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连克两国,凯旋而归。但对熊赀来说,最大的胜利是得到了息夫人。回国的当晚就摆酒宴,庆祝楚军的胜利。但酒宴一散,就有人要找他,一问,是申侯。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把这个人晾得太久。
自从太夫人逝世以后,熊赀觉得再不干出个样子来实在对不起母亲,而干出个样子就不能跟申侯这样的人缠得太紧。再加上有了彭仲爽,要扩大疆域,时刻跟彭仲爽商量办法,对申侯就慢慢疏远了。在家时申侯也来上朝,却不再委他干什么事,让这个人闲了好长时间。申侯这时候了还来见他,他知道这人心里怀着什么心事,恰好现在有了夫人,正好让这个人想想主意,便很愉快地接见了申侯。
申侯见面就祝贺大王娶了新夫人。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说这是献给夫人的礼物。熊赀更高兴了,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人如此表示。他问是什么东西,申侯打开一角,原来是丝织品,他说打开了就不好叠了。这东西看着不大,扯开就不小。
“听说大王新娶了夫人,我让人买来了细丝,编织成了这床蚊帐。南方暑天湿热,蚊虫太多,息夫人可能不习惯楚地的气候,这蚊帐夏天还有一样好处,就是解凉。”
熊赀正考虑如何安顿好他的美人儿,便一迭声地说好。人家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该给什么样的回报呢?熊赀忽然想起个差使:“这样吧,你就负责宫里的一切用度。不过记住,不能超标找国库透支,那几个大夫知道了就不好交待。怎么弄寡人不管。还有,蔡侯到楚国了,也交你管着。找个小院让他们住,不让他们饿着冻着,可也不能太舒服,让他们夫妻过平常人的日子就行了。你看着办。”
这个差事意味着什么,申侯马上就悟出了它的含金量不可小看。果然从接命令之日起,他就天天有进帐。熊赀也减少了许多麻烦,把夫人笼络好需要大笔的开支,申侯总是有办法搞平。至于是怎么弄的,他不管,也管不着。
暂时无战事,兵士们要在家歇歇,熊赀也要歇歇。蔡息等地有彭仲爽管着,将国内事情交由兄弟子元,熊赀每日的事情就是逗夫人欢心。他命令工匠将后宫加以全面改造,提出参考息侯后宫的风格,结合楚人的习惯全面翻新。楚地能工巧匠多,玩花样不须多交代。再弄来一百名各国会缝纫的女子,为夫人制作四季新衣,息国风格的,陈国风格的,楚国风格的,从里到外都必须若干套。只要夫人觉得哪样好,就再做。但夫人并不提要求。好在她漂亮到如此程度,穿什么样的衣服都美貌。什么样的床,什么样的镜,什么样的香,什么样的摆设等等,每一样熊赀都要亲自过问。上朝或是接见大夫之后回来,就要打听夫人对哪样东西满意或是提了什么意见。但得到的一概是摇头。
为了让夫人笑颜,为了夫人能正眼瞧他,他甚至再把过去伺候过夫人的原息国侍女们都弄来了。可是夫人对她们同样是那种态度。但熊赀有极大的耐心,谁说这不是对自己的考验呢?
而蔡侯夫妇却走向了另一极端。他们住到了背巷一处小院,巷子两头都有人把守。院子里有简陋的房子,房里有窝灶,有硬板床,吃的再没有了山珍海味,睡的再没有雕花大床,也没有了专门的厨子。随带来一个老仆人应门,一个丫头端水烧饭做杂活。院子里还有一块空场子,可以用来种菜。
姐妹两个,两个国君的夫人,现在就分出了天上地下。好在熊赀要带夫人出去玩儿,总要把蔡夫人邀上作陪,蔡夫人便托妹妹的福吃几顿像样的伙食。
熊赀带着夫人们云梦游玩,鹿苑打猎,让夫人们看看他的国家是如何强盛的。息夫人到了这般境地,除了听从命运安排再无别的办法。好在有姐姐陪着她,那个使她国亡夫死的蔡侯也成了俘虏,只得与姐姐一起随着熊赀到处游玩。她不跟熊赀对话,有时与姐姐说那么一句两句,却是背着熊赀的。姐妹俩到底嘀咕些什么,外人永远无法知道。
在野外,熊赀的眼睛从来都没离开过息夫人,无论她在水边还是在山岗上,无论正面还是侧面,任何时候都是绝美的画面,常常让他似在梦中。息夫人让他品味到世界的美好,让他感到今生拥有这个美人儿的幸福,使他有了一种满足感。
自从得到了息夫人,越觉得蔡侯说的对,天下再无美貌女子让他动心。息夫人的美貌真是天下无双,仅有色还罢了,更让熊赀敬慕的,是她熟读诗书,对大事有见解。她并没有在他的面前说什么见解,但他听彭仲爽和过去在夫人跟前服务的女侍们说了,她对息侯的警告,对彭仲爽的看法,对楚国的分析都传进他的耳朵,使他对她喜爱之外还有几分敬重。
息夫人不跟熊赀对话,尽管晚上在床上盖一床被子,却仿佛陌路人。没事时就弹弹琴,读读书,跟谁也不套近乎。在她的面前,他感觉到自己俗人一个,显得没有份量。只要她开口,要他干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干。可是她什么要求都不提,什么欲望也没有,对吃的穿的从不提要求。他花巨资整修的豪华内宫,申侯弄来的奇巧玩意,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没事的时候就独处,夜晚看天,白天观景,熊赀搂着她夜夜欢娱,果然他没有看错,那肚皮是生命的摇篮,一年后就生下一对双胞胎,遗憾的是没有听见她说过一句话。
一日跟彭仲爽闲聊,彭仲爽问及夫人的情况,其实是害怕夫人在大王面前说他的坏话。熊赀笑道:
“我知道你时刻怕夫人说出对你不利的话了,是吗?如果她就是那样的人,倒还引不起寡人的兴趣了。慢说对你的评价,即使对寡人,也仿佛天下没有这么个人。看来寡人在夫人面前是一败涂地了。”
彭仲爽也笑道:“夫人不是有了两位公子了吗?”
熊赀苦笑:“他们母子三个倒像是一家,就只寡人是个外人。”
见夫人没有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袁仲爽放心了,转而安慰大王:“大王哎,依仲爽看,这倒是好事。夫人是个有见识的,不会轻言好与坏。有这么个人在宫内督促着大王,大王时刻都不敢松懈。现在夫人虽然没有跟大王对话,毕竟有了两位公子,说明她的心里已经认可了大王。耐心等着吧,大王一直这么坚持下去,夫人终究是要说话的。”
熊赀点头也认为彭仲爽说得有理。只要她说话了,就证明她认可了;只要她认可了,就说明自己干得不差。几年就这么滑过去了,好不容易,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那是初夏的一日夜里,熊赀处理完公事回到寝宫,老远听得有幽幽的弹琴声。此时月光似水,竹影摇动,热了一天的大地或许因了这琴声变得有些清凉,同时这琴声又带给他一丝愁绪。听那声音夹着哀怨,知道这是夫人在自己抒郁闷,便慢慢地走向园门,要听清她唱的什么。
燕双飞兮,燕双归兮,
檐下筑巢,河上衔泥。
雄翅折兮,雌影只兮,
哀哀痛泣,不息如溪。
熊赀听这词和曲是那么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这曲子让他若有所失,他站住不动,继续往下听。
君慎惜,君慎惜。
燕尔双飞,同行同栖。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是楚国到处都能唱的曲子,表达的是夫妇痛伤失去了伴侣的哀愁。可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呢?怀念死去的息侯?可这么多年了,她不会这么表达她的感情。她从来都没有隐藏过这种情绪,不会在他不在场时这么多愁善感。这让他心头沉甸甸的,不知不觉间走了过去。可是又一想,让她唱吧,何必多疑呢?便又往回走。
不想他的举动被侍女发现,侍女跪拜又让夫人也看见了,夫人便停下琴离开坐,走过来迎接。他憋出一丝笑来,算是作答。
“夫人弹吧,恰好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夫人却不放他:“听见这种歌词又要走,莫非怪罪了?”
熊赀知道任何撒谎的话都瞒不住夫人,便苦笑道:“雄翅折兮,雌影只兮,哀哀痛泣,不息如溪……想夫人新婚燕尔之际,寡人杀了息侯,断了夫人夫唱妇随之梦,将心比心,岂能怪罪。这词作的好,这曲谱的也好,夫人弹的更好。即使如寡人这么对音律不通的俗人,在这清风明月之下,哀思悠悠,也感到夺人神思啊!打断夫人的雅兴,该是夺情之憾。”
夫人见他如此大度,也不禁为之感动。可她不是这个意思,便叹口气问:“不知大王是否知道这词曲的来源?”
熊赀摇头:“惭愧,寡人对音乐实在是个门外汉。”
夫人如唱歌似地带着些哀愁说:“它叫《祝福歌》,是几十年前,太夫人与先王成婚之日,一位歌女女荪所作。后面还有呐:君慎惜,君慎惜,燕尔双飞,同行同栖……”说到这里,夫人忍不住抽噎一下,低下了头。
熊赀笑道道:“难怪寡人觉得这么熟悉,又有些感伤。夫人,寡人没有怪你的意思。怀念故旧,人之常情,息侯已死,寡人也没有必要与死人争风。是寡人不该这时候来。”
“大王既不该来,此时更不该走。”
“也好。兴致冲淡,相信夫人再也难以接上情思。”
他搂着夫人娇小的身子,一起坐上了条凳。他望着天上的明月,接着对她讲述着往事:
“夫人一说,寡人就想起来了。那女荪是卞和的夫人,在与卞和到一起之前,是宫廷的舞女,也是楚国的女巫。她曾经红极一时,是楚国招待各国使者的一张牌。因为要找到和氏璧,才把她嫁给卞和。为了这首歌,先王差点杀了她。还是太夫人为女荪求情,才免了女荪一死。她也是太夫人的老师,太夫人能歌善舞,还是女荪大娘教的。”
“大王称这个女荪为大娘?”
“是啊!太夫人从来不准熊赀在这些对楚国有功的长辈面前摆架子。”见她没有话说,却有顺从之意,心头不免高兴,便问她,“寡人也有许多心事,这么好的夜晚,这么好的月光,既然情绪已断,咱们俩说说话也好。楚国灭息国,为公不为私,并非有意破坏谁的家庭,更不是为了夺人之妻才发动战争的。娶你为夫人,是寡人的真心相爱。寡人三十即有夫人了,却空着正妻之位,直到见了夫人,便一见钟情,没有半点犹豫。夫人到楚国这么久,远远多于你在息国的时间,楚国人对你的尊重,楚国的强大,即使为夫人的名份想,也不会比在息国更差。现在小王子也出世了,夫人将来就是楚国的太夫人,可为什么你好象还是对寡人充满了怨恨,不屑跟寡人开口呢?”
息夫人见赖不脱了,叹息一声说道:“我是一个妇人,所能做的就是对丈夫忠诚。可是我居然嫁了两次夫,苟且偷生,天下人耻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多嘴多舌!”
熊赀爱她的美貌,敬重她的为人,既然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也就实话实说:“夫人呐,寡人说自己没错,那么夫人就更没有错。毕竟是一女子,如夫人所说,难以自己作自己的主,是寡人硬娶的,不是夫人朝三暮四。夫人不说,寡人知道。讲胸怀,寡人自以为并不狭窄。讲征战,寡人也可说从不退缩。讲治国,寡人也能勤勤恳恳。所欠缺的,就是生来有疾,愧对夫人。夫人天生丽质,舍息侯那样的年轻小伙子而嫁给一个残疾,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我所能做的,就是对外威加四海,对内图国泰民安,内修德操,以补外形之不足。夫人不跟寡人对话,其实寡人已经视夫人天天在对寡人鞭策。夫人满意,便知寡人没有怠惰……”
熊赀一边说,夫人靠他越紧,虽然仍未接话。这晚,两人达到了和谐,双双入帐,竟如新婚燕尔。床上的话题,自然而然由息国扯到了蔡国,由蔡国扯到蔡侯。熊赀说继续这样扣下去也不好,正想着放了蔡侯让他回国算了。可是夫人不答应:
“不可。”
坚定果断的两个字,使熊赀忽然意识到夫人对蔡侯的深仇大恨:“不放不放,寡人差点儿忘记了他对夫人的无礼。”
夫人再无话说,只是流下了一滴泪,算是对息侯的情谊。
唐人王维有诗叹曰:“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这妇人为什么总是满眼泪?为什么长期不共楚王言?若是因为曾跟息君有过山盟海誓不肯背叛,那么她就不该活到现在。若是因为灭了息国跟楚王有国恨家仇,那么也可以以死相拼。至于说是因为嫁了两次人而感到惭愧,同样有些牵强,因为她是被抢来的。总之这泪流得莫名其妙。说到底,除了活着看蔡侯的报应之外,还是熊赀的形象让她失望了。假如熊赀是个翩翩少年,国家又是这么强大,还管他什么息侯不息侯!
而对熊赀而言,不放蔡侯的真正意义,还并不在于那个人是否欺负过夫人,出卖过息国的利益,而是让蔡侯的儿子永远记得他的父亲在郢都,不敢心生与其他国家结盟的非分之想。
私下里的意义,还在于为蔡夫人着想。蔡夫人跟蔡侯一起没过几天,蔡侯就跟那么多女子过着没廉没耻的日子,让她处在冷宫独守空房。这下他夫妻关在一个小院子里,除了蔡国派来的老杂役之外,再无其他女人在丈夫跟前晃荡了,他只有大事小事仰仗老妻。这是夫人的姐姐,因此熊赀常常关照。
然而不久熊赀就看见一幕喜剧,让他想起来就心头发悸。
六月天正热,熊赀轻装简从,趁一早天气凉爽时到城外转转。他到底放不下要修建新城的想法,即使现在修不成,到处转游时也可以站在不同角度审视修新城的必要性。沮漳汇合处有一座庙堂,是楚人祭河神的地方,它的周围尽是良田,在这里建一座城对向东进攻或是保护郢都的确是有益而无害。但他这样想法始终没有透露。
眼看越到中午越热得厉害,不能不回去了,只好往回走。到了郢都城外,他还要看看,父亲为什么当初把郢都选到这里,便让人带走了马匹随从,只让几个人陪着沿城转一圈儿。走到一个高丘上,他爬上去要看看四周的景色,忽然发现城角有一帮子人大呼小叫,玩得颇开心,便悄悄地走下去要看个究竟。但他是楚王,不能走得太近,就在一处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停下来,看看这帮高兴的人们在玩什么花样。同时让一个内侍钻进人群看仔细。
原来是几个人在城濠水里扎猛子比赛。城濠边上是居民的菜地,豆棚瓜架如一个个凉棚。天太热,都穿着单衫,城里人身上白,乡下人身上就如黑泥鳅,城乡分明。一个人把一只篾篓子扔进了水里,那篓子里是鳖,手可以伸进去抓一个出来,鳖却自己爬不出来。显然,城里人想买鳖,和乡下人便有了这个游戏。
只见一个人赤条条下去,过一会儿,抓起一个鳖举起来,人们便一阵欢呼。抓起来的就归自己,于是再下去一个,过一会儿,又抓起一个,再一阵欢呼。熊赀看得心痒,恨不得自己也脱得赤条条下水去摸一个上来。
正看得兴味十足,那游戏忽然转向变了味道。
轮到一个老头子了,那老头子不敢往下跳,下到水边浇些水拍拍胸,然后扎了下去。过了好半天没起来,忽然下游有人呼叫,原来水太大,老头子被冲到下游好远。他爬起来了,却赤手空拳。乡下人一阵欢呼,抢去了搁在堤上的衣服。熊赀这时才看出究竟,原来乡下人设计用鳖换城里人的衣服。
眼看老头子的衣服被乡下人抢去了,那些摸到了鳖的城里人便对着老头子一阵乱捶,因为他让他们也蒙受损失,捶得他双臂挡着头,身上却挨了不少拳头。另一部分人跟乡下人讲理,求饶,但乡下人不肯,便吵起来。那个老头子赤条条也跑了过来,也向乡下人作揖求饶。最后达成协议,乡下人在岸上放一只鳖,要老头子跪下追,追到了就算他抓的。
一大堆脑袋围着,地下放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鳖,有个人按着它。一声喊“跑”,手放了,鳖就迅速往前爬,老头子就跪着追。喊声、笑声、欢呼声,冲击着闷热的原野。
内侍忽然一声惊叫:“大王,不好。”
“怎么了?”
“像是蔡侯。”
“什么?”
熊赀的脑袋像被雷击了。一个国君,即使是亡国之君,也是贵族中人,长期所受的教育也不致随着国家的灭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何沦落成了这种下贱人?他定睛细看,不错,果真是蔡侯。那鳖爬了几步就转身掉进沟里去了,蔡侯趴在地下,不起来也不爬了,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这下乡下人有理了,抢了衣服就四散奔逃,逃进了豆棚瓜架中,有几个还从熊赀身边冲了过去。其他城里人多少还有点儿遮掩,而蔡侯却是赤条条的,他爬起来捂住腿根,尴尬地笑着。那帮人对他指手划脚,有的还用脚踢,看那表情显然是骂他没用。有个家伙甚至还给了他一个耳光,接着几个人把丢衣服的气出在蔡侯身上,扑向他一阵狠打。
熊赀吩咐内侍:“给我管管,看是怎么回事,欺负人的给我狠狠惩治!”
但内侍没动,原来有人已经在管了。
申侯是郢城内无人不晓的人物,他的家奴最多,这些混迹于民间的小流氓投靠申侯,靠替申侯守门办差挣一碗饭吃。虽说身份是家奴,但权力一大,家奴也成了主子的代表,他们强奸民女,霸人财产,可说是无恶不作。远近没有谁敢于说申侯一个不字。他的爪牙遍地,什么事都瞒不住他的耳朵和眼睛。他家富敌国,却还不满足。熊赀将蔡侯交他管着,他就从这差使上看出了发财之道,蔡侯就成了他的财源。
他派一帮家奴陪着蔡侯玩儿,其实就是要让蔡侯不舒服,蔡侯越不舒服,就会靠他越紧。蔡侯身居人檐下,不但对申侯得言听计从,对这些家奴也不敢得罪。这天他其实是要一个人转转,他是北方人,对南方的湿热和蚊虫十分不习惯,只有趁早出外转转散散心。不想那伙家奴找来了,偏要跟他一起玩,让他不好单独行动。
几个人中有认识当地农民的,想占便宜,便寻衅闹事。他们偷吃人家的瓜果,踩踏人家的菜篮,闹得鸡飞狗上屋。事情闹得没谱了,城边的农民也不是好欺负的,他们认出是申侯家的家奴,也不肯就此罢休,便邀约一帮邻居,跟他们干起来。几个家奴见他们人多,打起来肯定吃亏,见一个人拎着一篮子鳖,就是说是来买鳖的。但这群农民不卖,他们也想整整这帮混蛋,拎鳖的便说,他将鳖扔进水里,每人捞一个,谁捞着归谁,不要钱。但只要有一个人捞不着,所有人的衣服就别要了。这群人知道不依是不行的,有几个会水,只好答应,很快就脱了衣服。
他们不会放过蔡侯,乡下人并不知道什么蔡侯不蔡侯,认定他们是一伙的。家奴也不依,目的就是要他出洋相,要他也脱了衣服一起玩。蔡侯是北方人,再说他已上了几分年纪,本想不同意,可这帮人不听他说的,怕吃更大的亏,只好服从,也脱了衣服。他的身上如排骨,引起他们的一阵嘲笑。
比赛开始,便是熊赀看到的那一幕。
申侯的家奴拿蔡侯出气够了,可是自己的衣服也被抢去了,领头的喊一声“动手”,两方便开打了。乡下人中有胆小的跑了,胆大的也不放过这几个家奴,双方都下得手,打起来毫不手软,有人的头上便开始流血了。
也许是有人通风报信了,从城里冲出一队骑兵,将菜园都围住。接着跟着跑来一队士兵,捕捉抢衣服的乡下人。不一会儿,躲进瓜架的乡下人都走了出来,乖乖地将衣服都放在地下。城里人以为士兵都向着他们,要伸手去拿时,骑马的一个官儿却用马鞭拦住。
那个官儿高喊:“抢衣服的趴下!”
乡下人趴下了,那军士再喊:
“十鞭!”
士兵手里都拿着树枝,每人管一个,噼噼叭叭抽起来。打得不重,因此没一个人喊叫。十鞭打完了,他们都爬起来,才哎哟哎哟地轻叫。城里的家奴们高兴得笑了,他们看出了兵士们向着他们,好不得意。没想到领头的军士再喊:
“你们,衣服脱掉,趴下!”
那些人犹豫着,眼睛看着他们中一个领头的。这个人穿得整齐,没有下水,显然是家奴中的头儿,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得充分。他大喊道:
“你敢!我们是申府的人,奉命陪蔡侯!”
“绑起来!”
兵士们一拥上前,将这个人绑了个结实。他还在大喊大叫,边喊边跳,那军士就喝令他跪在地下。不由他不肯,兵士一脚就将他踢得跪下了。那位军士宣布他的罪状:
“聚众闹事,毁人庄稼,二十鞭;侮辱外国国君,有辱楚国名声,三十鞭!五十鞭!”
那人大喊:“什么国君?他是个囚徒!”
蔡侯也不住地向军士作揖,求他放了这人。可这人不放,板着面孔喝叫:“抗拒执法,妨碍公务,再加十鞭,六十鞭,执行!”
几个兵士将这人按在地下趴着,将他脱得赤精条条,然后一顿好打。这次打就不是打乡下人的样子,兵士们打起来毫不手软,开始这人还在大叫,渐渐地叫不出来了。六十鞭打完,他躺倒在地下爬不起来了,躺在地下如一个血人。
然后,这位军士命令再对那帮子城里人每人抽二十鞭。那帮家奴不敢违抗,比赛似地往地下趴着挨打。乡下人看到惩办城里人这么厉害,也不敢喊疼了,都看得发呆。
收拾完这群家伙,那位军士领着士兵,举着衣服给蔡侯单膝跪下,高喊“请蔡侯更衣”。蔡侯讨了个无趣,穿上裤子,被两个兵士扶上马接走了。这队城里人还趴在地下呻吟,那军士再喊一声,兵士们将这些人赶起来捆成一串,押回城去了。等他们再露面时,脸上便被烙出了犯法的印迹,而挨了六十鞭的头儿则少了一只脚。
熊赀忘记了自己是一国之君,看这一幕也看得呆了,如一个傻子呆了好半天。待人犯被押走他和理过来。那队执法的士兵令他欣喜,便问内侍那队士兵是哪里人。内侍回答,是苋喜大夫管的执法巡逻队,而那个军士是斗大夫家的储巫,按规定服役的。
“传我命令,给他们嘉奖!”
往回走时,熊赀闷闷地不发一语。蔡侯的无耻,苋喜的执法,申侯的成群家奴,还有那个储巫的铁面执法,组合成一团叫他理不清头绪的乱麻。而对他刺激最大的,还是蔡侯。将心比心,自己若是落到蔡侯这一步,将会怎么样呢?王侯成了囚犯,被逼着****的,被逼着做家奴的,什么事情没发生过?原来人的庄严不过一张皮盖着。当年母亲训斥过他的话还记忆犹新,她说,剥去了王位,你还剩下什么?是呀,还剩下什么?
一晚上,他什么人也不见,什么话也不说,只感到心里一片灰暗。
一日晚上,申侯求见。他求见大王总是在没人注意的晚上。而熊赀也总是在内殿接见他。不过这次是大王召见。熊赀忘不了蔡侯的遭遇,想问问他具体情况,就召他进来了。申侯拜见主子总是带着东西,他知道笼络大王就得先为夫人准备好东西,便带来了上好的珍珠。
照顾管理蔡侯的任务落在申侯身上,申侯也十分乐意处理这样的工作。原只说照顾蔡侯是个顺便的差使,跟蔡侯接上火以后,他才发现这位蔡侯是棵摇钱树,有摇不完的钱财,便开动脑筋,在蔡侯身上下功夫。蔡侯成了下囚徒,屈辱只有自己知道。为了换得生存环境好点,蔡侯和从蔡国来的使臣们,总是先贿赂这位申大夫。申侯既照顾了大王的姨姐,又让蔡侯不停地给他送好东西,所以他乐此不疲。过几天他就得送一回礼,不能让大王忘记了他。所以他一听召唤就来了。
不想大王这次对礼物并不看重,劈头问他:“蔡侯过得怎么样?”
“过的不错,他日子不苦,每顿吃的比我都多。”
“他每天都在怎么过?”
“无非到处散散心,有时候学学种菜,还看看书。”
“没发生过什么事吧?”
“没有。他的身体长好了,心情也愉快,见到我就说楚国对他的教育太多了,他对大王感激得很,还一再说……”
“好了好了,”熊赀若不是亲眼见到那一幕,还真的以为申侯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什么人为难他吧?”
“只有苋喜大夫,老是护着他,对我的管束碍手碍脚。”
“怎么个碍手碍脚?”
申侯趁此机会,要对几位跟他过不去的大夫们上药:“每次让人带着蔡侯散心,他就派人跟着,还打我的家奴。前不久还抓了我的家奴,在他们脸上都烙下了印,有一个还被剁了脚。”
熊赀没有心情继续跟他闲扯了。这家伙不是东西,可以确定无疑。可许多方面还得仰仗他,又丢不下这个人。比如丹姬,就曾被他藏得好好的,比如宫内的供需,他就有办法搞得超标而不露痕迹。更有许多从外国弄来的好东西,都是他送进来的。斥退他没有好处,但丹姬对他的劝告他没有忘记,丹姬也请他离这样的人远点儿,可怎么远得了呢?但这么继续下去问题更大。他拿不定主意怎么办了。但不给点压力也不行,所以他说:
“蔡侯虽被拘押在楚国,说不假还是一国之君。对待不好让外国的使者们看见,就有辱楚国的名声。你可得仔细些。”
大王不轻不重的话,申侯品得出味道。他明白在外头出的事大王已经知道了,至于是怎么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多少,他没有办法问出来。不过有了大王的命令,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往蔡侯的住处跑,蔡国的好东西不要白不要。回去他就找来那些挨打的家奴问情况,家奴们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也没问出名堂。
熊赀将申侯打发走后,回头见夫人在回廊里散步,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在看什么。天色已晚,夫人的倩影让他感到如天仙般美丽,他迎了过去,借个题目跟夫人说话。他问:
“寡人知道夫人有识人的本事,你看看刚才这人怎么样?”
夫人却说:“没看清。”
熊赀不高兴地说:“不是没看清,是夫人不愿说话。”
夫人又说话了,说得很巧妙:“倘若朝中的人和事到了需要内宫插话的地步了,那么这个国家就危险了。他是什么人,大王其实心里有底。”
熊赀被点着了要害,点头道:“是呀,寡人心里不是没有底。可是离了他还不行。宫里的用度,私下里的冷热,有时候说说轻松话,有时候还得玩乐一下,靠那些忠心耿耿的大夫们办不到啊!……可是他自己就是贪。他逼着蔡侯索要东西,你姐夫送来了,他派人去取,被苋喜大夫抓住了几回,至今不依不饶。”
夫人说话如作诗:“是呀,大王依靠这种人,蔡侯也需要这种人,你要享乐,他要活命。反过来说,申侯也需要大王和蔡侯这样的人。”
“寡人怎么跟蔡侯站到一起去了?”
“不是我让大王跟蔡侯站到一起去了,而是大王自己的所为跟那个人异曲同工。申侯这样的东西到处都有,并非楚国才出产。玩物丧志,贪欲亡身,这种事情哪国都有,这种戏常演不衰。大王跟蔡侯不同的,是楚国正直之士组成墙,这样的人难成气候。而蔡侯身边尽是佞臣,正直之士有志难伸。贪图享乐乃人之天性,大王享乐时不忘进取,蔡侯却只顾享乐,即使愿意或是有心让国家进步繁荣,其本意却是如何更好地玩乐。无论是谁,只要把享乐放在心上,就离不开这种人物。不知我说的可有几分可取?”
“夫人说得好。”熊赀很难听到夫人如此说话,不觉有几分高兴,高兴使他很愿意听她多说几句。“夫人的话笼括世间人情,熊赀受益非浅。若不是爱我楚国,若不是提醒寡人,谁愿如此说话?多谢夫人指教。”
“大王别见怪,我是为我姐姐担心,也为大王担心。蔡侯笼络申侯,近说是要在楚国过得舒服点,远说还是想申侯在大王面前多美言几句,放他回国。好在楚国不比蔡国,毕竟还有苋喜大夫这样的忠臣直臣,才使申侯这样的人不致左右大王。”
“夫人说说,真的放他回国会如何?”
“只要他一回去,就不再是过去那样子了。他将会厉精图治,他将会发奋图强,他将会把楚国所学到的东西照搬回去,任用能人,招贤纳谏,重振蔡国雄风。”
仅这几句话也就够了,熊赀点头,无言地陪在夫人的身边慢慢地往前踱步。好一会儿,他又说道:“无论怎么说,蔡夫人毕竟是你的亲姐姐,不说国家,只说亲戚,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最近寡人又听说申侯欺负了蔡侯,寡人心里总是放不下来。寡人想请他们进内殿小酌几杯,尽一尽亲戚之情,地主之谊。夫人心里有气,可以不参加,由寡人代夫人表示问侯之意就行了,夫人看看如何?”
夫人却说:“我还是参加吧。”
熊赀却怕她参加:“夫人不会给他们过不去吧?”
夫人却反过来看他:“大王可不会看着蔡侯有些醋意吧?”
于是两人大笑。
仲秋之夜,暑热过去了,天气不冷不热,熊赀在内殿设了酒菜,派上专门的车辆,张扬地去接蔡侯夫妇赴宴。几年都过来了,熊赀与夫人都有了孩子,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他有足够的力量和资本宽待人了。再则申侯欺负过蔡侯,他想用这种方法让大家都知道楚王宴请过蔡侯,使街上的无赖们不敢乱来。但人质是不能放走的。不说别的,蔡国年年来上贡,就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那辆宫廷的豪华马车驶过几条街,又穿进那条巷子,人们便看见楚王接走了蔡侯。
不一会儿,车来了,蔡侯夫妇走下车来,见熊赀迎到了内殿台阶下,而他的身后,是几名侍女领着两个小孩儿嘻笑。熊赀着装很随便,以此显示这是私宴。蔡侯夫妇双双向楚王问安,然后要抱一抱两个小家伙。两个小子认生,不要他们抱,说几句客气话,也就罢了。熊赀命令将孩子领走,陪着他夫妻往后院走去。王家后院,气度不凡,美女和内侍不少,却一片肃穆,绝非他们过去蔡国的后院可比。
刚到赏月饮酒的亭台门口,楚国的第一夫人,过去的息夫人从另一个门出来了。平时不太讲究化妆的夫人,今日却打扮得妖冶而美艳,后面跟着一大群侍女。两对夫妻两重天,若有心对比,不气死才怪。好在蔡侯夫妻已经懂得了忍耐,依然老远就憋出满脸笑来。天气不冷,因而夫人那衣服穿得宽松,让肌肤半隐半现。对比若干年前的新娘子,现在的少妇形象更有媚态。这岂不是故意撩拨蔡侯吗?蔡侯夫妇心里直打鼓。一个不再敢有非分之想,一个也不可能有什么醋意,只暗地里求上苍保佑别惹出什么乱子来了,夫人笑脸盈盈地走了过来,拉了姐姐的手,向姐夫躬躬腰表示礼貌,然后一起进到里间。
进了门还有一段距离才进湖边的屋子,看见楚王夫人这副样子,蔡侯的脚如上了铁镣,走不动了。令人销魂的身子,倾国倾城的容貌,不想看都不行。他抱过她的腿,搂过她的腰,然而这记忆与耻辱并存于脑海,想这时就拖带出了那,他再也不敢做那个春梦了。这副看似随便却煞费苦心的装束,有意无暴露出****和腰身,简直比张牙舞爪的魔鬼更令他心悸。他隐隐感到这顿饭不好吃了。
见蔡侯落在后头好远,夫人放了姐姐的手,停下来朝后走几步,故意走到蔡侯身边,装出一副乖巧样子,笑脸盈盈地靠得很近,让他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和身体的热量。越是这样,蔡侯越是拖不动脚。夫人关切地小声问:“姐夫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姐夫随便些,请吧。”
蔡侯闻着了她身上的体气和香气,甚至擦着了她的身子,不觉头上冒出了汗。他躬身眼望地下说实话:“夫人的装束令在下不安。”
夫人爽朗地笑起来,笑得蔡侯浑身起鸡皮疙瘩。“不必多虑,小妹听说姐夫要来,今日高兴,知道姐夫喜欢小妹的身子,特意地为姐夫打扮一番。姐夫也应该为小妹高兴才是。”
“高兴,高兴……”
蔡侯边说边赶紧走几步,生怕熊赀看出他与楚王夫人在套近乎。还好,熊赀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们在后面怎么弄,径自请蔡夫人在他前面走,上台阶时还关切地做出了要扶一把的架式。走进了屋子,这边门关上了,便只剩面向湖的一面门开着,而月亮正从湖那边升起。熊赀客气地请蔡夫人上坐。蔡侯快走几步,到了桌边再向楚王行一个谦让之礼。
两张桌子不分上下高低对搁着,两对夫妇分别共一张桌子,就这样坐下了。蔡侯知道基本问题不解决,这顿酒宴不好吃已经明显,出丑事小,灭国亡身事大,所以他要琢磨先解决这个问题。现在的他已不是过去的蔡侯,他已经能够从看似平常的表面形式下潜伏着的危险。有了这种认识,也就有了防身的本能。
本来已经坐下了,蔡侯却又退出了坐位,上前一步向楚王跪下了。蔡夫人不知什么事,却也意识到丈夫有些不自在,也只好离坐,陪丈夫跪下来。熊赀不知他们干什么,也赶紧离坐去拉蔡侯,却拉不动,便好言相慰:
“蔡侯啊,这是家宴,不必过于拘谨。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蔡侯想,坦荡总比遮掩好,什么事情说穿了,这个小婆娘也就可能干脆点儿,不必想着法儿折磨报复。所以他坦言说道:“大王,若干年前,在下曾经对夫人有过非分之想,有过越礼的行为和语言。亡国破家,虽说报复残酷了些,却是咎由自取。现在虽然被困楚国,蒙大王时时关照,也无怨无悔。只是今日这场合,令人不安。如果夫人有意让在下陪罪或是接受惩罚,也是应该。只是,只是……”
熊赀问:“只是什么?”
“夫人妆扮得如此漂亮,实在令在下心里打鼓。”
熊赀这才知道这位蔡侯成了惊弓之鸟,忍不住开心地大笑了:“请起请起,夫人再怎么有气,也不至于老是记恨一件事。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们都看到了,我们的孩子也这么大了。再想想当年你所说的荒唐,如果那是荒唐的话,其实寡人并不比你好多少,我们彼此彼此。认真说,那些也不都是不可以原谅。看见美色而不动心,那还是个男人吗?男人见了不动心的女子,寡人也没有必要去追。好比这月亮,谁见了能不为它的美丽而感动?寡人所庆幸的,是寡人的夫人深谋远虑,为了大义不为威逼,不为利诱,不为情动。事情已经过去了,为了这么件事就设计报复,那是小家子见识,寡人和夫人还不致于这么无见识吧?今天是个好日子,寡人夫妻为你夫妻举办家宴,只叙私情,不谈别的。你就大可不必多虑了。夫人,你说寡人说的是吗?”
夫人脸上的笑意不减,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尽管心事被蔡侯猜中,但她的那点愤怒并不因此而忘却。不过程度倒是在不知不觉地减轻。她不得不佩服这家伙这么多年学到了不少。她斟上一杯酒,十指尖尖如当年那样捧着,走到蔡侯面前说道:
“姐夫,大王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呀?小妹是个女子,见识不大,却也知道不跟败将谈成败。况且来楚国这么多年了,你跟我姐患难与共,夫唱妇随,我也该感谢你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想你也定在后悔中,也不止思考过一夜两夜。来,请满饮妹子的一杯酒吧。”
蔡侯心里还是没停当,跪在地下,接过酒一饮而尽。
熊赀点头:“这就对了,起来吧。”
在熊赀拉扯下,蔡侯起来了,战战兢兢坐到了他的那个座位上。接着他也斟上一杯回敬熊赀,说“祝大王霸业早成,健康永驻”。熊赀高兴,一饮而尽。蔡侯再斟一杯,敬给姨妹:
“小妹,刚才大王一番话,解除了在下心里的疙瘩。在下感激夫人的宽宏大量,感谢小妹的深明大义,敬小妹一杯。”
夫人并不回应,却说:“总得有个由头吧?你刚才祝大王霸业早成,健康永驻。那么给小妹我的祝辞呢?”
“在下向天祷告,愿小妹青春永驻,美貌如仙。”
“那岂不是再误人国,破人家吗?”
蔡侯想今天无论怎样表现,都不可能是一个美好的结局,见她没有原谅的意思,再加已喝了一杯酒了,也就不想顾那么多了。无论如何,与其忍气吞声受作践,还不如当场受惩罚。于是他接着她的话,仰天说道:
“你姐夫几经沧桑,上天入地,无所不到;从人到鬼,经历颇丰。想大王雄才大略,出生入死,想必感慨也更多。刚才大王说的是,小妹得天独厚,集美貌与才气于一身,人见而不为之心动,那他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在下之失,在于贪恋美色而忘了根本。大王之得,在于美色拦不住人生之伟业。观小妹今日之意气,破人国已是昨日游戏,不会在意小儿玩的把戏了。小妹呀,再过多少年后,小妹即是楚国王母了。当年小妹美色倾人国,明日将是巾帼镇四海了。可贺,可贺。”
熊赀高兴得大笑,却没有细想此话的话外音,也没注意姐妹俩交换了一下眼色。蔡夫人将丈夫拦住,也斟上酒敬给熊赀,借以支开丈夫的话可能引起的麻烦:
“小妹跟了大王,享尽大国风光,此乃祖上阴德福佑,大王所赐。”
熊赀也高兴地一饮而尽。在他看来,这个宴席办得成功。
熊赀忘不了蔡侯在外面受下人气的光景,忘不了脱得赤条条的画面,叹了口气说:“寡人知道,这么多年来委屈你了。申侯那人有些毛病,斗大夫和苋喜大夫都给寡人说了,并指出那样对待蔡侯有损楚国声威。寡人思考再三,就在刚才不久已经命令,从现在起,就由斗大夫关照你们。斗谷虎,那是个正人君子,你们尽可以放心。”
蔡夫人起身赶紧谢恩,蔡侯却无所谓。夫人拉他,他却不理睬。熊赀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请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尽管说。酒的作用使他胆子大多了,他就说了:
“谢大王恩典。不过,在下既然对不起宗庙祖宗,对不起蔡国父老,受什么样的委屈还值得申诉吗?大王事业如日中天,今生体味不到一个败家子的心情了。在下所受颇多,自以为悟出了些人生之真谛,将一点感悟讲出来,也是对大王酒宴的回报吧。不知大王是否愿听。”
“愿闻。”
“在下知道,大王看见了我出丑的事情,有人对我说了。可大王隐忍不发,怕忤了我的面子。这也是大王胸襟宽大的表现。其实大王看到的只是其中之一,没看到的更多。大王不容小人坏了楚国大国之风度,因而派斗大夫送东西,换了申侯,中秋设酒慰问,这片心意在下也知道。其实这没什么。申侯欺人,那是他的本性。在下受欺,是上天的惩罚。没有在下,申侯还会欺别人。没有申侯,在下也将受到另外的磨难。天道循环,不由人算。在下都看得清了,一切皆是天定。算计人者,反被人算,在下的体会够深刻的了。所以呀小妹,接到邀请之后,在下就指望你拿出千百个方法来对付在下,准备接受天底下最难接受的惩罚。没想到,小妹你太客气了。”
夫人没料到这个家伙还会有硬的一招,不免有些迟疑了。尤其暗指她将来当国母野心,叫她不得不有所收敛。熊赀却感触不浅,竟离席向蔡侯一揖:
“蔡侯,多谢你教寡人居安思危。请受寡人一拜。”
蔡侯赶紧还礼,却摇头说道:“大王啊,老天怎样护卫一个人,怎样惩罚一个人,用何种方法将祸福降临头上,我们自己都没办法知道。唯有修德行善,战战兢兢,才可能趋福避祸。可是,如我辈凡夫俗子,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啊!”
“再难也得做啊!”
蔡侯的目的是要先发制人制住夫人,而没心思继续谈这个话题,因此转而小心地问小妹:“小妹,千万莫让在下败了小妹的好兴致。”
夫人听出了蔡侯的弦外之音,这家伙竟然逼过来了。她不得不遮掩地说:“没有,没有。假如姐夫当年有这么多想法,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一步呢。小妹也为姐夫婉惜。”这话也不无真诚。
蔡侯说得高兴,继续发挥:“今天这一步也不错。有大王护着,有小妹关照,还有你姐姐陪伴在下受罪,做个常人有何不可?小妹,当年在下贪恋小妹的美貌,心生不测,才落到这一步。今天大王说出了我藏在心里不敢说的话,那就是在下贪恋小妹美色还可原谅,使在下心头放下一块石头。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个请求,不知小妹是否赏光。”
夫人说:“请讲。”
“在下还听说小妹色艺双全,琴也弹得好,曲也唱得好。色,在下已经领略,还有这曲和琴,在下一直耿耿于怀。假如今天不把在下当囚犯看待,在下求小妹抚琴一曲,也好让在下不致挂牵。小妹请看,这月亮明亮起来了,多么好的中秋之夜啊!”
熊赀也随声附和:“是呀是呀,你们看看这月亮有多么地圆,有多么地亮啊!天上一个,水底一个,真可谓完美无缺。莫负了这么好的夜色,能弹能唱的尽管尽兴。”他忽然想起什么,向蔡侯提要求了,“寡人听说,蔡侯也唱得很好呢,你们附近的人家,都说听过你唱的歌。还听说,蔡侯没有国君架子,曾经在野外都弹过唱过呢。夫人也唱,蔡侯也唱。蔡侯,还是你先唱吧。夫人为你弹琴,寡人为你敲板,如何?”
这是多么大的面子啊!蔡侯不好一味地出气,再说气也出得差不多了,这个小婆娘也不敢太放肆了,也就不加拒绝。蔡夫人也以眉眼示意他无论如何不能拂了楚王的意。蔡侯想了想,便笑着答应了:
“大王,在下献丑,意在尽兴。万望大王和夫人原谅犯忌处。”
“那是自然。”
夫人便命内侍去抬琴,两对夫妻再次敬酒,吃菜。熊赀还记挂着蔡侯没说完的话,他还想听听,却不知从哪儿入手。想了会儿,说:
“蔡侯,寡人命令不得干扰你在楚国内随便走动。这么多年来,你也走了些地方,熟悉了楚国的风物民情,对楚国大夫们也了如指掌。琴还没来,请蔡侯赐教,有话直说,寡人先谢谢你。比如斗大夫,苋喜大夫,鬻拳大夫等等。还有楚国的法律,是否还有不完善的地方?”
蔡侯笑道:“大王哎,您忘了在下是什么人了吗?假如分得清真假,也不致如此这般。”
“如果不是不想说,那就不必过谦。”
蔡侯被逼得没了退路,只好说了。可是又不能完全说假话,对面这个驼子品得出味道的。“蒙大王错爱,那我就斗胆瞎说了。在下治国无从谈起,只看我的处境便知。可除了自身的问题之外,蔡国长期养成了奢糜之风也是原因之一。而楚国就不同了,地处偏远,天子不佑,楚国人便有了发奋图强的志气。单看一班贤大夫,尽管也有申侯这样的东西,毕竟邪不压正,成不了气候。再说楚国法律,以人为本,以民为本,认法不认人,就是当今诸侯难以做到的。再说对贵族子弟的严厉,从小就培养向上精神,诸侯们谁做得到?鬻拳用剑指着大王纳谏,太夫人严惩大王身边的侍人,保申以死迫使大王从善。斗氏家族自己种粮,这些都四海传扬。大王,楚国之所以稳如盘石,就在于这么多大夫如盘石支撑这座大厦。”
一番话说得熊赀心里暖融融的。他再敬一杯酒,再上一道菜,然后琢磨这些话。但,琴抬来了。他只好放下这个话题,说音乐了。夫人这时就坐到琴旁,望着蔡侯。在那一刹那间,她觉得蔡侯这人并不坏。蔡侯望她时,是告诉她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弹了。她的手一动,幽静的夜空下,响起了一声震荡天宇的琴声。蔡侯略一思索,便唱起来:
月何皎兮,万人仰看。
月何亮兮,照我心颤。
痴人做梦兮,梦里几回聚,
梦醒无屋兮,冻我身寒。
佳人美兮,扰我意乱,
不知修德兮,家破梦残。
蔡侯一边唱,夫人操琴跟着他的音韵走,熊赀则敲着碟子,品着蔡侯的词儿。在他看来,蔡侯的词儿是对他有关见了美人须动心的注解。而夫人呢,蔡侯的自责也蕴含着对她的赞赏,倒生起几分满足感,于是琴声倒跟蔡侯的唱曲配合默契。蔡侯唱得很内行,也很动感情。唱完了,他离坐向二两位主人行礼,说:
“夫人,现在该你了。”
夫人不知不觉被引进了情绪中,便对着明月弹起来。那优扬的琴声在寂静的王宫回荡,别有一番滋味。
月东升兮,鸟归林兮
帝子巡天兮,碧空如洗。
帝子巡地兮,江河不息。
玉液珠浆兮,难解忧思。
悲欢离合兮,生生不已。
看看夫人动了感情,蔡侯借口时候不早,拉了拉蔡夫人,示意告辞。两口子悄悄指了指外面,再一揖,示意要离开了,请他别动。熊赀见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情绪,也想跟夫人单独呆一会儿,共同品味这琴曲带来的幽思,便点头答应。蔡侯夫妻俩赶紧离席,不让他们起来送行,悄然离去了。
因为蔡侯懂音律,夫人弹琴便弹得忘情,沉浸到了一种莫名的伤感情绪中。弹完最后一个音符,等着那最后的尾音过去了,才回过头来。可是没看见蔡侯和姐姐,只有熊赀表情丰富地望着她。她忽然一拍琴板跳了起来:
“这个混蛋,上了他的大当了!”
熊赀却哈哈大笑。夫人聪明绝顶,浓妆艳抹是要气那个人一顿的,没想到,却随着那个家伙的意思转了一晚上。看见夫人发气,他倒感到开心。
“夫人生气,寡人倒高兴。”
“为什么?”
“寡人倒害怕蔡侯是个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