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接到不再负责蔡侯的命令,接着听说大王宴请了蔡侯夫妻,申侯不自在了。这****又来到了蔡侯的住处,进门就见老仆役在种菜。蔡侯住的是一个小院,一个小丫头服伺,一个老仆役管门。菜和粮食由申侯代表楚国按时按量供应,虽然没有明确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不能回国就是最大的不自由。蔡国送来的东西,都得先让楚国人检查然后才决定是否送给他。他问蔡侯在不在,里面便出来了蔡夫人,蔡夫人说,丈夫到外面去了,可能在斗谷虎那里。
“他跑那里去干什么?”申侯紧张地问。
“他说斗大夫自己种地,去那里学学。”
申侯答应一声就退了出去,心里越来越不停当。他知道自己不受大夫们欢迎,如果蔡侯得到了他们的同情,他就彻底没有人味了。想了想,干脆去斗谷虎家找蔡侯。他害怕蔡侯把他们俩的事捅出去了。恰好几年前他与斗谷虎为彭仲爽打赌输了,他要将一年的俸禄输给斗谷虎,可斗谷虎坚决不要,让他很难和那个怪人进一步接近。那个人的一身正气逼得他喘不过气来。找斗谷虎理由不多,借找蔡侯去那人的家,也是一种荣幸。
来到斗谷虎家,家里没人,他知道,那个怪人肯定又在菜园。他悄悄来到后园,果然见斗谷虎在园边一株树下设了茶水,正跟蔡侯品茶说话。他一到,那两个人都一起站起来,蔡侯像个下人一样向这位大国的使臣揖个不停。
申侯说的不错,这位亡国之君的确是长好了,他没有了专人伺侯,没有了美女供他纵欲,菜不够,不得不自己种菜。常在郢城走动,所看到的一切对他的震动不小,让他痛悔不已。不打仗了,楚人与他相互之间相处和谐,各位大夫都跟他不无友好。斗家世代功臣却自己下地种粮种菜;鬻拳大夫跛着脚却坚守岗位;苋喜大夫每日准时上朝,风雨无阻……尤其到了春播秋收时节,差不多每位大夫都分散下乡察看民情。再看看那些贵胄家的孩子们,都管得很严,一有违规之事,总有人追究处理。假如自己当初也这样干呢?他痛悔当着国君的时候没有好好地珍惜,因此并不恨楚国,倒是反省得多了。
他在到处转时看到了斗谷虎和老父亲在地里劳动的情景,这事对他震动尤其大,便慢慢地接近了斗谷虎。斗谷虎对他很客气,请他进去坐坐,并不摆大国架子。跟斗大夫一夕谈,使他收获颇多。这天他又借由头来到斗谷虎家,正说着,申侯来了。蔡侯老远就看见了申侯,明白这两位不是一路人,怕给人家惹来是非,便要告辞。
“申侯可能是找在下的,改日求教。”
斗谷虎说:“茶还没喝呢,申侯与在下私交也不错,不用多虑。再说大王已经明确让在下照顾您的生活。”
“亡国之君,不可再给人添不便了。”
斗谷虎却正色说道:“蔡君,心正者人自正,人正者神有知。斗谷虎从不搞阴谋诡计,苍天有眼,先王有灵,且不可人不败而自败。”
蔡侯对斗谷虎深深一揖,心有惭愧,说话时就带着带着点凄凉:“谢斗大夫赐教。人不败而自败,说的好啊!……”
斗谷虎扶住了他,请他再回坐位上坐着。“斗谷虎不过随便一说,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着,申侯就到了。斗谷虎说:
“申侯找是否找蔡侯有事要谈?蔡侯,假如有事,斗谷虎就不留您了。”
原来斗谷虎是故意不让蔡侯在申侯没到时离开,这点小事也让蔡侯明白不少道理。智慧者总是能够保护别人又能保护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智慧,他恨自己当年竟然懵懂无知到那种程度。
申侯其实很喜欢跟斗谷虎套近乎,再加害怕蔡侯泄露过什么秘密,这时偏不走。斗谷虎也只好再给他安一把坐椅,一起在园内坐下来。蔡侯发现,申侯在斗谷虎身边时,全然没有了那股横蛮气,倒如一个小学生守规矩。他明白斗大夫的人品压住了这个家伙。申侯支吾说:
“也没有什么大事。大王几天前问在下,蔡侯的生活怎么样,嘱咐在下去看看。先到蔡侯家,听说在斗大夫这儿讨教种菜的门道,恰好在下也想到斗大夫这儿聊聊天,就来了。”
斗谷虎却不想同时留这两个人,说:“大王吩咐的事情不是小事,申大夫还是应该去蔡侯家察看,然后向大王回话才是。”
蔡侯听出了话意,知道不能久留,便起身告辞。申侯也只好走。等蔡侯先走一步了,申侯回过头来悄声问斗谷虎:
“斗大夫啊,莫不是申侯打断了你们的交谈?”
斗谷虎反驳过去:“在下曾听说,怀鬼胎者性多疑。申大夫何必如此多虑呢?”
申侯还是不放心,再问:“这个人没有说什么吧?”
“在下不懂申大夫说的是哪些方面。二人相对心有事,总是有话说的。”
申侯知道自己不是斗谷虎的对手,话题越往下说一定吃亏更大,便说:“算了,没事。在下是怕他怀了斗大夫的名声。”
斗谷虎不觉笑了起来:“申大夫啊,多谢您对在下的关爱。”
说着就向申侯一揖,这就是不想再多说的意思,请他走路的。申侯知道斗谷虎眼睛可以看穿地下,他的一点心思瞒不住这个人,往回走时心里直打鼓。可是到手的利益他放不下,便追着蔡侯,问他们谈些什么。
蔡侯对申侯从心底瞧不起,可他是楚王信得过的人,再说自己的生存质量也掌握在他的手里,就不能不对他的要挟笑脸相迎。熊赀说过让斗谷虎接替申侯管他夫妻的生活,可是在斗家坐了这半天,却没有见斗谷虎说到这上面来。他怕熊赀信口开河,今后还得仰仗申侯。所以他不能不在申侯面前老实点。
“斗大夫家乃世代望族,斗老太尊功名赫赫,可是他们却过着如此简朴的生活,叫在下感慨不已呀!他并非简单地种菜种粮,对哪种菜产多少,哪样粮种产多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是在为国家做准备。唉,彭仲爽说的对,蔡国也必有这样的人,可是我却没有在意他们……”
申侯见这家伙被斗谷虎感动,谈的都是高尚话题,原本是要找他谈另外的事的,这时候感觉到情绪接不上火,就不继续问了。但蔡侯说的题目他既不感兴趣又说不上板,便将话题转了向,直接问他:
“我让家奴陪你到处玩玩,没玩出毛病来吧?”
“没有,没有。申大夫对在下的关照,在下心里有数。”
“没有就好。”申侯莫测高深地点头微笑。他派的家奴既是照顾蔡侯,也是要作践蔡侯,逼得蔡侯往他身边靠。蔡侯说心里有数,他知道指的什么,这时他提醒他,“家奴敢欺负你,你就对在下说,在下来惩办他们这群奴才。千万别捅到上头去了。”
“没有这样的事。申大夫的家人明大理,识大体,顾大局,在下收益非浅……”
“你说我的那些狗奴才明大理?还识大体?”申侯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别给在下灌米汤了。家里的几个奴才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吗?都是些有件像样的衣服一穿,就摆谱装大王,剐了皮就一文不值的混蛋。高高在上时就目空一切,落到泥坑就连狗都不如。对这群东西呀,千万不可拿他们当人看的。”
这是明显的挖苦讥讽,蔡侯不是听不出来,所以他自觉地把自己当狗看,在家奴们面前也能脱光了衣服让他们嘻嘻哈哈评论一番。他心里很明白,家奴没有这个狗胆,那是申侯交代要打掉他的自尊的。听了这番高论,他也跟着打哈哈:
“申大夫说的真好,至言至言。比如我,蔡侯,大国国君,自称寡人的诸侯。以前像你这样的小大夫见了在下,敢不趴下呼万岁?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以为宝座稳如磐石。自以为是生来的龙种,比所有人聪明,比所有人好看,不把天下人放在眼角。放个屁,不愁没人叫香。说句话,不愁没人说好。有人为见我一面,在大殿外坐了一个月之久。有女子要跟我睡一觉,托了多少人,送了多少礼,让手下的一帮奴才得好处。可现在呢?你看吧,趴在地下学狗叫,脱光了裤子让你的家奴数卵毛,挨了嘴巴还得装笑脸。申大夫说的好啊!……”
申侯听得耳朵发胀,就干脆直接威胁:“听你的意思好象有些不满呢。是对我们大王不满呢,还是对在下心有怨恨?”
“哪里的话。”蔡侯笑道,“亡国破家,咎由自取,我怨申大夫了吗?是谁叫我见了息夫人就生歪心?是谁叫我不理国事玩女人?又是谁叫我高高在上当天下人的老子?这一切都不是你申大夫教的,是我自己。我能怨申大夫吗?像我那样继续下去,蔡国即使楚国不取,也还有其他国家要取。我有什么理由怨楚王呢?若是心里不服,办法有的是嘛。比如当时就一头撞死,地方有的是,可是我没有。压根儿连想都没想。现在觉得委屈?也可以跳到河里淹死嘛。我同样没有那样想。活着该多好啊!活着能看沧海变桑田,活着能看月缺又月圆。死后的骂声能在活着时候听到,这就是福分哪!……”
申侯也被不轻不重的骂了几句,他同样能够听出来。不过听出是挨骂也无所谓,他抱定一条,绝不为现世的事情生气,要的是实际的利益。不过他见蔡侯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头,显然是什么事情气成这样的。他不再跟他斗嘴了,只想问清大王请他去赴宴时谈了些什么,会不会扯到他的头上。他将他送回家去,想好了话头,问道:
“其实大王请你赴宴,说不假你是大王的老姨呢,有什么话相信你会亲自对大王讲的。”
蔡蔡嘿嘿发笑,然后说:“是的,大王请在下赴宴,设的是私宴。但这只能说明大王胸襟宽广,并不代表在下即刻就成人物了,你说是吗?利用与大王的连襟关系在外头装腔作势,在下岂不是跟那些没卵子的东西一样,成了一条狗了吗?大王说了些什么,许了在下一些什么,都不值得在外头卖弄。那是小人干的。申大夫,进去坐坐?”
果然这番话让申侯越来越不自在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责骂,利用大王的关系在外头卖弄,正是他自己的德性。蔡侯在大王跟前到底说了些什么还是没有弄清。他只得告辞:
“事情就是我刚才说的,大王问你家的情况。我向他汇报了,过一天再来看你吧。”
蔡侯见申侯要走,叫住了他:“申大夫请停步。申大夫说大王夫人穿的貂皮衣服很好,在下捎信回去,犬子同样谋了一件,过一天可能送到。另还有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不成敬意,是送到府上呢,还是?……”
申侯要的就是东西,但还是假客套:“这怎么好意思呢!”
“在下落到贵国,举目无亲,多亏申大夫多有关照,略表心意,也是应该的。申大夫不必过谦。至于下人干些什么,与申大夫无关,申大夫也不必过多自责。”
申侯见有东西到手,天大的事情也能搁置一旁,马上就是一副笑相:“那就这样吧,蔡侯您情况特殊,不能再给您添是非,您看他们什么时候到,在哪儿下榻,还是我自己取吧。”
“也好。”蔡侯有句话要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不知大王有没有意思放在下回国?要是这次回去,一定痛改前非,好好为百姓做些事情。楚国对在下的教育深刻呀!……”
申侯忍不住大笑:“痛改前非?好好地做些事情?如果你说回去之后不好好干,回去继续玩女人,只怕机会还大点。好好干了让民富国强?那不是让我们大王睡不安稳觉吗?”
蔡侯的脑袋一炸,半天做声不得。他再不敢开口,看着申侯大笑而去。
等申侯走远,蔡侯就收起了挂在脸上谦卑的笑容,露出了原本应该挂在脸上的悲苦,走上台阶时两腿就拖不动了。老仆役扶了他一把,才爬上那三级台阶。蔡夫人一掀帘子出来,又将他扶了一把,问他是怎么了。他现在比较清醒了,不能在外头低三下四却回家摆谱,便强打精神笑笑,说没有什么。
然而他的脸上却告诉夫人,分明有什么。不过蔡夫人也不追问了,因为这种事情多,丈夫在外遭作践,她也听到了一些。她先舀来水让他洗一把脸和身上,然后摆出了几盘好菜,甚至还有鱼,再为他斟一杯酒。菜是自己园子里种的,这鱼却不是夫人自己弄得来的。他用筷子点着鱼问:
“这谁送的?”
“是那个斗谷虎大夫派人送来的。”
蔡侯喝下一口,不再说话,长恨了一声。夫人见他神色不对,问他到底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蔡侯却不下面回答,再灌一口酒,唱起来了:
我为王兮,有鱼不惜。
我为囚徒兮,何处求鱼。
鱼兮鱼兮,何故成脍。
蔡夫人见他疯疯颠颠,又担心被外人听见,有些不耐烦了:“你又是哪根筋别住了,怕人家听不见还是怎么?”
“听见了就听见了吧,大不了不就是个死吗?”
“你说的好。你死了我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嫁人。你还不老嘛。”
蔡夫人气得夺了他的杯子,坐到一旁抹眼泪。蔡侯想想妻子跟着他受的苦,意识到有些失态,便挪过去跟她挤到一条板凳上,手揽着了她的腰。可天太热,在一起就流汗不止,夫人一犟,就又坐到了原位上。
“好了好了,是我在外头受了点儿小气,不该带回家来让夫人担待。在下陪礼了。”
蔡夫人理解地叹口气,再给他斟上酒,恭敬地送到他的面前说:“寄人篱下不好受,做阶下囚就更不好受。这些我都知道。你唱的好啊,有鱼吃的时候不知珍惜,没鱼吃的时候了才知过去错了。人呀,往往事后才知后悔……罢了罢了,我也不问你受的什么气,也不管你怎么对待。我只想劝你一句,别再想过去的蔡侯威风,也别想现在的囚徒身份。回到这个窝就是回了家,也别再做什么复国的梦了。来,敬你一杯吧。好在儿子还管着蔡国嘛,比起息国亡国破家妻子被夺来,该向天磕头了。”
“说的是啊夫人!我呀,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说我无耻吧,也说得上,天天跟那些妖精混日子还不算,还想着老妻的妹子,够无耻的。可我还没有到杀人丈夫抢人妻的地步。说我信任佞臣奸人吧,也是。那些王八蛋为了讨好我,连他们的老婆都愿意奉献出来,一旦出事了,就跑得无影无踪。可是看看人家吧,用的佞臣比我的那几个来,不知高多少倍。可是外头却颂扬声不断。再说女人吧,不,不是女人,只说你的妹子。她骂我无耻,够贞节的。可人家杀了他的丈夫,还是个鸡胸驼背,就跟人家睡到一张床上去了,还生了两个儿子。嘿嘿嘿……夫人,你说呢,到底问题在哪儿?”
“我看哪,做个正派人,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不!”蔡侯再灌一杯酒,红着眼睛道,“经过这么多年,我才悟出一个大道理。这就是,要无耻就得彻底,我的问题就在于没有无耻到家!熊赀说的对,心怀苟且之念却背什么周公之礼,如何不完蛋?”
蔡夫人也喝了几口,也有些无好气,搡他道:“是呀,像人家楚王,杀人夫而夺人妻,还四海颂扬之声不绝。要干苟且之事就不理周公之礼。你明白了,那又怎么样?让你杀人,你下得了手吗?让你灭人国,你的人才在哪里?我算是看清楚了,贪恋女色的男人,没一个是成大器的男人。”
蔡侯带着情绪补充道:“还有,相信女人的男人,没一个不是栽在女人身上。”
“你栽我哪儿了?”
蔡侯冷笑:“你跟你妹子玩的把戏怕我不知道?她理应早死而没死,为什么?就是要借大奸之力报复我这个小奸。你呢,也可怜,不过是要图跟丈夫过几天安稳日子。那个婆娘就没你这么简单了。她为楚国生了两个儿子,她才是要夺人国!夺的是天下第一强国!”
蔡夫人没想这么多,丈夫这一说,她也愣住了。当初她虽说也跟妹子谈到过这个话题,却是想的如何让妹子心甘情愿嫁给熊赀,现在丈夫这一说,才知妹子也堪称大奸。
就在这时候,外面人声闹杂,夫人跑出去一瞧,是本国来了人。来人满身是汗,进来就跪了一地向蔡侯请安。蔡侯见来了本国人,满世界就只有他们还把他当国君看,喝了些酒,心头发酸,对那个头儿招招手:
“来来来,坐下,我敬你们一杯酒……”
那几个却不起来。蔡夫人使个眼色,他们起来了,却不坐下。蔡侯要他们坐,他们不坐。蔡侯站起来,摇摇晃晃端起一杯酒,到那个头儿面前说:
“你们的国君无德无才,使你们也跟着蒙羞。我对不起你们,请干了这杯陪罪酒。”
“我君……”
蔡侯双手高举酒杯,“扑通”跪在他们面前,接着泪如雨下。那几个人心里知道国君在楚国受作践了,再次跪下,想劝劝国君,可还没有出声,就都哭起来了。那个头儿只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道:
“我君啊,是臣下无力,使我国君受委屈了……”
蔡侯就势歪坐在地下,说道:“告诉小王子,别说什么发奋图强,也别说什么雪耻仇恨,只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如何成为阶下囚的。对楚国要恭谨如一,有好东西尽管弄来献给楚王。他的父亲事小,蔡国的宗庙事大。一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无耻之徒,才落得如此下场。”
“国君……”
“国君,国君,那都是隔世的梦了。东西送来了?”
“送来了。”说着,他们把一些好吃的东西放在房里。
蔡侯点头,让他们找个旅店住下来,等人去取东西了就回去。等他们走了,蔡侯一个人溜了出去。他要给申叔送信。
夜已经很深了,几个人到一家客栈耽误了一会子出来,鬼鬼祟祟将许多东西弄上了马车。这时候从几条巷子暗处出来了许多人,汇到一起就是巡逻队,迅速将他们团团围住,盘问他们是谁,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显然,巡逻队就是专门守侯这一伙人的。这几个人却还要摆谱,大咧咧说他们是申侯府上的仆人,仿佛申府的仆人要高出普通人的仆人多少倍,说着就要走。但巡逻的不放,要检查他们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几个人不让检查,先是大吵,然后就要开打。巡逻队要的就是抓住把柄,有人动手,那还了得!巡逻队亮出武器,将他们捆了起来,连车带人一起带走了。
所到的地方是苋喜的办公处。苋喜因为管朝廷礼仪弄得熊赀很不舒服,熊赀就干脆让他管法律。鬻拳建议,城市治安一起交给他,巡逻队也由他管着。
很不幸,申侯机会不好,偏偏又碰到了他的手里。苋喜听到报告,马上就赶到了现场。原来苋喜接手治安等差事以后,对从国外来的人监视很严。他听不少人说了申侯取蔡国东西的事情,就暗下决心要捉个现行。几个从蔡国来的客人住在什么地方,都有人专门监督着。什么人和他们接触,都在警惕的范围之内。蔡国来人了,带着许多东西,苋喜就断定申府会来人取走,便派人埋伏在四周。这几个申府的人和那几个蔡人接触,而且又带出了东西,而且又是深夜,果然就抓了个正着。
打开东西一看,原来是上好的皮衣,玉器,虎皮,鹿茸等贵重物品。苋喜来了,听了汇报看了东西,见几个家奴关在小屋里还在暴跳,走了进去。那几个人见是位大夫,虽不敢再大声骂骂咧咧,却也傲不为礼。苋喜声音不大地问: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你管不着。”
苋喜既不气得暴跳如雷,也不提高嗓门儿,也不再问,四平八稳地命令道:“二十板,打完了再拖过来问话。”
执行命令的头儿是储巫,一队操板子的军士平时恨申侯,将这几个奴才各按在地下,打起来毫不手软,直打得大喊大叫。二十板打完了,一个个都爬不起来了。苋喜再问: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不回答?再加二十板。”
都不敢再犟嘴了,但还是不肯说实话,便伤上再加伤,又挨了二十板。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见他们还不回答,便再摆摆手命令,“再加二十板。”
这几个见这位大夫打起人来下得手,知道是个不怕事的,才明白这个人根本就没把申侯放在眼里。他们再也挨不起二十板了,赶紧抢着交代,说是蔡侯的人带来的东西,申侯让他们悄悄地取回去。审完了,苋喜命令做上记号,免得以后认不出来。隔壁房里早就烧起了火,火里是烙铁,于是每个人脸上烙上了犯罪印记,“哎哟”声中,房里飘起了肉臭。几个人灰溜溜走出门时,一个个都跛着腿。申侯吃了大亏,也不找苋喜说好话,也不问,仿佛没有这回事。
但苋喜并不放申侯。几天后上朝议事,苋喜拿申侯开刀了。
眼看平静的几年过去了,外有彭仲爽治理几个降国,内有斗谷虎、苋喜这样的一帮贤大夫管理内政,楚国越来越兴旺。熊赀觉得国家强盛,自己的威信也建立起来了,无愧于先王的教诲,便志得意满,天天陪着息夫人和两个儿子。忽然有一天彭仲爽急急求见,熊赀在内殿接见了他,彭仲爽走到就告诉他一个消息:
“齐国在北方成了霸主了。”
这时候熊赀才从无聊中醒过来,忙问:“怎么回事?说。”
彭仲爽便告诉他,齐国公任命了管仲为相,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国力强盛,在鄄与宋、陈、卫、郑五国会盟,同意拥戴齐国为盟主。熊赀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太以息夫人为意了。
“走,上朝议事!”
朝廷最近也有些疲沓,好久以来没有人上朝,只有少数几个大夫每天来看一看,有的还等一会儿,大多数见没事就走了,有的干脆就很少到这里来。听说大王忽然要上朝议事,大夫们也都感到生疏了,都忙忙地来了。他们发现,大王早早地坐在王座,眼睛左右睃个不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不知为了什么要上朝。不上朝倒是正常的,上朝倒让人感到不正常了。
大夫上朝,等了将近半天时间。熊赀不高兴,但他自己也没有上朝,而且今日上朝是突然通知,就忍着。大夫们过一会儿来一个,无不跑得气喘吁吁。等大家都到位了,熊赀向大夫们通报了齐国称霸的消息,问大家楚国现在该怎么搞。又是苋喜,首先提出了朝廷的疲沓。
“大王,几个月来议事大殿无人议事,君主不临朝,大夫不站班,这是国家衰败之相。”
他不好指责大王,不过他的话倒引导人们想想是谁的责任。
申侯见讨论的矛头指到大王身上了,借此机会抢着发言:“大王,朝廷议事应该是有事才议,议过的事重在去做。几年来连年丰收,国库充盈,这都是大王及各位大夫勤奋的结果。上朝议事,也不过是个形式而已。”
苋喜知道申侯的意思是要为大王开脱,但他不肯放过。他说:“大王,北方事情对楚国是个警策,大王关心楚国疆域,眼观中国,这肯定是好事。因为先武王在世时,就反复强调要盯住北方。但若是忽略国内,忽略身边,这种情况也不可小看。楚国疆域扩大,兵强马壮,粮草丰盈,老百姓安居乐业,这是我们看到的一面。可许多事情却如暗流一样正在削弱我们的根基。”
“有例子吗?”熊赀逼视着他问。
“有。”苋喜大夫看见了大王不高兴的面孔,可他只当没看到。“比如这朝班,这里叫议事大殿,不能视为可有可无。许多事情不议,养痈必成患。”
熊赀仰脸向天:“什么事情没议?”
“比如大夫们的贪得无厌。”苋喜的手直指申侯,“拿大夫申侯为例子吧。他的家奴是最多的,在街上见到十个家奴,有九个是申家的。他们横行不法,欺压良民,买东西不给钱,动不动入室硬抢,强奸民女的告状不是一桩两桩,人们敢怒而不敢言。他聚集了天下珠宝,还在大量********。他在朝中不遵礼法,借助有大王庇护,来往随便,动不动就擅自往后宫穿行。他用金钱买通了宫中的侍者,宫内有什么动静都有人向他通报。他貌似忠厚,实则利用大王的宠信自己捞好处。他以大国装点自己门面,敲诈侮辱外国拘押在楚的人质。大王,这种人物如果不扼制,将会起一个不好的头,让大夫们及大夫的子弟们不求进取,专门研究如何取得大王的宠信。这样一来,损的是大王的威信,败坏的是楚国的声望,涣散的是楚人的战斗力。即使现在楚国有能力称霸,内部问题不搞好,霸主也会易人的。”
对比正在讨论的大题目,苋喜将话题扯到国内,绝对是拖横耙。熊赀的耐心到头了,放大了声音说:“苋喜大夫,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大事。”
苋喜却不买帐:“大王认为臣下提的问题是小事吗?”
熊赀更放大了声音:“那个齐国的公子小白称霸王了,他控制了北方诸国,正是与楚国作对,把我们楚国放在何处?这就是大事。”
这时候站出了斗谷虎大夫,他平时是不说话的:“大王,苋喜大夫的忧虑不无道理。冷静分析齐国称霸,还得从人家国内说起。宋、陈、卫、郑诸国也不是轻易臣服别国的,之所以臣服于齐国,正在于齐国国力强盛,兵强马壮。而这些,都不是别国进贡,而是齐国自己创造的。齐国重用管仲,管仲制定了法度,制定了衡量人的道德标准。比如他规定,‘不事生产,不敬长者,就要以罪论处’。此法一出,就少了游手好闲的浪子。再比如他说,‘礼仪廉耻,是为四维,四维不张,国乃将亡’。等等这些,都是约束国人思想和行为的国法。过去诸侯都是松散的,现在各国图强,无不从国内整顿开始,假如齐国一味地要去称霸,即使想,国内不强,有谁服你?这些,都是苋喜大夫告诉我们的道理。”
“他是在哪儿讲的?”
“就在朝堂之上。大王没来上朝,苋喜大夫向到朝的大夫们都讲了。”
忽然有好几位大夫都站出来说:“称霸之前先得整肃内部。这才是治本之策,大王!”
熊赀不得不正眼看看苋喜了。原来这个人并非没有操心大事,早已在研究齐国的情况,而且一直恪守着朝廷制度。熊赀一时没有话说了。是呀,靠过去的老作风,是不可能称霸的。
抽这个空档,苋喜大夫命令殿外“抬进来”,早就等候在外面的巡逻队几十个人便抬着箱子依次进大殿来了。十几只大箱子,俨然一支长队伍。他们将箱子放在正中,一溜排了几排,然后一个个打开盖子,就整齐地出去了。十几只箱子占据了大殿好大一块场子,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笔巨大的财产。若是一般人贪污这么多,杀头都嫌轻了。
“这是什么?”熊赀已明白这是要整申侯的,可仍然要问。
苋喜高声回答:“秉大王,这是申侯收受的蔡国部分贿赂,是在夜里进行的,被巡察的当场抓住了。而这些只是没收的一小部分。”
众怒难犯,熊赀再将目光转向申侯。他发现,申侯的头上在冒汗,低垂着头。熊赀放大声音问他,苋喜大夫说的是事实吗?申侯只好跪下认罪,说明苋喜没有冤枉他。熊赀很快地高速了自己的观点,一拍面前的桌子站起来,厉声道:
“苋喜大夫以国家利益为重,敢于直言,敢于顶撞,这就是楚国的精神,这就是恪守先王法度,因此寡人要升他,意在大家都要效仿。你呐?管好你的家奴,不准与民争利,贪的东西都退出来,以观后效!”熊赀愣了好半天,突然宣布说:“升苋喜大夫为五大夫。”
苋喜忙跑下台阶跪下,大喊“谢大王”。
大夫们齐声道贺,可见大家都是同意苋喜的意见的。
议所谓的称霸大事议不下去,只好散朝。
虽说申侯有些不法行为,熊赀心底也不愿意拿申侯开刀,因为这人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宫里的所需,都是申侯弄来的。喜欢吃什么,是否瞌睡来了,申侯都一清二楚,并且伺候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但满朝大夫可都不是好惹的,他清楚这一点。不好惩这个,只有升那个,升了苋喜,才算是平了这场争执。
申侯在朝中不好顶撞楚王,但他还是觉得满腹冤屈。当晚找个机会,他还是跑到后宫去了,要求见大王。熊赀离他不得,将他传进内宫,请他坐下,看他说什么。可是申侯干坐着,苦巴巴皱着眉头,显然委屈还不小。熊赀在内殿迎接他,这是所有大夫都享受不到的特殊待遇。熊赀忍不住了,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他反问大王是不是真的以为他犯了苋喜说的那些罪。
熊赀反问他:“你的家奴还有几个脸上没有烙字?抬到大殿的那些东西都是冤枉你的?扣押蔡侯是国家需要,你倒好,趁人之危而打劫。你还有什么说的?”
申侯还真有说的:“大王,申侯喜欢些小东西,这不假。蔡侯要送,不过是要买活我,让他过得方便点。我并没有出卖楚国的利益换取自己的享受,东西照收,原则照讲。他一个亡国之君有什么不可以。”
“胡说!”熊赀见他如此无耻,也深感震惊。“你呀,说你什么好?满朝文武,加上寡人,看着像是一群怪物。驼背、佝胸、跛子,斗谷虎像害肝病,苋喜如有痨病,就只你油光水滑,像个人物。谁相信偏偏就是你,是个真正六根不全的?朝上装聋作哑,散朝后找君主说是非,遇到好东西就捞一把。看来你并非只有这一种事情,也不是一桩两桩。苋喜说话从来都是根据十足了才开口,你以为他会冤枉你?你呀,苋喜说你贪得无厌,一点也不冤枉你,寡人听到关于你的问题已经不少了,你以为寡人不知道是吧?你敲诈蔡侯是事实吧?人家把没收的东西都交到寡人这里来了。你放纵家奴折磨蔡侯,是事实吧?”
“那是无中生有。”
熊赀忽然气得脸色发白:“你,你……告诉你,是寡人亲眼见到的!苋喜大夫怎么了?人家一心一意为楚国操心,不置私产。还有斗家,身为贵族却自己种粮,别以为寡人依仗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先说说苋喜的指控。”
申侯气呼呼地说:“他这种人只会搬书,从来不知变通,可您还加官进爵呢。”
熊赀放大了声音:“他知道天下事,关于五国会盟的事情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寡人?看看苋喜吧,并不因为寡人跟你关系特殊就不敢说或是不愿说了,为了楚国利益,连楚王的面子他都不顾。可你呐?整天看寡人的脸色,楚国不楚国你是不管的。把贪的东西退出来,当着大夫的面退!”
申侯只好说“是”。
熊赀恨了一声,在室内走来走去,对申侯说起了自己真实的想法:“给你说实话,寡人不喜欢这个人。他像一只老虎蹲在寡人的旁边,又像个奸细时刻监督着寡人。有他在场,我这个当王的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可是有什么办法?他遵的是祖宗法度,搬的是先王遗言,卫的是楚国利益。他什么都不怕,连寡人他都敢顶撞,你算什么?无论怎么说,他是楚国的忠臣,我不奖励他,天下人会骂我是个昏君。尤其在彭仲爽身上,让我看到了申君的昏庸,这么好的人才他都不用,最后亡国灭族。你呐?寡人知道,受了不少委屈,也是为了楚国的利益,为了寡人这个瘫子站立起来治理国家。但人家说你借了寡人的名义到处捞好处,也不是都冤枉你了吧?可苋喜搬的是礼和法,他没必要问你的出发点,也不问你的心意是为什么,再大的功劳,触犯了礼法他就要搬典故。你说,寡人不惩罚你,天下人同样会认为我是昏君。寡人不离你远点,若是后世有圣人,我将在他们心中成个坏形象。你使的那些计谋,寡人知道是为了楚王能够坚定信心,让寡人玩好,未必不是好心意。可那毕竟只是一策而已,苋喜坚持的,却是楚国的根本!你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也不用解释了,只能一条,夹着尾巴做人。去吧,别让苋喜碰上。他再在朝堂说一句,寡人都不知怎么保你了。”
申侯的确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了,怏怏地离开了内殿,回去就命令清点仓库,看哪些是该退的。这时候他才明白,因为他与楚王的特殊关系,下面的小官送的礼不少,有些是他接的,有许多是家里其他人接的,不得不承认苋喜说的正确。
第二天上朝时,申侯就乖乖地将瞒不住的东西交出来了。交到大殿时,竟然又拖了十几车,数十人抬进箱子,抬了好几个来回,两只一排,挨着从王座前往后摆,摆得比站班的大夫队伍还长。东西之多,让满朝大夫咋舌。熊赀要为申侯开脱,大声道:
“好,知错能改,即是新生。”
申侯望苋喜,那个人脸上铁板一块,并不认为他有所改正就给他好脸色。他咕哝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苋喜原本就没打算说话了,见这家伙有恃无恐,便大声喊道:“大王,这远远不够。这最多才十分之一,好东西还自己藏着。我这里有帐可查。”
“我看你就是条恶狗!”
下朝之后,抽个时间,申侯悄悄去了蔡侯家。他一肚子气终究要出。蔡侯因为受了气,又知道永远回不去了,心里一急就病了,躺在床上好几天。申侯来了,他不得不挣扎着起来行礼。蔡侯发现,这位申侯脸上阴不阴阳不阳,便知他心里也不愉快了,而这种不愉快肯定与自己有关,并且是来挑刺的。但他现在寄人篱下,不能不忍着,装作不知道。蔡侯问申侯有什么指教,申侯也不隐瞒,说:
“在下被人暗算,不知蔡侯听说了没有?”
蔡侯见他来头不善,反正已经这样了,也没打算再跟以前一样装孙子。他笑道:“哦?讲聪明申大夫天下第一,讲地位申大夫天下第二,还有谁这么大胆子,敢对申大夫下手?”
“什么第一第二?你这是什么意思?在下不懂。”
蔡侯揶揄道:“第一就不说了,这第二嘛,您想啊,天下强国数楚国,自然天下第一是楚王。而除了楚王,谁还比得上申大夫的名望呢?所以您的地位天下第二。在下不明白,谁这么胆大妄为,竟然不要命了,敢在申大夫背后放暗箭?”
“你也不要冷一句热一句了。在朝堂之上,那个苋喜在楚王面前告我,说我贪得无厌,欺负拘押在楚国的外国人质。还说我借机敲窄。你送我的东西我派人去取,刚一出门就被苋喜派人的抓住了,那帮奴才个个脸上烙了印,挨了打,东西全部拖进了大殿……”
蔡侯听得呆了,病情当即加重,也不管对方的表情如何,就打断了他,叹道:“楚国不可欺,正在于有这么多正直之士,有这么多忠臣呐。申大夫,在下佩服得紧呐!”
申侯却不想谈什么忠臣问题,哼一声道:“他们整了我,你自然佩服呢。大王也当着那么多人没头没脸地训了我一顿。我拖了十几车交公了,拖光了我的家底,那个苋喜还斥我没交到十分之一。我就不懂啊,我与蔡君的私下谈话,他们怎么就知道得这么祥细?”
“哦,原来申大夫是怀疑我对他们讲了?”不等他回答,蔡侯忽然精神亢奋,翻身从床上走下地来,抱着一死的态度侃侃而谈道:“申大夫,实话告诉你吧,在下从内心底瞧不起你。过去我当蔡侯的时候,我的身边像你这样的人不少,你们都大同小异,没狗屁本事,就是专门看君王的脸色,借君主压群下,背过身来就为非作歹。在下这么多年来,在楚国受的教育也不小,看到楚国有这么多忠臣良将,真正使我感动。可是我也是个堂堂男儿,绝不干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你让那些家奴欺负我,作践我,我不是不知道,也有个把有良心的偷偷告诉我了,说你就是要逼得我靠你更紧,好让我自觉把好东西往你那里送。这种事有的大夫都亲眼看到了,包括楚王。不是没有问过我,问我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们为什么要问?是代表楚国对我的尊重,可我在他们面前什么都不说,只说申大夫对在下不错。甚至有大夫要提出换人照顾我,我都没有同意。我不是怕你,而是知道自己干了傻事,理应受到惩罚。恶人死后要受小鬼的折磨,何不在世的时候就受磨难呢?你就是那折磨人的小鬼,是我自愿的。申大夫,在下有许多不是,在下不是东西,可申大夫你知道自己吗?该说的话都说了,申大夫看着办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申侯相反还不好办了。如果这家伙强硬起来,还真没便宜讨。抛开蔡国这层意思不说,也还是大王的亲戚,他干笑笑说:“说的好,很深刻。既然你连天下第二的人都敢得罪,显然是作好了打算。能告诉在下,有什么打算吗?”
“没什么打算。在下倒是害怕你不折磨我了。在下的罪孽还没有洗清,还要人折磨。”
“那行,在下顺你的意就是了。告辞!”
申侯气冲冲出得门来,将门撞得山响。蔡夫人忙忙地陪笑留他,甚至伸手拉他。蔡夫人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丈夫这下闯了大祸。可申侯粗暴地推开了她,扬长而去。当晚来了一些人,将蔡侯家里的东西抄了一干二净,只有被子和一点米没抄。
一日,楚国来了几位不寻常的客人,他们是陈国和蔡国的使者。蔡国反正掌握在楚国手里,不足为奇,陈国却不同寻常了。陈国是齐国的盟国,拜见楚国,说明霸主问题还有一争。再者还是夫人的娘家,这说明陈国已经认可了这门亲戚。尽管熊赀那几天抱病在床,还是欢欢喜喜地起来,找苋喜商量用什么规格和礼仪迎接。
苋喜说,陈国来的是个夏姓老头子,也是过去的息夫人现在楚夫人的家族长者。老夏带来了给熊赀和楚夫人的礼物,算是私下里承认了这位女婿。公事私办,是笼络的好办法,因而建议熊赀设宴也是私宴。然后再设对外宴席,招待两国使者,让各诸侯都知道陈国来人了。熊赀认为这办法好,便在他的内殿设宴先招待陈国使臣。
席上,熊赀向夏老头说些好话,到了一定时候,楚夫人出来了,向夏老头鞠一躬,强颜欢笑再敬他一杯酒。夏老头见夫人气色不错,却一脸悲戚之状,他要讨好楚王,便以长者身份劝告夫人。他举起酒杯说:
“夫人呐,娘家人都听说,你来楚国之后,受到的是顶尖的待遇,可是你却一直闷闷不乐,不言不语。你要知道,你是生在贵族家,公族的女儿不比穷家小户,没有自选的公婆,没有私挑的女婿。公族女儿的婚姻是国家利益,当初嫁你给息国,并非息侯多么好,而是我们陈国需要与息国联姻。虽说嫁二夫是女儿家的不幸,可是楚王雄才大略,使楚国强大,使陈国有靠。对夫人你,大王也是一往情深,比起其他女子来,夫人应该是福份不浅呢。想当初,太夫人邓曼才十几岁,并未见楚王一面,就主动要嫁到低微的楚国来。她想的不是郎才女貌,而是从楚国的变化中看出楚先王是一位杰出的人才。想想息侯,虽说人很好,却也不是个成大器的材料,诸侯相争,他最终没有个好下场。假如当初就能跟楚王交好,你早就成了第一夫人了。夫人有幸,陈国有幸,天作之合,最终还是楚陈一家了。夫人,你实在应该高兴才是啊!”
虽是溢美之辞,却也说在实处,夫人点头,承认他说的对。
有了这个效果,熊赀更是喜上加喜,亲自给老头子斟酒,向他打听齐国的情况,请夏老头谈谈对楚国的建议。老头子一辈子都在想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就只没有个机缘。现在虽已老了,谈起他的谋略来还是劲头十足。他起身对熊赀一揖,说:
“大王,老夫这次出使楚国,正是希望楚国强盛。齐国强大,这是事实,但齐国问题多多,请大王早作准备,内修德政,外修友好,齐国的日子是不长的。”
“熊赀愿意求教丈人。”
老头子侃侃而谈,说出一番道理来:“齐国有治,全赖管仲一人之力,虽说有叔牙这些忠臣良将,其才能却也仅够推行管子新政而已。桓公好吃好喝好玩,因此就任用群小佞臣,刁竖易牙等人他一刻也离不得,现在对管仲言听计从,也不过是硬着头皮罢了。桓公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成器,一旦失去管仲,国内必将大乱。还有,管仲这人鹰鼻鹞眼,做事残酷,国人早就不耐烦了。他对国内管理可以称之为酷吏,富国之举也有失检点,比如用女子卖身收过夜钱,就是腕肉补疮的做法。一边在集聚财富,一边却又在培养淫逸之风。试想,这样的治国能够长久吗?再说虽说推行强国之法要的是刚,可没有柔与刚并举,就只剩下一面。所以说,大王应该早作准备,图霸有日。”
这实在是熊赀所预料不到的消息,夏老头不但使他了解了齐国内情,在夏老头批评齐国得失的时候,也让他有了反省。他听得高兴,却知道图霸的心事是说不得的。他连连摇头说:
“多谢老丈教诲。楚国自先王奋斗以来,图的只是个名份,因为天子对楚人实在不公。熊赀管理国家,还是求的一个名份,从来都没有图霸的野心,再说楚国是弱小国家,国人也没有什么教养。能有客来,能让客人有酒喝,也算是楚国有福了。”
“大王不必过谦,其实还是对村夫心存戒备。我现在要说的,是坚固北方,交好南方,国内有法,自然前途远大了。”
一番话说在熊赀心里,他连连敬酒,还说已经备了丰厚的礼物送给客人,还让他带一份儿给陈国国君。老头子还真的不简单,大概这辈子没有遇到过像熊赀这样听意见的人,便倾其所有,跟熊赀谈了个透彻。熊赀听得入了迷,竟至一起坐了大半夜。
与此同时,在馆驿,苋喜大夫代表楚国,宴请蔡国使者。这是要从面子上走个过场而已。这种事情没有人愿意去做,熊赀便派苋喜大夫去,反正这个大夫和这个使臣,都不讨人喜欢。但苋喜却不马虎,按照对待友好国家的礼仪接待这位使者。
蔡国使者出席酒宴时,对楚王给他的待遇倒并没有在意,他的脸上现出了沮丧之色,对苋喜大夫的礼貌勉强应付,强憋出的笑比哭还难看。苋喜大夫总是把小事当大事办,要尽地主之谊,就关切地问使者家住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蔡国的收成怎样,等等,等等,目的是要使者开心。这位中年使者一一回答,强忍着不露出悲哀来。可是当苋喜向使者敬酒,问到他去见过蔡侯没有时,那人的眼泪就忍不住要出来了。
“您到底怎么了?”苋喜问他。
那人放下酒杯,跪倒在地,哀哀哭得好伤心。
原来每逢使者来楚国,必先去见蔡侯,为他带些好东西,既是要宽这位倒霉国君的心,也是要让他用这些东西收买人,以期获得好些的生存条件。送了那么多东西,可每次来人就注意到,东西都不见了,显然被某些人搜括去了。搜括去了不要紧,只要能够换回良好的生活环境也不错,当然能够在楚王面前说几句好话让他回国那就更好了。但每次来都是令人失望的景象。
使者这次来看到的情景更令人伤心,蔡侯病了没人理睬。使者问国君什么病,蔡侯不说。使者又问是不是受气了,蔡侯也只是摇头。使者知道是怎么回事,安慰说,东西去了不要紧,只要人健康就行。蔡侯泪流满面,挣扎着坐在床上说了一番话:
“你们不要送东西了,越送,越显得我们蔡国没有骨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们的国君不成器,让你们背着耻辱过日子。告诉子干,要他以父亲为戒,千万不可贪恋享受,要自强不息呀!以后你们要是没事,就不要来了……”
听这腔调是要死的,使者一行便跪倒在国君面前大哭,说是蔡国上下都思念着国君,希望国君忍辱负重,保重身体,大家都等着国君回去。可蔡侯悲哀地摇头: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说得伤心,他也痛哭流涕。
劝了好半天才劝得蔡侯睡下,使者然后问蔡夫人,蔡夫人才把申侯的作为和苋喜大夫查出申侯的事情说了一遍。其实蔡侯哭的不是东西没有了,也不是哭的申侯的贪婪,而是楚国法度对申侯这样的人的遏制。他到现在才真正绝望了。楚国的朝气蓬勃,楚国的旺盛士气,楚国的独特法律,都是少受了周公之礼的缘故。而自己的失败,除了自己的不成器之外,那北方大国的绅士风度,也让他经受了灭顶之灾。
但使者不知国君真意,宴会上挂念国君,以致吃喝不下。
“苋喜大夫,蔡国国君在楚国,蒙大王和大夫们悉心关照,这几年身体都好多了。国君他也知道过去错了,每次国内使者来了,他总是对我们再三说,看看人家楚国吧,官和民上下一心,君和臣朝堂诤辩,才使得楚国欣欣向荣。怎像我们蔡国,寡人只知游玩,不知治国之艰难,以致灭国丢人,还连累了一国百姓和大夫们。可是,可是……”
“有话请讲,苋喜帮你参谋参谋。”
“申侯贪得无厌,要去了蔡国多少宝物,可他还不知足。稍有不顺心,就拿我们国君当奴隶……今天国君还要自杀,我们劝了好久,才使他回心转意……”
苋喜见问题严重,劝使者放心,他说他将尽全力帮助。他介绍说,申侯过去的作为已经得到大王的惩处,假如还再犯,绝不会轻饶。劝了半天,使者才呜咽喝下一杯酒,那场面确实感人。
但如何帮助蔡侯呢?苋喜却没有好办法。大王不喜欢他,他知道也不在乎,可大王不跟他对话,这就叫他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他想到斗谷虎,看看那个人是否有办法教他。宴席一散,他就连夜去找斗大夫了。而平时他是绝不往别人家钻的。
陈国来楚国套近乎使熊赀信心百倍,称霸的欲望再次在胸中滋长,以致夜里睡不着,白天吃不下,如一只困兽在内宫走来走去。想起北方就不能不重视方城,如何将方城弄到手呢?正在想着如何灭邓国时,这日早朝过后,斗谷虎留下没走,说要事要向大王单独秉报。熊赀向来敬重斗谷虎,知道他没事是不会找事的,便将他宣进内殿,问他有什么紧急事。
斗谷虎便把苋喜宴请蔡国使者的情况汇报了一遍,接着说:“大王,申侯若在危难之时,也是忠于楚国的好大夫。即如平时,申侯对大王的关照,也是我等难以比拟的。申侯细心,考虑事情深谋远虑,斗谷虎跟他交往很久,深知他的好处。可是在平常时节,申侯的贪婪也是有目共睹。蔡侯一亡国之君,自然无须怜悯。可借人危难而自己发财,传出去实在有损楚国名声。大王,任其申侯一人为非,冷的是大夫们的心呐!……”
斗谷虎向来不谈别人的不足,即使谈申侯,也是字斟句酌,却也听出了弦外之音。熊赀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加上夏老头对他的一番教导,想想齐桓公任用小人让天下都知道,他也感到若不远离申侯这样的人危险。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深深地叹口气,实心实意地跟斗谷虎说心里话:
“斗大夫啊,寡人曾经当面跟蔡侯说过,要换斗大夫去管他夫妻的生活。可蔡侯却认为申侯的惩罚是天意,他乐意接受。再者呢,唉!寡人既为一国之主,可也是有血有肉之躯。申侯之于寡人,过去功劳不小,如今更如左膀右臂,离他不得了。蔡侯之病,也是寡人耽误得太久之过。申侯的问题寡人也不是一无所闻,想想自身的毛病,也就容忍了他的许多不法行为。既然斗大夫专门说起这事,可见问题之大。容寡人三思,从长计议。”
斗谷虎再秉报:“蔡侯绝望要自杀,大王,可否派人安抚一下?斗谷虎还建议,不可再让申侯管这事。”
熊赀听说蔡侯要自杀,忽然显得高兴起来:“斗大夫,你是个正人君子,从不搞妄测,想的做的都可以摆到面上来,因此许多人情你恐怕不会去深思。蔡侯为什么要自杀?这就不是因为申侯的问题了。”
斗谷虎也感到脑子跟不上了:“求大王明示。”
熊赀的眼睛里有了光彩,精神振奋起来:“申侯的虐待,蔡侯并不认为吃不消。相反,他在遭罪中还感到了一丝安慰,毕竟对不起蔡国上下,对不起列祖列宗。他曾说过,申侯这样的人到处有,所不同的,是楚国的正直之士排成墙,申侯这样的人成不了气候,而蔡国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正直之士难伸其志。他说他自己,没有申侯,也会有别的人来惩治他。没有他,申侯也会整别人。可见他近来感悟不少。斗大夫,寡人问你,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想到自杀?”
“绝望。”
“对了,蔡侯绝望了。要找到为什么绝望,就必须先找到他希望的是什么。他希望的是两点,一是让他回国,二是楚国烂下去。这两点他都没指望了。记得当年斗大夫跟申侯打赌,为的是彭仲爽,斗大夫的判断竟十分准确。今天寡人不会跟人打赌,但寡人可以断定,蔡侯的自杀想法,一定是在听说申侯遭到处罚之后才起的。斗大夫,你看寡人说的可有些道理?”
老实正派的斗谷虎如醍醐灌顶,既为大王精辟的分析所折服,又为大王的坦荡而欣慰。他向大王一揖,呆呆地点头。
熊赀得意地问他:“要不要核实一下?”
斗谷虎摇头:“大王已经说得透彻,于情于理都是这样。”
“好,现在寡人定了,蔡侯斗大夫去管吧。既不能让他死了,可也不能太宽松。蔡夫人乃寡人姨姐,要让他们如常人夫妻,同甘共苦过日子。”
“大王可谓用心良苦,蔡侯应该领情才是。”
熊赀说到了兴头上,斗谷虎的话把也让他乐意接着,便继续发挥了:“人啊,清贫时节思富贵,富贵有了思****,什么劝告都不听,所有的谏言都刺耳。待到生不如死时,方知已有的就是福,苦口的是良言。可惜晚了。记得太夫人当年痛斥赀时,说,讲什么平起平坐,乃王者为自己的随心所欲找借口。保申还举先王例子教我,先王身高八尺,仪表堂堂,灭国无数,掠美女成百上千,却与太夫人至死相敬如宾。寡人当了这么多年楚王,才明白先王是多么地不简单。人中之杰,就杰在能够身居万人之上却能克欲制怒。寡人这辈子是学不到了!”
斗谷虎不失时机地劝慰:“大王啊,生而为人,声色犬马之娱就在所难免。只是,己所欲而念及天下鳏寡,美食美色而不忘志向。想蔡侯若有大王十之一,也不会沦落为亡国之君而仰人鼻息。大王,斗谷虎一介文弱书生,是大王之杰,让我辈跻身于名人之列。”说着,他跪下去诚心诚意磕个头。
熊赀把他扶起来,笑道:“斗大夫寓劝诫于表彰之中,寡人也不无警惕。寡人将与大夫们共勉,不负先王重托。去吧,去后殿领些日常用品和吃的,代寡人问候蔡君夫妇。”
斗谷虎正要离开,忽然见大王大声喊叫内侍;
“传申侯!”
第二天斗谷虎去内库领了东西,带着人和东西专门去蔡侯家传达大王的意思和问候。到了那个小院,还没叫门,老杂役就出来请他进去。到了院子里,蔡夫人就开门迎了出来。蔡夫人跟一个农妇没有两样,可斗谷虎却仍行人臣之礼:
“楚国大夫斗谷虎,拜见蔡君夫人!”
这女人没了专门人伺候了,反倒比当第一夫人高兴。“斗大夫啊,这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地方,您还行这种大礼。”
“蔡侯虽在楚地,却仍是蔡国国君,理应享君侯之礼。”
蔡夫人见如此斗谷虎如此说,想想丈夫受的气,忍不住鼻子一酸。斗谷虎看在眼里,便知苋喜大夫所说没错。他让随从将给蔡侯的东西放下,并告诉蔡夫人说,这是大王特地关照他送来的。蔡夫人只好感谢几句,客气地将斗大夫引到丈夫的床边。
在床边,斗谷虎再行一次大礼,让蔡侯的心理上得到一次满足。蔡侯病在床上,窝囊气使他脸色十分不好,见斗大夫来了,又听见搬东西的声音,情绪就好了不少。斗谷虎惦记着大王昨天对蔡侯的分析,说是不用核实,却又想知道大王的判断到底准确度如何,他要以此调整自己的思维方式。他坐在床边问话,想套出实情:
“蔡侯,大王昨天专门召见在下,嘱咐在下专门负责蔡侯夫妇的生活。您有什么要求和难言之事不妨向斗谷虎直言。”
蔡侯背靠在床头,苦笑着摇头:“没事了。”
“可能是有些人让蔡侯受委屈了?大王都知道了。大王对在下说,当初已经命令在下换申侯听从蔡侯召唤,可又听说蔡侯您自己坚持要受一受磨难。昨日专门传在下宣布了命令,不然不会换斗谷虎来问安。”
蔡侯仰望着屋顶,叹息道:“这就是楚国强盛的理由。想过去我也处于楚王的位置,怎么就没有想到一国最重要的是正直的大夫而不是漂亮女人呢?斗大夫是个好人,假如不是这等情形,在下也十分乐意向斗大夫讨教。其实,只要重用人才,蔡国应该也有斗大夫这样的治国大才,可惜呀,在下不但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那些士子之心。至于谁对在下不敬,小事一桩,苍天惩罚在下,总得有人代替。申侯不过代天行事罢了。楚国有你们这些贤大夫,也是天助楚啊!”
斗谷虎知道蔡侯不会将内心的隐情讲出来的,但听他这一番话,再看他对自己替换申侯管他后的情绪,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大王说的是,申侯的无理绝不是蔡侯要自杀的原因。他们讲了好一会儿,蔡侯的情绪越来越好。正准备离开,申侯来了,在屋外院子里叫唤。听见那个人的声音,蔡侯脸上就像上了霜。斗谷虎笑对蔡侯小声说:
“假如在下没有猜错,申侯此来定对阁下有利。”
蔡侯不知斗谷虎这话的根据,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道理来。听院子里嘀嘀咕咕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进门来,申侯进门就行大礼,是对国君的礼。蔡侯很不自在,却又拦不住。等申侯起来,他要说句客气话,申侯却抢在前头:
“蔡侯,申侯向您请罪来了。所收东西,并非大王授意,实在是在下为了挟私报复。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全部都还回来了,还望蔡侯包涵。”
接着申侯再向斗大夫施一礼。
蔡侯这时也不再怕他,因为他们俩早在这之前已经较量过了,抄家便是因此而起。这时便笑问道:“申大夫转弯如此之快,在下要求教申大夫。在下观察申大夫这么多年,申大夫不是个能被别人所左右的人,更不是个能够自发善心的人。如果没有大王斥责,怎么会有如此举动呢?天下没有小人一夜间自成君子的范例,在下百思不得其解,请赐教。”
申侯知道老蔡有情绪,但他不生气,哈哈一笑说:“蔡侯经这么多年磨难,悟性大长,剖析事情入情入理。你说的对,在下少有同情心,甚至可以说干脆没有。你受罪也罢,受难也罢,都是上天的安排,不是我的责任。我可能是个佞臣,但绝对不是奸臣。也不怕报应,因为我最多是爱财,而不为财杀人。你是个亡国之君,你亡国的责任并不在我,我的同情心难以让你不亡国。你给我财,不是为我,而是为你自己,对吧?我有什么理由不取呢?可我到底还是要面子的人。我希望我们楚国强大,为什么?楚国强大了我们走出去脸上有光,这就是面子。要楚国强大,就要有好大臣治理国家,我没有这本事,但是我服这些人。这些人不要我做他们的朋友,我的面子同样不好看。所以我就看他们怎么做。斗大夫就是在下的好朋友,他一次又一次地救我,却不要我的任何报酬,这就是君子。斗大夫拿我做朋友,走出去脸上有光。我的对错,只看朋友的表示。斗大夫换在下照顾你了,他进门就行大礼,我就看出我错了。我不该乘人之危。蔡侯,这下明白了吧?”
申侯的无耻和坦荡都堪称天下一绝,蔡侯长长地叹口气,再发感叹:“唉,楚国之所以是楚国,就是能让坏人做好事。诸侯们学不到啊!”
“再告诉蔡侯一个消息吧,大王命令在下回家反省,在下无官一身轻了。”
几个人交谈了好一会儿,斗谷虎与申侯同时告别,路上斗谷虎问申侯是否真的被大王赶出朝堂了,申侯脸不红心不跳说,是真的。接着他又说了几句话:
“斗大夫,我这人管不住自己,看到好东西不要晚上就睡不着觉。这下大王命令斗大夫管蔡侯,蔡国照样要送,我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回去后,斗谷虎又从自己家里带来了些农产品,也跟乡下农夫走亲朋好友一样,再去看望蔡侯。蔡侯要求斗大夫再来时不可行大礼,如果那样,他就不舒服了。斗谷虎答应他,两人便随便走动,如两个百姓互相来往了。而申侯不管蔡侯了,相反倒比管他时客气得多了。蔡侯不能不承认,楚国有个好气氛。
申侯绝对不可能听任大王斥退他,现在他要的不仅仅是财物或是多大的权力,一旦没有了在朝廷站班的资格,看见那么多好大夫每日上朝议事,他就感觉到自己比人差了一着。被斥退的不是资格,而是被排除在大夫之外的屈辱。这时候他才知道当个好大夫是多么地幸福。所以他还要挣扎一番。他要做的第一个工作,是去找丹姬,把那个人儿找到了,就可以再次实施他的靠拢大王的计划。不幸,丹姬住的那地方换了别人。新住户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去哪儿了,甚至连丹姬是谁都不知道。再到当地官员那里打听,也没有人知道丹姬的下落。回来时走走停停,他牵着马,一副落魄样子。
蔡侯与斗大夫明来明去,楚国上下都尊重斗谷虎,也对蔡侯客气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