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兵马开赴北方,驻扎在邓国城外,邓国不知楚国大军开来是什么企图,也全国警戒,城墙上也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警惕地望着这边。队伍停下后,熊赀和大夫们到前沿察看情况,见邓国城上黑压压的兵士仿佛加高了的城墙,熊赀不觉有些紧张。毕竟带兵打仗是平生第一遭。他回去召集大夫们,请他们拿主意怎么办。斗谷虎这时站出来说:
“请大王去拜见舅舅。”
他的意见马上招来人们的反对。申叔打头说,难道斗大夫没有看见城墙上的兵士吗?我们想干什么他们不会不了解。别看邓国是王舅,早在多少年前就与申郑商量过灭楚,现在一去无异自投罗网,万一出现意外怎么办?
熊赀心里直打鼓,把斗谷虎望着。斗谷虎笑了一下,对大王说:
“大王,伐人国必先夺其志。楚军假道伐申,申叔说的对,邓国人都不是瞎子,斗谷虎敢于断言,他们也一定讨论得很热闹。城上站了这么多兵士,恰好证明了邓国国君的疑虑。假如楚王不进城,他们就确定了楚军伐申是假,图邓才是真,即刻调集军队跟楚军对抗。假如楚王能够坦荡进城去拜见舅舅,那么就向他们证明了伐申是真的。在城上那些兵士身后,是一双双大夫的眼睛。要打消邓君的疑虑,大王必须进城,让邓侯放心。至于进城后是否会威胁到大王的安全,现在邓侯害怕的是自身难保,岂肯冒险招惹这种祸事?大王,请当机立断,斗谷虎愿陪大王一同前往。”
申叔知道斗谷虎的胆识,听这么一说,也愿意一同前往。反对的意见不再有了。
这么一来,熊赀心里踏实了许多,决定进城,并很豪迈地说冠冕话:“要征服别国,更要征服自己,这时候正是显示我们是否具备大智大勇的时候了。倘若畏缩不前,就是自己拆了自己的台。寡人决定了,进城!”
斗谷虎安排,挑选陪同的十几个人都是瘦弱者,只有申叔是个胖子。准备停当,十几个人一起往城门走去了。城上人老远就认得熊赀这个驼背,见楚王来了,知道是祁侯的外甥,又见才十几个人,马上就开了城门让这几个人进去。
内城里,也有人飞快地出来迎接。申叔向迎接者通报了情况,接待官员就把他们安顿到馆驿,再飞快地去见祁侯。
祁侯,邓曼的弟弟。当初送姐姐出嫁,他也到楚国玩儿过,熊通对他很好,他也喜爱那位姐夫。自己当了邓国主子,见楚国势头正旺,祁侯时刻担心怕楚国拿自己开刀。熊通死了,他松了一口气,对熊赀即位他是高兴的,因为熊赀不像虎狼。可是忽然楚军开来了,不由他不猜测,不由他不紧张。斗谷虎说得不错,祁侯将大夫们召集起来正在分析情况,商议怎么办。讨论了大半天,楚王都进城安顿好了,这会还在开,还没有个结果。不过先是务虚讨论,现在熊赀进城了,听接待的官员说楚国是假道伐申,便观点明确,情绪激动起来了。
邓国大夫们都知道熊赀要干什么。借道伐申,不过是个借口,再说灭了申就等于灭了邓。因此一个个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一致要求邓君杀了熊赀。其中最为激烈的就是所谓的“三甥”,他们三个都是邓国国君祁侯的至亲。一个是聃国公子,早在熊通掌权初期国家就被楚国灭了,那时他还年幼,与母亲投奔了邓国。一个养甥,与聃甥一起都曾败在斗廉手下。现在他们也上了年纪,提起楚国就切齿痛恨,因此他们声泪俱下,断言此时不杀熊赀,将来亡邓国的必是此人。而现在熊赀自己送上门来,杀熊赀现在是最佳时机。大家齐刷刷跪在邓君面前,杀熊赀成了一致意见。一位老臣老泪纵横地说:
“大侯啊,楚国乃虎狼之国,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实。老臣观楚国几十年,虽说他们没有动邓国,那是还没到时候。他们没有信誉,没有人情,更不会顾及亲戚的情谊。现在借道伐申,动机明显,图谋的却是我们邓国,这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现在我邓国兵强马壮,紧挨着申国和吕国,又在天子近傍,一呼百应。大王,楚人一旦伐申成功,邓国必将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大王,熊赀不除,国无宁日!”
这些道理祁侯并非想不到,熊赀的狼子野心也不是看不出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借道伐申显然意在邓国,灭了申,下一个目标就是邓国。假如拒绝借道呢,那么现实的目标就是邓国了。再说熊赀这个懦弱无能的东西竟敢带着几个文弱的人进城,可见兵力之强。再看看自己朝中的这些大夫们吧,三甥当年都败在楚军手里,现在立主杀熊赀,完全是不负责任。杀了熊赀会怎么样?楚军灭邓即在眼前。左也难,右也难,他说:
“你们都起来吧。你们说的我不是不知道,可你们想过吗?熊赀胆敢带着几个人到邓国城来,是因为大军压境,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敢冒这个险的。若是杀了熊赀,那么他们征伐的就不是申国而是邓国了。不错,几十年前熊通壮大时,郑伯申侯就跑到邓国来跟寡人商量过对策,可他们希望的是邓国出头,有谁担过责任?的确,天子离我们不远,离得近又如何呢?真的开战,天子又怎么样呢?各国诸侯隔岸观火的事情你们还没有看够吗?再说马上杀了熊赀,大军就用不着去申国了,更用不着借道了。马上开战,你们有十足的把握吗?熊赀身有残疾,多年来郁郁寡欢,并不赞同他爹的做法。借此机会与楚国进一步修好,两家联合,这对邓国有什么不好?都不要说了,请熊赀上殿。”
大家不好再说什么,都打整衣冠,整整齐齐迎接楚国君臣。
熊赀缩着肩,带着的几个人都像弱不经风,走进武士排成的巷道,然后在衣冠鲜亮的人们注视下走向大殿,都像是才见过这阵势,面露惊慌。没有一点儿声响,这阵侯的确有些叫人不好受。熊赀装得仿佛怕见这阵候的乡下佬,胸越缩越窄。这副模样多少使邓国人有些放心了,这样的人是没有战斗力的,因此那些兵士们的胸脯挺得更直了。
经过了好长的路程,到了大殿之上,熊赀先是行国君之礼,再行外甥之礼,让大家看到这是一位有礼貌的君主。同时他的形象和步态也让人放心,这样子不象是要打胜仗的。
祁侯备有招待,为了解除大夫的疑虑,也是要讨个保证,酒桌上便问熊赀伐申的理由。熊赀说,先王在世时,申国就对楚国无礼,这么多年并未认错还罢了,反而一再与楚国为敌。要搬出理由来,随便一抓就一大把,这个问题难不住熊赀。
祁侯再问最关键的问题:“伐了申国,会不会拿舅舅下手?假道伐申,这一招高明啊!”
熊赀对怎么回答想了千百遍,便说道:“舅舅,先父称王,舅舅知道内中隐情,实在是万不得已。楚国上下对天子百依百顺,即使辟在荆山,筚路褴褛之时,桃弧棘失虽说简陋,却从不误时,也体现了楚人对天子的敬仰。可是天子对楚人只是压而无抚,让楚人难以安身立命。楚国还不强,要的是与邻邦的友好,而不是仇敌的态度。伐申的理由诸大夫其实都清楚,由来已久,只要邓国与楚国友好,不阻挡楚国发展的道路,亲戚永远都是亲戚。”
这番话其实没有人相信,熊赀也知道他们不会相信。但假话不能不说。
那位聃甥实在吞不下去了,站起来愤愤说道:“想当年,我聃国对楚国向来友好,从不曾招惹楚国,可令尊突然发起进攻灭了我的国家,父亲吐血而死,母亲回邓国含恨终生。那年巴国要跟邓国结姻亲,假说聘礼被抢,也借此攻打邓国。一桩桩,一件件,没有哪一回不是楚国无理挑衅。楚国这么多年来不守信用,您说的话算数吗?”
那位养甥总是跟聃甥配合,这时候只想把事情闹大然后让祁侯开杀戒:“伐申的理由是生拉硬扯出来的,将来对邓国下手,也未必不会这样。”
“对,伐申其实就是要图邓!”
大夫们都闹起来了,只要祁侯一挥手,熊赀马上就完了。但祁侯没有这样。与其马上跟楚国结仇交战,还不如笼络楚国和这位外甥。熊赀在一大堆责问下不回嘴,只是低着头,像是无所作为的样子。这样一来,祁侯反倒护着熊赀了。
“好了好了,这样的话说多了,有损邓楚两家和气,也有损亲戚之间的情谊。熊赀,大夫们说话虽说过头了些,实是害怕有朝一日两家失和,你要理解才好。”
熊赀回话如一个好外甥:“熊赀记住了。”
“今天借道,是舅舅对你的信任,过后不要忘了。”熊赀一连说“记得记得”,祁侯便命令“放行”。
舅甥俩喝得痛快,不像是要结仇的。
邓国决定借道了,楚国大军开进邓国城,然后从另一边出去。沿途都是邓国警惕的兵士,街上组成了兵士和武器的巷道,老百姓的眼神是惊惧不安。熊赀让斗谷虎一直陪在身边,路上他问,看看邓国情况,感想如何?斗谷虎笑道:
“大王不知发现一些问题没有,邓国地大物博,百姓富足。可是在朝堂上您看见了吗?用的还是一帮老掉牙的大夫,可见他们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这样的国家貌似强大,其实只剩一个空壳了。”
这些话仿佛是提醒熊赀自己该如何办,熊赀高兴,便接着了话:“说的好。寡人身边都是先王功臣的第二代,寡人必须让你们都立功。咱们不能有一日安逸。快走!”
当大军穿过邓国疆土往申国进发时,邓国的军队紧跟在楚军的后面。楚军有些散漫,邓军却军容整齐,熊赀命令手下只当不知道,尽管放松了走路,任凭他们跟在后面。楚军的后卫接着了邓军的前导,双方还互相问好招手讲友情,行军也如走亲戚,有些松松垮垮。邓军暗笑,这样的军队还跑这么老远来伐人国?这只能证明一点,楚人伐申是假,伐邓是真。现在祁侯同意借道,出乎楚人意外,楚人攻申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看看吧,看楚人如何攻申,如何往回走。
跟到邓国边境,邓国这支队伍就不跟了。楚军又松松垮垮走了一段路,等邓军看不见了,斗谷虎提醒熊赀:
“大王,必须迅速整顿军纪,快速前进。若是申军拦截攻杀,邓军就会在后面给我们一刀。”
熊赀即刻命令子元,赶紧加快进军速度。楚军将军明白这一点,大旗一挥,于是楚人整肃军纪,整齐了步伐,一个个挺起了身子,摆出了大杀一场的架式。而就在这时,队伍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原来巴人散漫惯了,他们愿意帮助打仗,打起来也勇敢,却不愿意受纪律约束。走过了邓国边境,队伍要排列整齐,他们却还是松松垮垮。前方将军命令他们停下来,要求他们排成队形,可他们不听。熊赀恰好也走过来了,见这里吵闹,就悄悄走过来看情况。听将军问:
“谁带队?”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站出来说:“我。”
熊赀忍不住发脾气了,用马鞭指着他的队伍,有些气恼地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样子?命令他们赶紧站好!”
谁知那小伙子却说:“大王,不就是打仗吗?打起来看谁卖力,看谁杀的人多,又不是看谁站得整齐。”
熊赀气得说不出话来,斗谷虎将熊赀请走了,命令那位将军,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将军也气得不行,队伍有纪律,看着不管等于失职,而且将给楚军带来不好的影响,便命令把这人捆起来,抽二十鞭。于是这个小伙子被执行的兵士捆起来了,队伍这才听话了些。
原说把这阵子过了就放了算了,没想到走了不多远,有人报告,说那小伙子带着他的一队人开溜了。
消息报告到熊赀那里,熊赀的气还没消,但见战斗在即,不想过多追究,说:“不管他,继续!”再上路时,他对斗谷虎和申侯讲,“你们给我记住,对巴人不能太过依赖。先大王过去依靠巴人,是那时候自己的兵力不强。从今往后就不能把这一条视为先例了。要取得战争的胜利,首先要的是一支军纪严肃的军队,而不是散兵游勇。”
边说话时,队伍经过整顿,迅速向申国跑步前进。
申国是周天子的至亲,又离天子很近,仗着这一点,国家富足,军队人多却并不强壮。天下以楚为患,但申与楚之间却隔着邓,凡事有邓顶着,因此过得安逸。当年熊通到申国时,就看出申国挨天子太近,凡事依赖天子太深,一旦有事,自己难以挺身而出自己解决。事过几十年,这一点没有丝毫改变。当楚军压来时,全国才知道大祸临头了。申侯一边仓皇派军队开往城外迎敌,一边派人去给天子送信,指望天子会为他作主,给他个公道。其实周天子不会管这事,即使管,决定这事还有许多程序要走,这边却已经攻起来了。
楚申两军的战斗不足以描写,楚国带兵的都是有经验的将军,而申国基本上没有打过像样的大仗。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摧垮了申国军队。看着申国军队往城内狂奔,熊赀用马鞭指着申国城说道:
“你们知道吗?五十年前,那是先王娶太夫人第二年。平王三十三年,楚侵申。天子那里这样记了一笔。寡人听先王讲过,什么侵申?不过是带着一支不多的人马在这里打了几天猎而已。五十年后,楚人不但要侵申,还要灭申!快速进城!”
但在城门那里却受阻了。他们赶快往那里赶去。
申国溃军逃进了城里,楚军在后面猛追,追进去了大半。这时候忽然走出一个人来,到了城门当中。起初以为是来迎接楚军的,后来一看不对。大军开到城门口挤成一团,那人却不让。说他是迎接楚军的,他却站在正中挡着去路。说他是抵抗的,身后却没有兵士,他手里也没有兵器。若是个一般兵士,早就一剑了结了性命,可这个人像是个当大官的,这么站着必定有重要原因。好在胜利成了定局,将士们不敢马虎,只好向楚君通报情况。
熊赀跟在大军之后,听说后感到奇怪,催马一路小跑赶来了。果然老远就见那个人叉开腿立在城门中央,脸上的表情说不出什么问题。楚王来了,兵士们闪开道路,熊赀上前问道:
“请问怎么称呼?”
“申国城尹彭仲爽。”
“城尹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那人傲然说道:“大王,两国交兵,胜负自有天定。彭仲爽无力回天,愧对国君栽培。百姓安危乃城尹职责所在,早听说楚国如果得胜,兵士纪律松驰,将军放纵抢掠。百姓无罪,愿大王约束将士,不能戟害苍生。”
“若是寡人不听呢?”
“那,城尹的责任也尽到了。”
“城尹将如何?”
“仲爽一人,也将死于敌人的剑下。”
熊赀笑着点头:“好。早听说北方多豪侠之士,果然。不过据寡人看来,城尹如此爱民又如此负责任,如果早些让城尹领兵,申国不应该这么一盘散沙不经打。可见城尹并未得到申侯的信任和重用。既然如此,城尹又何必一人伸头接石头呢?”
“君王有君王的道理,臣下有臣下的原则。”
“好吧,听你的,让你看看楚军到底是什么模样吧。”然后他转身命令,“所有将士不得擅进民家,不得滥杀无辜,不得抢掠财物。有违者斩!”
那人便闪开挨城口墙角站着,让楚军进去。
楚军进城,果然秋毫无犯。
熊赀在人们的带领下进到申国国君宫殿,才知国君带着妻儿跑到天子那里去了。当晚,熊赀原本可以住在申君宫中,享受着申侯留下的侍女们的侍奉,然而他没有。他要在臣下面前摆出个干大事的形象,再说还有取邓的大任务憋在肚子里,并且取邓的方法还没有想出来,便住在一处指挥军务的屋子里。晚上时熊赀对斗谷虎说,要他找申叔,一起边喝一杯边议事。
安顿好大王住下,斗谷虎便带着一帮武士去找申叔。这家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听人说在申侯内宫,他的心头不免一沉,预感到这家伙是见财起意了,便急急地往内殿赶去。果然申叔是在那里,正指挥手下人往箱子里装东西,而装东西的都是他的家庭兵士。十几只宫廷大箱子摆在院子里,他走过去打开一只箱子,见里面都是珠宝和名贵药材之类的东西,而那些人还在从里往外抬。他不觉拔出了剑,退后几步挡住了去路。
申叔乐孜孜跑出来了,自己用衣襟兜着珠玉,跑得屁颠颠的。迎面见斗谷虎带着武士站在这里,脸上仿佛又在抽筋,着实吃一大惊。他干笑笑,不知怎么答话。还是斗谷虎开口:
“申大夫,这怎么说?”
申叔知道无论用什么假话都遮掩不过去,但还是要扯谎:“都要运回楚国……”
“这也不是申大夫的职权,可你怎么都安排自己的人马装呢?”
申叔知道瞒不过去了,只好涎着脸说实话:“这么多好东西,凭什么不要?我看斗大夫家里也不富裕,何不趁现在弄些呢?大王不会管这事。”
斗谷虎的脸越来越难看,命令道:“放下,将人撤走。如果申大夫不听,斗谷虎只好对不起朋友了。准备!”
跟着斗谷虎的武士们一齐拔出了剑。
申叔明白斗大夫不是开玩笑,只好命令手下人撤走,但还是有人偷偷在怀里揣了些跑了。斗谷虎马上命令手下人叫来了保护内殿的将士,命令谁胆敢取一件东西,当场斩首,不问是谁。申叔讨了个无趣,站在一旁干笑。斗谷虎安排好了才回头望他,遗憾地叹息一声:
“申大夫,你是让斗谷虎继续跟你交朋友呢,还是要让在下离你远点?”
申叔连连陪罪:“是在下鬼迷心窍。在下这条命都是斗大夫给的,怎么舍得这个朋友呢?我身上的毛病自己清楚,可是改不掉,望斗大夫时常提醒。”
“假如大王过来看见,申大夫将怎么说?”
申叔打个哈哈,不以为然地道:“大王要干大事,不会再沉迷于女色,他不会来了。”
“大王传唤。”
斗谷虎说完身就走,申叔吓了一大跳,跟在身后不发一语。
天色晚了,酒菜也安排好了,熊赀等着他们俩。他为灭申的胜利而兴奋,又为伐邓的借口苦费心思,备些酒菜,要与斗谷虎和申侯议论伐邓的办法,没有注意到这两个人的表情。先是为借道以愁,现在假道了,伐申也成功了,下一步想想更难。这真是骑虎容易下虎难,熊赀肚子里急成疙瘩,急着要计策。
申叔见斗谷虎没有向大王兜他的底,十分老实地坐在大王身边。说起伐邓,两个人除了硬攻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或者因为那是大王的舅家不好出点子。这时斗谷虎便说:
“大王,申国降将彭仲爽,看来是个可用之人。”
申侯却摇头:“这人是个降将,越是有用越不能用。我们刚灭了他的国家,心头怀恨也是自然,如果用他,他首先要做的是如何代他的国君出气泄愤。弄不好一件事情没解决,反而又被新的麻烦牵住了。”
斗谷虎不同意他的看法:“非常时期干非常之事,就得用非常之人。申大夫说的不错,弄不好会惹来新的麻烦。但我看这人不会对楚军构成威胁。对楚军怀有深仇大恨的,皆是那些平时养尊处优者。而这个人不属于那种人。小小的城尹之职他就那么忠于职守,可见是个时刻想建功立业的人。再者,他敢于只身阻拦敌国大军,显然对我们有过深入的研究,自信可以用语言行动打动楚君。这不是那些只有匹夫之勇的人干得出来的。据我观察,申国已灭,此人却还在尽城尹之职,仍在各处巡察,这就更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品质了。”
熊赀也被斗谷虎的介绍所感动:“有这事?”
申叔笑道:“斗大夫是个君子,恪尽职守,以为天下人都跟斗大夫一样。不过这个断语在下不敢苟同。”
斗谷虎很自信:“如果斗谷虎猜得不错,只怕现在他都还在城中巡视。”
申叔不相信:“斗大夫这么有把握?”
熊赀也来了情绪:“你们可否一赌?”
申叔道:“斗大夫敢吗?”
斗大虎问:“赌什么?”
申叔双手抱着绕了半天手指头,最后下了决心:“赌一年俸禄如何?”
熊赀怕斗谷虎吃亏,就要干涉了:“不可,俸禄是斗大夫养家活口的全部,你以为他是你家里的情况?”
这句话暴露出了熊赀对申叔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斗谷虎听出来了,却只当不知道。同时他也看出了大王在在这件事情上感情倾向他,也有些受感动。便说:
“申大夫的提议在下同意。”
其实申叔倒巴不得斗谷虎赢,他好借此机会给斗大夫捞点好处。如果斗大夫输了,他是绝对不会要的,这样也可以加深两人的友情。“那就击掌定了。”
从来一本正经的斗谷虎,当真伸出巴掌跟申叔一击。
熊赀见这情景也觉开心,关心地问斗谷虎:“寡人从来都没见过斗大夫如此玩过,也觉心情舒畅。斗大夫不会随便跟人打赌,一赌必赢。可是寡人总觉得悬。斗大夫能说说其中道理吗?”
斗谷虎谈的道理让熊赀很受感动:“大王,打赌之事,不可能绝对无误。但对彭仲爽的看法,也不过是臣下的一种猜测。臣下赢了,是为楚国赢一人才。臣下输了,避免了任人不当之误。如此看来,臣下都是赢的。假如臣下赢了,大王尽可以跟他一谈,说不定伐邓的主意也在此人身上。”
熊赀点头,再问申叔:“申大夫,那么你呢?”
申侯的嘴巴更会说:“大王,左右臣下也不会吃亏。若是臣下输了,将接济了一位君子。万一臣下赢了,也是斗大夫让臣下一着,岂不提高了臣下在朝中的威望?”
“好,那就等着看吧。传彭仲爽。申大夫,你可以去做你的事情,寡人和斗大夫一同审查这个姓彭的。可好?”
申叔只得离开,虽说满肚子不愿意。害怕斗谷虎抖出他的丑事,走时向斗谷虎深深一揖。熊赀傻瓜似地望着他俩,感到很奇怪,等申侯走远了他问:
“这人怎么了?不向大王行礼,却对斗大夫行礼。”
斗谷虎正要告诉他,他伸手止住,想了一下,笑了。
“你先不说,看寡人猜得对不对。他在外头干非法之事,被斗大夫抓住了,是吧?”
斗谷虎巧妙地回答:“大王好眼力。不过还没有恶果。”
熊赀轻轻地吁了一声:“你是个君子,既是个讲原则的人,还以人为善。寡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你是不会出卖人的。好了,寡人也不问是什么事,只是一条,给我看好他。”
斗谷虎躬身说了个“是”字。
彭仲爽不一会儿就来了,虽风尘仆仆,但脸上已没有了楚军进城时的仇恨。熊赀要在陌生人面前讲文明,说,这么晚了把你找来有些失礼。彭仲爽也彬彬有礼地回答说,大王胜利之师,对一个败军之将如此客气,实出意外。斗谷虎注意观察,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不会错。熊赀命令摆酒,斗谷虎敬给彭仲爽一杯,然后问城尹晚上在干什么。彭仲爽说,他在到处察看,看老百姓受到威胁没有,看重要地方遭到破坏没有。熊赀与斗谷虎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笑起来。彭仲爽莫名其妙,问斗大夫笑什么。斗大夫没回答,熊赀却径自问彭仲爽:
“发没发现楚军违纪的?”
彭仲爽实事求是地说,没有。
熊赀便说:“城尹呐,我楚国人才很多,但还嫌不够。刚才斗大夫跟申大夫打赌,断定城尹还在城内各处察看,寡人这才请令尹过来。现在证明斗大夫看准城尹了。”
彭仲爽离坐向大王行礼,然后向斗大夫一揖,说话有些怆恻:“彭仲爽在申国如此之久,何曾得到过国君和大夫们一言半语的评价。无论我多么努力,在这里却有我不多,无我不少。看来申国被灭,也是必然。彭仲爽不图别的,有大王和斗大夫这样一句话,死也闭眼了。”
斗谷虎问他:“城尹已是无国之人,城里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了,为何还这么费心费神呢?”
彭仲爽叹息一声道:“百姓遭受亡国之苦,是国君的责任,也是我等这些臣子的责任。衣百姓之衣,食百姓之食,大难来时,即使挽救不了败局,能跟老百姓在一起担忧受罪,心里也好受一点儿。”
熊赀很赞赏这人,便要他谈谈自己的情况。几杯酒下肚,彭仲爽就谈起了自己的身世。原来彭仲爽自幼熟读兵书,深谙治国之道。他一次再一次地劝申侯建立武备,王公大夫们不能按世袭的一代传一代而无所作为,可申侯要依仗这些人物,不肯为他开罪那些有背景的人们。原来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亲朋在天子身边。他们认为,出了事天子自然会管,不能让天子为申国的武备而警惕。
“最近几年,我就担心会被楚国灭掉,可申侯说,申楚之间还有个邓国呢。果然……”
熊赀点头称是,然后问他:“现在申国为我楚国所有,城尹说说,假如你是楚国大夫,下一步楚国该怎么做?”
彭仲爽笑道:“大王,灭申并非只为申国,相信楚国大夫是看准了才下这一着棋。既灭了申国,坏名誉也出去了,天子也得罪了,中间还横梗着一个邓国,楚人如何来去?如果没有办法管理好申国,让申与楚这样分开,那才叫得不偿失。再往远处说吧,灭申国事小,打开北方通道事大,我想大王伐申的目的无非为了这点。既然已经得罪天子和诸侯,邓国就留它不得,不然,邓国和天子那里就会坐收渔利。”
“还有吕国。”斗谷虎插嘴说。
“吕国依仗着申国,比申国更差,稳了申国,也等于得到了吕国。大王没有打算动吕国?”
“说的好!”熊赀站起来得意地走了几步。“申君拿着你这样的人才不用,就该当亡国。你愿意随寡人实现你的抱负吗?”
“愿意。”
“好,整顿好这里,你随我到吕国去。”熊赀转而问到他最难办的问题,“现在请城尹赐教一个令寡人最为头疼的问题。城尹能猜着是什么吗?”
“莫不是伐邓?”
熊赀点头:“斗大夫到底有识人之慧眼。既要灭邓,可邓是寡人亲舅,而且这次假道,对楚国有恩。如何才能理直气壮地伐邓呢?”
彭仲爽答道:“大王,举兵伐邓,必须师出有名。而这名,少不得有些生拉硬扯,抬上桌面难以服人。以仲爽看来,大王在取邓之前,是不能回郢都的,因为邓不拿下,好回不好返。而伐邓只有三条理由:其一是邓国有负于楚,这一点过去没有,将来更不可能会有。因为邓国时刻害怕有口实落到楚国手里,定会加倍戒备。其二是借由头滋事。这由头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其三就是不要理由硬攻。现在看来,由头要继续寻找,万一不行,只好由仲爽做不义之事了。而在伐邓之由没找到之前,大王暂住申地也好,仲爽助大王巩固边防,施惠于民,申地牢固,也就少了后顾之忧。”
熊赀与斗谷虎同时说好。
为了笼络人心,熊赀采纳彭仲爽的建议,在申国住了好长时间,看大夫们将军们如何将一个国家变成楚国的县。有彭仲爽稳着申人的情绪,有斗谷虎管着楚国兵士不准乱来,楚人办事方便多了,减少了不必要的杀戮,这是原先没有想到的。他想过让彭仲爽当申县县尹,又一想不妥。彭仲爽毕竟是申国人,将来难免不受申人的排斥和唆使,再则彭仲爽将来可以大用,不能让他夭折在这个小地盘里。他将申国的事情交由斗谷虎和申侯管理,自己则到乡下察看,到有名的地方游玩,到处打转转。一晃就过了冬。北方的冬天寒冷,他的身子怕冷,就让斗谷虎回国向母亲转达伐申的情况,自己坐镇军中处理事情,和大夫们讨论问题,渐渐地,申国恢复了平静。
处置好申国的事情,大军往吕国开去,彭仲爽陪着。路上,彭仲爽告诉熊赀,吕国用不着打仗,因为吕国不经打,打下来也没什么意思,相反大军开进城去,让吕君靠拢楚国更好。彭仲爽说,倘若灭了吕国,事情招惹大了,大军住在申、吕,中间横梗着邓国,如何接应呢?拉拢了吕国,楚军可进可退,吕国对楚国构不成威胁,还割断了邓国的左邻右舍。
熊赀不以为然地说:“看吕国如何表现吧。”
彭仲爽说:“吕君会列队欢迎。”
大军开到吕国边境,果如彭仲爽所料,吕国国君守候在队伍前面,恭敬地迎接熊赀。这么一来,熊赀只得听从彭仲爽的建议,不打吕国了。他将军队开进城去炫耀一番,把吕国百姓吓了一吓。他带着人马到了吕国城内住下,在那里吃几天,大街上一时只见楚国军队。吕君不敢不对楚军友好,憋着笑脸陪着熊赀。熊赀对吕君说到吕国是来看看风土人情,跟吕国长期交朋友。吕君只好点头承认楚王是真心交朋友的。
大军压境却谈什么友谊,吕国国君不是傻子。但人家强而自己弱,而且来谈友谊的军队刚端了邻居的老窝,不能不强颜欢笑,承认楚国是真心待朋友,带着大军是来讲团结的。吕君只能罄其所有好酒好肉招待,将好东西奉送,却日夜巴望楚军快走。
几股春风,万物复苏,熊赀每日骑马在申、吕田野里驰聘,想着征服北方之后的风景。可是,伐邓的办法还没有想好,回不去,也走不了。国内形势如何?母亲的身体怎样?他只好让斗谷虎先回国稳定后方抓春播,同时向母亲汇报伐申的情况,代他向母亲问安。
斗谷虎受命走了,熊赀的心情越发烦躁。
站在舅舅立场上想想,不能不承认,舅舅借道虽是不得已,可除了同意借道伐申之外,再无其他更好的办法。借道给楚人给熊赀出了一道难题,灭了申又如何?楚申之间隔着邓,申国好灭不好治,现在诸侯们都注意着楚国的动向,看楚人如何收场。他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天天在马上过日子。
就在这时候,国内飞马传来消息,邓曼夫人逝世了,是自杀身亡的。
那天熊赀正在广袤的原野游荡,骑在马上放眼四望,当几骑马飞驰而来时他就猜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都没有想到会传来母亲的恶耗。闻听说母亲突然去世,就从马上倒栽下来,信使说些什么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陷在北方回不去,他恨自己没有父亲母亲的智慧和能力,这时候尤其需要母亲的支持,无论是精神的还是实际的,母亲总是那么有主见。现在他忽然感到所有的支柱都倒了,将他陷于难以自拔的境地,眼前顿时一片黑暗。他趴在地下大哭不止,向南磕头不止。
彭仲爽也滚下马来,挨楚王跪着。不过他倒是听清了使者的话,得知太夫人的去留是自自己选择的,也禁不住心头震颤。楚国有这样的王母,还有什么事干不成?这时他才明白,申国灭亡绝非偶然。见熊赀像是要哭死过去,赶紧低声道:
“大王,太夫人的义举正是为楚国着想。”
熊赀蓦然心头一惊,不很费事地就明白了母亲是自杀的,而自杀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给他一个过河的桥礅:赶紧取邓!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呢?转而一想也很清楚,从冬到春,几个月过去了,如果再这样等待,邓国会调集军队,楚军会人心涣散,越往后越不好收拾了。
这是要他赶紧下手!
这时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都跪下去磕头。
他问彭仲爽:“如何下手?”
彭仲爽道:“快速奔丧,邓国不会爽快地让楚军过境,不就是机会吗?”
熊赀有了主意,站起来拔出了先王剑,大声命令:“火速回国,敢阻挡者杀!”
所有将士都明白大王的剑拔出来就是要拼命的,似乎也明白了奔丧的意义。部队由彭仲爽布置。军队应该全部改穿丧服,但来不及准备,彭仲爽就让将军们穿丧服,兵士们穿军装,军前打起白幡,向回国的路上开拔了。命令下达,收拾东西还得一天,这一收就到了夜里。命令一下如山倒,一时间火把连成片,楚军飞速地排列成战阵,从吕国开拔,向邓国开去。
吕国国君吓出了一身冷汗。
路上,熊赀将斗谷虎和申侯扯到一边,指着正在前面指挥的彭仲爽问他们:“你们看让这个人指挥有没有什么问题?”
申侯回答得有些幽默:“我们灭了他的国家,把舅舅给他出一顿气,他好想,我们好推,而且必胜无疑。”
熊赀忍不住直要笑,可是有孝在身,不敢笑。他借口心里难受,授权彭仲爽,要他带领这支奔丧的队伍,顺利回到郢都。彭仲爽也有那么点儿心思,而且急于立一功,左右都好,果然爽快地接受了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