如何作战。惹祸的几支也知道楚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也作好了进退的充分准备。

熊赀带着人马到了这里,一望左右,便知这次行动凶多吉少了。

他望不见巴人队伍,听不见巴人的声音,望见的尽是高山和大树,听到的尽是松涛和江水的怒吼。但大家都心里清楚,他们望不见巴人,巴人却能够把他们尽收眼底,因此他心里不免有些慌张。再看其他人,也明白无误地露出了惊恐之色。于是他传令,暂时驻扎下来,打探巴人到哪里去了再说。

大江出口处,搭起了座座帐棚,为了防备不测,帐棚拉得很远,既能够互相救援,又能独立作战。到了夜里,忽然有帐棚着火。兵士们起来救火时,另一处又烧了。正怀疑是不是兵士没注意烛火,忽然又听到敌人杀来了的喊声。这种骚扰整了一夜,第二天,死了许多人,巴人却没有看见一个。

第二天派人四处山上搜索,还是没有见人。莫非是草头王们干的?可是第二夜,再次出现了这种情况,又一处被烧,又有兵士被杀。有人看见火光亮处,厮杀的双方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可见不是山贼所为。

于是有人建议,赶紧撤离这个地方,即使真的打起来,在这里楚军也不是巴人的对手。但是到了平原正规作战,楚人就占了上风了。熊赀原本气得差点吐血,但这时候还是比较冷静,决定听从建议,撤到大江下游去,等待时机再战不迟。

有人收拾东西帐棚,有人往前开路。熊赀带着主要兵将赶往下游时,已经过了中午。来到宽阔的平原,见到的情景更加令人胆寒。左右皆是芦苇,芦苇花一片白,风一吹如白浪翻滚。而芦苇深处,还有数不清的沼泽和泥潭。他命令赶快过去,在这里遇到伏兵可就糟了。

忽然间芦苇中钻出一帮子人拦住去路,带头的正是十几年前受惩的巴军头儿。那人在前面向楚王躬一躬算是礼节到堂了,看那副样子,是早有准备要打楚军的。熊赀问道:

“巴人与楚人世代交好,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么不义的事来?”

那人振振有词:“大王,不义之事是楚人先做出来的。当年巴人协助楚人攻申,是帮忙,可你们呐,抓住错处就要杀要斩,若不是我跑得快,今天也就没机会见面了。”

熊赀命令他:“快快闪开,将来巴楚还是一家。如果你们死心与楚军为敌,这次就不比那次了。”

那人笑道:“你说得对,这次不比那次了。”

说完那人一挥手,只听一声口哨响,芦苇中升起许多旗帜和枪,可见四面都是巴人武装,江下也出现了许多独木舟,团团将楚王包围了。原来在津门山的骚扰,其目的就是要将楚军引到这里来,楚人果然就上当了。将军们上前护住楚王,与四面冲来的巴人战斗,掩护楚王往外冲。

杀声不断,鲜血喷酒,熊赀的马艰难地跟着掩护的将军往前走,所过之处,倒满了尸体。好容易冲出芦苇区,回头一看,后面还在厮杀,带来的军队所剩无几。他传令道:

“来日方长,不要恋战,撤!”

将士们护送着楚王向郢城奔逃,受伤的士兵也顾不上了,扔在那里遭受巴人的杀戮。天渐渐黑了,月亮现出来了,初春的芦苇和路边的树如鬼哭狼嚎。一路奔逃,直到断定巴人不可能追来了,他们才放慢步伐,边走边等着后面赶来的楚人溃军。

熊赀自然而然地把这次失败与阎敖的溃逃联系起来了,看来阎敖也的确是万不得已,可是自己却把人家杀了。他一阵伤心,脑袋一晕,从马上倒栽下来。将军们上前扶住他,只见他的脸惨白,嘴角还有血。但他的意识还清醒着,不让叫嚷,扶着别人的手爬上了马背,挥挥手继续前进。

拖枪带伤的兵士们陆续追上了楚王,一路上鬼哭狼嚎,无比凄惨。到后半夜时,这支残兵败将总算到了郢都了。陆续追来的人马会齐,借助曦微的晨光和星光,发现死的虽不多,伤的却不少,更糟糕的是武器装备差不多全丢了。

来到城下,有人喊话,叫城上守卫者开城门。城上人不敢乱开,抬来了大阍鬻拳。原来鬻拳知道大王在与巴人作战,夜里根本没睡,时刻守侯在城墙上,等着给得胜的楚王开城门。听见喊话,他就急急地出现了。鬻拳问道:

“下面是谁?”

将士们知道这个跛子是个不讲情面的,小心地回答说:“大王亲征,现在回来了,快开城门。”

鬻拳却不慌,再问:“赢了还是输了?”

所有人回答不出,只听见尖厉的北风刮得破旗呼呼发响。愣了好半天,不能老这样站着,有位将军低声下气地哀求:

“鬻拳大夫,战场失利,在所难免。大王也病了,不过是回来休养一下,补充兵力装备再战而已。大夫开门吧。”

鬻拳这时候靠近城墙边大声喊道:“楚王亲自制定法律,战败者一律不准进城。知道阎敖是怎么死的吗?弓箭手准备!”

又是“呼”地一声,城墙上竖起一排整齐的士兵,都举起了弓箭。有人还要喊话,被熊赀拦住了。熊赀忘不了如何惩处阎敖的,这时候倒生起几分豪气。为了维护楚国的法律,为了支持大夫们的执着,他悲哀地说:

“不要喊了。即使他开了城门,回去如何面对百姓,如何面对妻儿老小呢?走吧。”

有人问:“往哪儿走呢?”

“往东北走。不打胜仗决不回来。同意吗?”

所有人都感到没有脸面,都喊出了“同意”二字。败军重新组织排列,士气重新在他们胸中振起,很快就又有了浩浩荡荡的人马。这支人马连夜往东北方向开走了。鬻拳在后面高喊:

“大王,鬻拳准备好迎接的礼仪,等候您的好消息!”

熊赀气得大叫:“等寡人打了胜仗再回来跟你算账!”

天已经大亮了,队伍走了一段路,后面有人追来了。熊赀一问,原来是鬻拳大夫派人送东西来了。熊赀本来有气不想要,可是想到楚国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大夫,还是停了下来。来人敬献的是一顶帽子,用豹獬皮做的。

“大王,鬻拳大夫说大王的身子骨差,天气又太冷,江风又太大,这是大夫花几年时间做的,正准备送给大王。现在他让我们追来,请大王御寒。大夫还说,这帽子叫獬冠。”

熊赀接过来戴在头上,顿时感到暖和,头一暖和,心也暖和了,便偷偷地洒下一滴泪。“替寡人谢他……”

又走了一段路,又有人追来了,一看是楚国人,马队驮着东西。走拢了一看,领头的竟然是申侯。申侯带来了吃的和一些衣服,还带来了医师。见到申侯和那些东西,熊赀竟如受了八辈子苦的孩子见到了亲人,止不住眼涩鼻酸。他问你怎么来了?申侯回答:

“是夫人安排臣下赶来的。大王,斗大夫和令尹让臣下捎话给大王,国内的事情都由斗大夫管着,蔡息那边彭仲爽去了,请大王安心养伤。夫人也说,在外打仗事小,散心事大,请大王把在外面当做游玩……”

这么好的夫人,这么好的大夫,熊赀到底忍不住伤心,嚎啕大哭了。

大王带头,所有将士一起哭。于是都大哭了一场。哭能治病,经过这一哭,大家都觉得好受了许多。吃了些东西,再上路时,情绪就好多了。刚起步不久,后面又赶来几骑。有人认出来,来的是斗谷虎斗大夫。熊赀因一场败仗,看出了国内这么多好大夫,反倒如有了新发现似地好多了。他好言问斗大夫有什么事,斗谷虎提的问题他想都没想过。

“大王,臣下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巴人如此嚣张?是因为他们依恃大山大江。而在津之上的夔国,原本是楚人一脉。他们与巴人结为一体,才使巴人有恃无恐。臣下想,趁此机会灭了夔国,占据上游。”

点子倒是个好点子,可是刚打了败仗,有兵吗?斗谷虎知道大王为什么沉吟,笑道:

“臣下已跟令尹商量过了,小股巴人新胜,巴君未必认同。大王领着败军到处逃难,诸侯都知道了,巴人不会不知道。另外由斗谷虎带兵,臣下不是打仗的,他们不会防备。我们以夔国不敬祖宗的名义,一定能够拿下。”

此时熊赀没有好主意,只好听从他们的安排。他知道一条,斗大夫不会冒险的。便点头了。

同类推荐
  • 刺秦萧寉著

    刺秦萧寉著

    六王毕,四海一。铁马金戈之势,怎抵暗流涌动?有人仗剑行天下,有人玉龙报君恩。热血快意?无愧于心?张弓,拔刀。为天下?为自己?一条决绝路,从此不复回。哪管王侯将相,爱恨情仇。秦王,我必诛之!
  • 万事都有老爹靠

    万事都有老爹靠

    我这一生如何能平凡中不平淡,去梦中的异世界吧。有缘大梦我自知,不与前尘似相识。胸中自有万千意,清风随我瞰故里。
  • 江湖行

    江湖行

    仗剑天涯。挥不去离愁别恨,斩不段恩怨情仇。鄱阳湖水;长安城泪;化作幽州恨。纵有《六合诀》、龙泉剑,剩下孤独酒一壶。
  • 奋斗在盛唐

    奋斗在盛唐

    永昌二年,洛阳城中,牡丹花开时节动京城。日月当空,篡唐改周,武曌欲与天公试比高。来俊臣、索元礼,酷吏恶行满朝野。魏元忠、苏良嗣,老臣忠骨碧青天。狄仁杰、娄师德,名臣良将治天下。太平公主,美人如玉,艳比花娇。上官婉儿,顾目盼兮,指点江山。这一年,远在长安数千里之外的泉州城中,家道中落的崔耕从一场荒唐大梦中醒来……
  • 这是一本历史书

    这是一本历史书

    (求推荐,求收藏)秦始皇作为千古一帝,功利千秋却又被认为是千古暴君,俗话说: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哈利波特,我眼中的秦始皇是什么样的呢?静待我抽丝剥茧......
热门推荐
  • 新手的第一本书

    新手的第一本书

    作者新手,随便看,如有错误,请多指出,谢谢
  • 我也不想成为灭世BOSS

    我也不想成为灭世BOSS

    季何川只想做一个咸鱼小BOSS可是魔王不同意,强行送他上前线NPC不同意,到处宣扬他有多危险玩家更不同意,无时无刻不想灭了他我真的只想做一个咸鱼BOSS,是你们非要逼我毁灭世界
  • 与君贪恋之佛缘断

    与君贪恋之佛缘断

    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中我们就好似神仙伴侣,可梦醒后我指尖划过的不过是修行千年的一滴泪罢了。
  • 恶魔与灵魂

    恶魔与灵魂

    身为恶魔残破的灵魂,丢失的记忆,封印的血脉。但他却有一颗坚韧冷傲的恶魔之心,失去了记忆,那就从新开始,封印的血脉早晚会被解开,至于灵魂?蓝叶冷冷一笑:“白痴,我需要用自己的灵魂吗”
  • 战灵主宰

    战灵主宰

    战灵,天地赋予神眷之人的礼物。埋藏在人身上最终的奥秘。纷纭万界,乱花遮眼。他手执斩鱼黑刀,自绝望中悄然觉醒,注定成为主宰这一切的王。
  • 梦境操控者

    梦境操控者

    通灵师能在他人的意识中构筑梦境。让人无法区分梦境与现实,也是一桩有趣的事情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喜欢你的时光有点甜

    喜欢你的时光有点甜

    如果你很想要一样东西,就放它走。要是它没有回来,那么不用再等了,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你的!如果它回来找你,那么它永远都是你的。人也一样,对的人总归再次重逢。单允,自娱之作。
  • 绝世处男

    绝世处男

    一个四十八世转生的处男,肩负着拯救苍生的命运,救世的办法是让自己破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