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深宫里寂静得听不见一点儿声响。太夫人邓曼总是睡得很晚,伏在桌上看大夫们送来的重要简疏。她不管事,但朝中的事情她不能不关心,原因是过去儿子不上朝,现在儿子不管事,又不能让天下大乱。看看也不过是看看,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出头的。与其说她关心朝中事,不如说她更关心朝中的人。有这些人在,就不怕天下动摇。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她只是看看而已。
内侍再一次催她休息,她才收起了正看的东西,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来。但却不是往睡房中去,而是径直走向了殿外。在门外宽阔的高台上,她伸伸腰,活动活动胳膊,然后就凝视着远方。她扬起拐杖指着一个地方问:
“去把大王给我请来。”
内侍说:“太夫人,天太晚了,只怕大王已经休息。”
“没有休息,去吧。请到库房去。”
内侍不敢再多嘴,只好去传达太夫人之请。
邓曼像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熊赀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她的心里。别人望远处不过一片黑暗,她却能看见楚王宫里的灯还亮着,甚至能看见儿子无奈地在殿外徘徊。她断定儿子并没有睡。
熊赀果然没睡,果然就在殿外焦虑地徘徊。
从申叔家里回宫,熊赀这里站站,那里呆呆,有时暗自沉吟,有时又在殿内大踏步走来走去。因为长相差,使他具有了一条好处,就是耐得住寂寞。因为自小就知道自己先天不足,学会了躲避人,躲避是非。申叔和丹姬的那些话让他热血沸腾,但如何做呢?离开了别人,他就又不知如何办了。内宫里到处是人,但谁都不是真正的人,这些人的命运都得由他考虑,他不能不费心思考虑。是的,要保证跟丹姬会面时的放松和尽兴,要让天下美女心仪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儿,就必须先保住王座,而保住王座的前提就是治理好国家。保申说的对,治国在于治人,治人在于治己。可是,如何着手走自己的路呢?
就在他无所适从的时候,来了几位后宫的内侍,说是太夫人请大王过去说话。不用说,母亲要说的还是关于他治国的事情。只要他不站起来,所有人就会没完没了。不过这时候,他倒想听听母亲的话,便随着内侍们往后宫走。
但走到半途,却发现他们引的路不是往后宫去的,他问这是到什么地方。内侍告诉他,太夫人在库房。他颇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母亲跑到库房干什么?他不好细问,只好跟着他们。
库房有专门一间房子,供着荆山之宝和氏璧,守卫它的是一队武士。他一进到那间屋子就明白了母亲的心事。那件稀世之珍供在屋子正中,用黄绸蒙着。母亲站在那件宝物前,仿佛在看父亲的遗容。而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没了双脚却须发皓白的老头子,他就是卞和。熊赀走过去向母亲请安,接着向卞和一揖。
母亲没有说话,却双手揭开了蒙着玉璧的黄绸,屋子里顿时如注入了朦胧的月光,充满了温润的光泽。熊赀忍不住跪下去,向那件至宝叩一个头。邓曼凝视着那件宝贝说话了:
“我让你来是要你看看,这件荆山之宝有什么特别?”
熊赀有若干年是在讨论和氏璧的环境中渡过的,有关它的评价记得滚瓜滥熟,随口答道:“它是天地日月光华凝聚的精华,是荆山孕育的无价之宝,也是楚国的光荣体现。”
邓曼意思不明地笑了,笑得好开心。那个卞和如石头一样不发一言,也不动。熊赀有些莫名其妙,愣着。过了一会儿,邓曼掉过头来,眯着眼睛打量儿子,还是那样宽容地笑着,但那笑容中分明流露出对儿子幼稚的否定。然后深深地叹口气,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
“熊赀啊,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它的确是件宝物,当年妈嫁给你父亲的时候,就是冲这块石头来的。可我们都上了大当!无论它再宝,无论它再贵,也不过是块石头。可你父亲拿它做文章,简直做到了极至。他骗得邓国女儿甘愿跑到弱小的楚国做他老婆;他用它唤起了楚国人的精神;他用它壮大了楚国的国威;还用它使楚国上下一心,因此所向无敌,攻无不克。当然罗,你妈也不是一直上当。当我明白了他拿这块石头干什么的时候,我发现了比石头更有价值的东西,这就是楚国人的精神和豪气。你看看你卞和老伯,你父亲当着那么多大夫和将士的面威胁他,要他承认这只是一块没用的石头,可他宁愿双脚被砍,也要坚持到底,向天下人宣布它就是荆山至宝。那时候你妈就看出来了,天下有一天终究属于楚国,也就心甘情愿地做起了楚国人。我让你来这儿,是要告诉你。天下东西无定价,用好了都是宝,用得不好都是无用之物。你看看,它有什么呀?但是有它在,天下人就忘不了楚国。役物如役事,役事如役人,如何看待,全赖自己了。你想只占一隅而与世无争,这是不可能的。要保一隅,就得让普天下安宁。你要得一隅,就得取普天下。你父亲用它换取了整个世界,谁能把它卖这么高的价?唯有你父亲。你身上流的是楚王的血,可不要忘了。你可用的不再是和氏璧,用什么?自己去找。何去何从,我也只说这么多了。盖上吧!”
熊赀将那块美玉盖上,邓曼却又瞄着了儿子腰里的剑。熊赀知道这剑与和氏璧的关系,赶紧取下来交给母亲。邓曼抽出剑,就着灯反复打量着。熊赀为了讨母亲欢心,凑拢去说:
“听说这是把王者之剑?”
“是呀,王者之剑,霸王之剑。不过它跟和氏璧一样,同样为人所用。在有的人手里,它抵不上一把木头剑,可在有人的手里,它就锋利无比,无往而不胜。我知道你对这把剑的来历不相信,也知道你不爱武器。我要告诉你的,是楚国全体将士都认得这把剑。将士们只要看见它,就知道战争必胜。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同样是你父亲的杰作。他把死的东西变成了活的,他把战争变成了对神的崇拜,你要征服天下,就离它不得。带上它,学你爹的样子,从不离手。”
熊赀很郑重地接过来,发誓说:“母亲,我都记住了。”
邓曼说完,对卞和说一句“您也早些休息”,就径自走了,将熊赀扔在那间房里。
母亲的感染力是巨大的,熊赀想想母亲的话,想想父亲的雄才大略,一时间豪情顿生,巴不得马上天亮。他再向和氏璧叩一个头,向卞和一揖,走了出去。但回去之后并没有睡,在灯下抽开那把剑,只觉一股腥气冲出剑鞘,直钻他的鼻子。这是过去所没有的。想想母亲的话,若要征服天下,就得不怕见血,不怕血腥气味。若在以前他会吐的,但今天没有,相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从那股腥气里吸进勇敢和刚毅。再看那剑刃,不亮也不锋利,他匆匆走出门,对准屋角的石头台阶猛砍一剑,这才相信了全部传说。那石头豆腐似地切下一角,却无响声,也无火花,只是掉下来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太神奇了!他全无睡意,提着剑在院子里徘徊了许久。上苍既然创造了这样的剑,一定就等着神奇的人用它拯救世界,剑在自己手里,舍我其谁?他思考着如何使自己站立起来。
第二天熊赀起得很早,不忘腰里挂上那把剑。往大殿走的时候,熊赀忽然想起丹姬说过,苋喜每天都恪尽职守,无论有人没人,总是自觉地站在他应该站的位置上。外人知道的事近傍的人却不知道,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便早早地来到朝堂后面,偷偷地看看是不是如丹姬说的,苋喜第一个到场。
等了一会儿,果然见苋喜一身整齐地来了,先是命令鸣上朝钟,然后站到了王座斜下方。尽管一个大夫都没到,他仍然如站了满堂人,坚守着他的阵地。他这才相信,这些大夫们都恪尽职守不是假的,他不得不为父亲的铁腕叫绝。他暗暗发誓,如果自己不能使大夫永远如这般尽职尽责,那就证明了自己真的无能。他走了出去,叫苋喜一声。
苋喜并没有马上回过头来,而是跑下三级台阶,然后在朝见大王的莆草垫子上跪下来:“礼仪大夫苋喜,正听大王吩咐。”
熊赀觉得有些好笑,若是过去不烦死才怪,但今天却不同,好言说道:“苋喜大夫,现在还没有人来,寡人想跟你说说话,你这么一弄,我的话都不好怎么说了。起来起来。”
可苋喜趴在地下不起来:“大王,说体己话是在私房,这里却是朝堂,是议公事的地方,请大王明示。”
“好,起来吧,站到一旁去。”
“苋喜遵命。”
这一幕别人没有看到,因为大夫们才来。熊赀将那把剑取下,搁上了身边的架子上,那是楚王专门搁剑的,起始于武王。他放下剑回过头来,只见大夫们全部跪下了,后到的也急急地跑过来跪下。他问这是怎么了,却没有人回答。他便点名了:
“申大夫,你说。”
“大王,王者之剑,今日再现,主我楚国雄风再起。见剑如见先王……”
其实这把剑常在他腰里挂着,大夫们视而不见,摆上了剑架,仿佛第一次才看见,激动到如此地步。一阵肃穆,一阵宁静。熊赀正眼往下瞧,见有些大夫在暗地里流泪,便知母亲对父亲的评价是多么准确。什么都是道具,看你怎么运用。挂在腰里就不是剑,摆上了架子才是剑,可见这把剑的意义远远不仅仅是锋利能概括的。他示意苋喜,苋喜便喊起来了:
“楚国大王上朝议政,各位大夫认真听取,畅所欲言,勿须隐晦!”
大夫们起立,站到了各自应该站的位置上,大殿里安静极了,这是要听大王发话。这是好久没有的事。熊赀本没想好说些什么,见大夫们都这样,也感到有原则是个好现象。他清理嗓子,高声说道:
“近日寡人没有理政,不是有意荒疏,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先王在世的时候,寡人甚心不操,现在大任落到寡人头上,才感到力不从心,难以开头,以致让大家无所适从。先王去世以后,寡人就思考着何去何从,大夫们为寡人能够顺利理政,各费苦心,寡人一一记在心里。楚国存亡在于法度,法度存亡在于人人遵守。从今往后,大家依法行事,如鬻大夫那样,不认人,只认法,王法大于天,即使寡人也不能宽松。本国尚且不治,何由伐人国家?今天上朝,请大夫们畅所欲言,说说该干些什么,说了就开始干。先问你们,这些日子来,寡人不曾理事,事情都是怎么办的?”
有位大夫秉告:“回大王,一般事情大夫各司其职,重要事情大夫们不敢自专,报到了太夫人那里。”
熊赀不觉猛然脊背冒出了冷汗。母亲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起过这事,显然是在看他怎么办。难怪母亲让他去看和氏璧,还说了那番话,原来该自己管的事情都落到了太夫人身上了。母亲能够收拾残局却没有动手,原来是留给他来收拾的。他这时才明白了母亲的一番苦心。
“从今往后,不可再麻烦太夫人了。议事吧。”
苋喜再喊:“各位大夫请起议事。”
让大家起来,却又听见“扑通”一声,随即听见一阵嘈杂。熊赀望过去,只见大夫鬻拳一只脚,既不好跪下,站起来更难,刚才站起来时滚倒了。熊赀赶紧离座,急急走过去将鬻拳扶起来,接着命令端凳子过来。鬻拳站起来了,一只脚怎么都站不稳当,让他在朝中站那么半天也的确难为了他。内侍搬过去一张椅子,熊赀摆到鬻拳的面前,说:
“鬻拳大夫,寡人特许你上朝时坐这张椅子,特许你不再下跪。”
“谢大王!”
鬻拳再次滚倒下来,趴在地下谢恩。
大夫们都起来了,按文武分开站立两旁。这次议政与以往不同,过去是没有章法的闲扯,现在一正规,就不能乱开口了。
初次议政,议的是国内之政,话题很自然地涉及到这么多时间内因为没有理事而带来的社会问题,社会问题集中反映在盗窃上。郢都内,过去可以夜不闭户,而现在因为没有人管,小偷横行,甚至偷到王侯家了。于是这个说家里珠宝丢了,那个说是墙被挖了。至于王侯家,没有里外勾结是办不到的,可是如何才能查出内外勾结?那些东西小偷都送到哪里去了?显然是卖给了商人。有人说要加大力度打击偷盗,有人说要颁布法令严惩偷盗。
熊赀听了这些议论,不很费事地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便说:“查盗贼是吧?不难。假如没有人收购,偷东西的人也不会这么猖狂。查不出偷盗者,就先严惩窝脏者。凡窝脏者与偷盗同罪。这么一来,何愁小偷和内奸不露出水面?马上制定法律,专治窝脏的!”
这是楚文王理政来做的第一件事,大夫们暗自庆幸,因为大王并非不懂世事,他的分析甚至超过了一般人。这个法令叫《仆区之法》,专门惩罚内外勾结窝脏销脏的。大夫们连夜制定法律,仅几天功夫,扯出内外勾结的人犯一大串,无一例外地砍了脑袋。一时郢都肃然。
“国丧期间,犯法者一律斩首。本王理政,要的是政令畅通,要的是执法严厉,大夫及官吏有懒惰、松懈、贪污、不理民情者,一概斥退,世袭之位一概剥夺。”
熊赀一经上路,就显示了的才气,整个国家也显出了活力。
任何事情不怕不会,只怕不学;不怕不学,只怕不爱。他去到后宫,找母亲要来了大夫们上的疏简,一件件处理,处理得井井有条,这让大夫们都倍感欣慰。
亲眼见自己的话至高无上,熊赀品尝到了当个大王的威势;眼见得在自己主持下一部部法律出台,他也有了成就感。加上内宫的美女一个个都是冷面孔,也没有了作歪事的条件,就只能在理政中打发时光了。然而日复一日地如此这般过,久了也没意思,他又陷入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无聊中了。人一无聊就想女人,一想女人就要想起丹姬,丹姬去哪儿了呢?这点儿心事不好对人讲,只好憋在心里。
申叔仿佛熊赀肚子里的蛔虫,恰到好处地帮他提了出来。那日上朝议事快结束时,申叔提出一个建议:
“大王,经过几个月的整顿,国内基本走向了正轨。可是远处的情况却还不甚清楚,大王应该走出宫去,去看看乡下庄稼,看看各地百姓的生活状况,更要到边缘地区走走。过去先王在世时,以扩充边界为要务,这一点不能忘记。所以应该出去看看,尤其挨着北方大国的地方,看看民风如何,看看百姓有什么反映。这也是大王扬威的必须过程。”
听建议倒是理由堂皇,可是看申叔说这番话一本正经的表情,就明白他了他的话外音是什么意思。熊赀马上就明白了,申叔这是要带他去会丹姬,便也一本正经地说:
“可以。父王临终前不止一次地说过,北方的申国是楚国的仇敌,邓国乃本王之舅,却也与郑、申算计过楚国。欲观中国之政,早在熊渠时代就说过了,将北方收归楚国,是先王的夙愿。趁着天气凉爽,这几天就出发吧。”
提起申和邓以及吕、陈等国,熊赀倒忘记了丹姬,想起了腰里的剑,做起了霸王梦。那是祖辈都做过的美梦。假如此生能够实现灭邓和申的愿望,观中国之政的希望就更近了,这个楚王才当得像模像样,一经决定,便要及早出发。
出发之前,必须去看看母亲。邓曼早听说儿子已经在理政了,又听说儿子将要出行,来跟她告别,她怕儿子在她的面前拘谨,便很随便地接待他。熊赀来了,她见儿子精神面貌与从前大不相同,自然很是高兴。熊赀告诉她,他要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各地的情况,来听听母亲的意见。邓曼一直笑眯眯地打量儿子,听他说要到处走走,去北方看看,便沉吟半晌。然后她轻言慢语道:
“你父亲定下的规矩,妇人不能左右政事,所以那么多的事情,我一件也没有处理。你现在是大王,楚国的大小事情都该你管,按说不应该我开口。可是事关重大,事关你将来的治国和楚国的前途,我还是要说几句,当听则听,不当听就不听。”
熊赀低头道:“愿听母亲教诲。”
邓曼实在不想逼儿子,可是又不能不逼。她直视着儿子,有些忧虑地说:“观你的神态,不像是为公事,显然是怀着私情。因为你目光浅显躲闪,情绪焦躁不安,说明不全是为了民情或是视察农耕。你去会什么人,我不管你。你去有什么其他目的,我也不想过问。我只想提醒你一点,王者干什么事都应不动声色,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似你这样,一切都挂在脸上,就会让臣子们察颜观色,投其所好。更不要让臣子们左右你的行动,除非你另有打算。你看我说的是不是啊?”
熊赀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住母亲,只好实话实说:“也是,过去散漫惯了,每日在大殿议事也的确有些厌烦了。到处看看其实没有目标,不过是走到哪儿算哪儿。”
邓曼点点头,笑了:“看看也好,天天守在城里也的确没意思。你妈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到处看看。至于北方,你父亲在世时就一直挂牵着,按现在的财力和兵力,应该不在话下。可你的城府还不足以灭一个国家。记住我的话,任何事都得自己思考,不能随着别人的意思转。我说的不包括大夫的忠言。去吧!”
说完,邓曼就进了帷幕那边。熊赀本想跟母亲多坐坐,多说会儿话,见母亲不想与他多待,只好退出来。想想母亲的话,他不觉一阵汗颜。是的,自己并没有说去干什么,母亲就一眼看出了心里的那点儿私情,这种状况当楚王是远远不够的。再一想,为什么申叔会提出这个建议?显然从脸上看出了自己的焦躁。
往外走时,很想取消这次外出。可是这一改变又出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王者的话必须言必行,行必果。怎么办?再跟申叔商量?那不行。他明白从现在起,凡事都必须自己思考,不能落在大夫们的后面。慢慢走出后宫大门时,他就有了主意。北方照样去,不过不能直通通地去,他要带着大夫们到荆山,去感受一下先王辟在荆山、跋涉山林时的艰苦奋斗精神。大大方方走,大张旗鼓地走。他要看看大夫们地方官吏们如何处事,要看看老百姓在怎么过日子,要看看各国有什么反应。
第二天上朝时,他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听说去荆山,大夫既感意外也感到庆幸,毕竟都是楚先王的后人,这说明,大王是要奋起了。熊赀居高临下,忽然发现鬻拳脸上有难色,便想起他的脚没有了,便高声问:
“鬻拳大夫,您能走吗?”
鬻拳道:“大王只管发命令,能不能走,那是我的事情。”
熊赀想了想说:“这样吧,鬻拳大夫,您就当个大阍吧。守住郢都的城门。”
鬻拳有不跪的特权,这时远远地与大王讨价还价:“大王,鬻拳有话说。”
“请讲。”
“鬻拳恳请大王给职还给权。”
熊赀觉得这些大夫虽忠却有些愚顽,耐住性子道:“城门给你了,连茅门也给你了,这就是权。还要什么样的权?敌人打来了你能够保护郢都,这就是权。”
鬻拳抗声道:“敌人打来了,鬻拳自然战死城门,也绝不会让外人进城一步。我要请问大王的是,对自己人怎么办?”
“说明白些,寡人不懂。”
“想我先王南征北战之时,楚人没有都城。先王为楚人建起了第一座城,大王又任鬻拳为守城的官儿。有城有官儿就该有规矩。比如说,屈瑕打了败仗,自裁于荒谷。现在有了城门和守城门的官儿,请问,统帅打了败仗回来,这城门开还是不开?倘若大王当统帅,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开还是不开?有将军从前方逃跑,官儿比我大,开还是不开?还有,茅门乃楚王禁宫,出入者皆王公贵戚,要不要制度?”
熊赀到底是聪明的,知道跟这人一较劲细节就把自己套进去了,便大声道:“鬻拳主持制定城门法和茅门法,宁严勿宽,寡人照准!”
鬻拳又扑通一声栽倒下来,跪下谢恩。同时另一个人也抢着大声制止,他是申叔:
“大王不可!”
鬻拳脚不能动,但手里还有根拐杖,探出去戳戳申叔的屁股,也大叫:“大胆申叔,你想让大王说话不算数吗?”
申叔既要向大王提示,又要反驳鬻拳,只好横跪着:“鬻拳这人心胸狭窄,对人苛刻,大王让他制定城门法和茅门法,那会坑死许多楚国大夫。尤其他把大王也套进去了,战场上的胜败是常事,他这是居心不良。申叔以为,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鬻拳怪笑道:“你又带不了兵,再怎么坑也坑不着你,你慌什么?”
“可你坑大王!”
“你的意思是说大王带兵就要打败仗?”
“我没这么说。”
鬻拳大吼一声:“那你是什么意思?”
申叔噎住了。
熊赀知道大夫们都不喜欢申叔,这时就要充大度。再说直接涉及到本人,放松了岂不是告诉大家自己打仗没胜利的把握?便大声宣布:“别争了。命令鬻拳制定城门法和茅门法,宁严勿宽,即使寡人也不能例外。别争了!”
鬻拳当了守门的官儿,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的制定出了关于都城城门和茅门的法规,打了败仗不准进城,擅闯茅门者斩,就是这几道法令之一种。以后熊赀看了这道法令之后,笑了一下,说了个“准”字。这一说不要紧,果然竟连自己的命都送了。此是后话。
天气越来越凉,熊赀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出发了。进荆山,渡沮水,涉漳水,观先王筚路褴褛的创业处,跟老农夫田头亲近,地头看庄稼,室内看生活。荆山深处许多人还认识当年的王子熊赀,多少年后重新相逢,有人还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一切都被跟着他的史官记下了,并且迅速传到各地,让老百姓大赞楚王是个有道明君。
这一路,他充当起了讲解员。当年他陪着先王到这里来过,先王加冕前他就在这一带转了数月,加冕就在荆山脚下的楚城,寻找卞和再次来过,在卞和住的太平山还有过风流韵事。他向他们讲述着卞和在太平山保护荆山之宝的故事,讲述着卞和抱着那块玉在山洞哭泣的故事,并且指给他们看半岩上的那个洞。他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也不自觉地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反省的结果,是很不如意,因此他越发感到母亲对他的提醒多么正确。
费了大周折,从荆山钻出来时就已接近深秋。他惦记着丹姬,却不再为了****,倒是要跟她说说话。可申叔跟着他,并无一言相告,自己也不好去问。她在哪里呢?里社边城,招待不错,夜晚也有好女子侍奉,可他记挂着丹姬,白天看到的情景也并不是尽如人意,因而那点儿欲望也就无由发泄。
那日到了一道河边,河岸是开阔的平地,平地后面是有些暗红的山,他命令就在这里过夜,因为他想起了丹姬之丹。丹者,红也。心有灵犀一点通,正在他出神的时候,申叔到了他的身边,但申叔开口说的不是丹姬,而是指着河对面,悄悄说道:
“大王,您往那边瞧。”
河对面的丘陵高处,有旗帜招展,有灰尘在空中飘荡。他细一看,一大队人马警惕地注视着这边。那是邓国巡边的部队,那边就是舅舅的国家。他打量着河两岸的秋色,过了一会儿,从那里走出几个人,到了河边,向这边询问:
“请问楚王,我们邓侯问,大王是否有话要对邓国人说?”
熊赀笑着对申叔道:“告诉他们,就说我们是在观风景。”
说完他转了身,往平地尽头的红色山那边去了。秋天下午的太阳并不炽热,这么走走倒也惬意。卫士们和申叔陪着他,他边走边问:
“你们看看,邓国人跟楚国相比,是强还是弱?”
熊赀的兄弟子元走在熊赀身边,大包大揽地说:“大王把对付邓国的事情交给我,我保证将它变成楚国的县。”
熊赀却对这位年轻的兄弟笑道:“不可,邓国可是我们的舅舅啊!”
子元不再吭声,心里却不以为然。
当晚他们下榻在军中帐里,与邓国遥遥相对,满河坝的草坪,别有一番情味。傍晚时分,兵士们在河坝搭帐棚,申叔对熊赀说,到外面转转吧?熊赀会意,便趁着一抹晚霞,走进了一片森林。卫士们将周围围住,熊赀与申叔结伴走进山背后树林深处。凝重的秋色染红了大树,树林的五颜六色使山湾显得幽深而厚重。他们边走边左顾右盼,拐过几个山嘴,熊赀发现远处一片菜地,靠山湾几间茅屋,屋前一条小溪。那地方好美啊!
他顺田梗走了过去,只见门里出来一位穿着麻布衣服的女子,一看,不觉大喜过望,那女子正是丹姬。跟在她身边的是一位老妈妈,再就是几名侍女。侍女们也是农家女子打扮,这比穿着丝绸的宫中打扮更有一番风韵。熊赀一见丹姬,如一个农家游子回到了家,止不住一阵眼涩鼻酸。丹姬迎过来笑着,脸上却是一副悲戚状。
两人在农家门口场子里见面,又是夕阳西下的傍晚,便多了点伤感色彩。一个含情脉脉地悄悄叫“大王”,一个颤抖着声音叫“丹姬”,然后手牵手地进门去了。她看见了申叔,却不想再理那个人,好容易争到了自由,那个人再也管不了她了。
申叔和其他人站在门外场子里,望着远近的景色,并不觉得没意思。丹姬不但没叫他一声,甚至边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没有他这个人。好在另有村姑也是熟人,将他请到另一间房里用茶。现在几位女子成了大王的人,不是他的奴婢了。
他叫住几个侍女,问丹姬的生活情况,得知丹姬自己种菜,自己缝衣,不免心生鬼胎。若是大王知道她们在这里受苦那还了得!还有更可怕的,假如丹姬告他一状呢?于是他心里着忙,赶紧命令去找地方官,赶快送钱送东西。
熊赀跟丹姬进了茅屋,丹姬要下跪,被熊赀扯住了,他想她想得难受,不愿中间隔着等级,一把就将他扯进了怀里,将她箍了个半死。然后左右看看,只见屋子虽简陋,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个案子上还有正缝着的衣服,处处显示出了小家的温馨。他拉起她的手,那手粗糙了,再看脸,脸儿也黑了些。农家的丈夫归来与妻子相会,大概就是如此吧。此情此景,自己身不直,丹姬为农妇,中间的距离缩小了,他与她便相处得谐调自然。
“莫非你自己种菜劳作?”
丹姬却含笑道:“大王,到处都说大王体恤下情,还说大王到处关心百姓,丹姬不知多高兴。能够安宁地在这里过日子,都是大王所赐,能够安心种菜劳作,也知来之不易了啊!”
“寡人是照着你们的话做的。”
“大王您看,天下太平,国家强盛,丹姬就过得很好。自己种菜,自己缝衣,自己做饭,是心情愉快,好玩而已,不比那些农夫是为糊口。”
“寡人来看看你,是想告诉你,可能今后不会很快见你了,毕竟你们说得对,治国要紧。要什么尽管说,寡人会让人送过来的。你看你的手,你的脸,才多长时间?就成了这样。”
丹姬却摇头:“丹姬本是村野出身,王宫我也见了,那不适合我。我什么也不需要。天下好,丹姬自然也好,天下不好,再多的东西也会失去。”
熊赀现在听着这样的话尤其觉得亲切,点头赞同:“说的好,说的好啊!没想到一个乡野女子,竟有这样的大见识,这也是熊赀的福份……”
“丹姬还有话。”
“说吧。”
“小女子是申叔救的,没有他,只怕早就饿死在郊野。可是丹姬也不能因为这一点,就忘了国家在大王的肩上。如果我没有见过那么多好大夫,我还不知道是非曲直。假如大王心里有丹姬,丹姬就劝大王一句,凡是为大王个人舒服考虑而不为楚国利益的,大王,这样的人还是得离他远些的好。我看见了鬻拳大夫自己断脚,看见了保申要以死谢罪,看见了斗谷虎大夫一腔正气;太夫人对大王的作法,更让丹姬明白了是非,丹姬这些话本不该说,可我又实在怕大王太儿女情长,反被他人所利用。记得大王在申叔家问过丹姬那人怎么样,那时丹姬不好直言。单看大夫们怎么过日子,就知道好坏了。”
熊赀经过了这么时间的思考,脑子清醒多了,点头道:“说的好,你的意思寡人也明白了。寡人不敢说不玩了,但你的话我记得清楚,并且可以向你保证,绝对不处分一个向寡人进谏的大夫,绝不为了申叔这样的人而废了国家大事。”
“大王……”丹姬扑进了他的怀里,伸手扯起了案子上的衣服,“大王,天气凉了,丹姬为大王做了一件挡风的披风,夜凉时也可御寒。”她为他披上,大小正好,喜得熊赀胸口甜蜜蜜的。“还有,大王,丹姬不再装扮,自己劳作,是要大王不再以丹姬为念。这件披风,是丹姬为情所献。只要见到了大王,丹姬就要搬走了,我不会让申叔知道下落。大王重任在身,若还念及丹姬,就请别找丹姬了。跟大王的情义,够我一辈子回味了。”
“什么,你要走?”
丹姬哀求似地说:“丹姬不能再牵着大王你的心呐,求大王听一听丹姬的话。丹姬也想在后人心目中是个好人。”
熊赀有些怔怔的。“你,你能养活自己吗?”
丹姬笑容可掬:“能的,只要大王能够像这样下去。”
情人相会,是为诉说衷肠,也是为重温旧梦,那门关了。
熊赀喃喃地说:“寡人现在才明白了,直到今天,你才把寡人当亲人看……”他解下自己的随身短剑交给她说,“这是寡人的随身之物,官吏都认得的。万一到了没办法的时候,就拿它到就近的官舍去找他们。”
“大王,这是丹姬的纪念物呢……”
天黑了许久,熊赀才披着那件披风从里面出来。卫士们燃起火把,一路上,熊赀什么话也没说,看样子心情沉重得很。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谁都看得出来。丹姬守在门口望着他们,眼里满含着说不清楚的情义。走了好远好远,再也见不着那屋那地那人了,熊赀才对申叔讲话:
“以前没有看出来,丹姬其实什么都懂。”
申叔问:“她惹大王不高兴了?”
“不,现在我才明白,她要的是什么。”
申叔不好追问,默默地跟着他。到了山外平地了,熊赀还不肯休息,在河边踱步。申叔想问他有什么心事,还没有开口,只见他横来一眼,星光下,申叔发现那眼睛好怕人。申叔也不是等闲之辈,他马上悟出,对岸就是邓国,有话不好对他说,莫非因为自己是邓国人?他隐隐感到,这个瘫子被搀扶着站起来了,马上就会向他的母舅下手。为了证明自己猜得不错,他还是说话了。他指着前面说:
“大王,当年先王迎娶太夫人,就是从那里过桥的,那地方叫做邓女桥。可惜那桥拆了。”
熊赀点头附和:“是啊,过了一年,太夫人回娘家,先大王利用送太夫人回娘家之机,从邓国到申国游玩了一趟,以致天子那里都记了一笔:楚子侵申。楚子侵申,楚子侵申……”
申叔暗自琢磨:要重演那幕戏了。
过了几天,地方官送东西来找丹姬时,屋里人都不见了。
到了深秋,武王的棂柩下葬了。熊赀一直守在那里,抽一个黄昏,他在葬好的陵墓前跪了好一阵子,暗暗地向父亲发誓,一定要发扬光大先王的事业。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奔波,他的身体强健了许多,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明白的事情也不少了。四十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他不能做个无能的君主。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没多长时间,新的一年又到了。这天熊赀去给母亲请安,邓曼对儿子凝视了好久,然后问:
“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要给母亲说?”
熊赀敬佩母亲的洞察力,却学不到。他记着母亲上次对他讲的话,不能把事情挂在脸上,所以来时尽量装得没事似的,没想到,母亲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问题。他惭愧地说:
“是有心事,但不知母亲能不能猜到是什么心事。”
邓曼爽朗地笑道:“是不是要打舅舅家的主意了?”
熊赀大惊,问母亲:“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常言说得好,月晕而知雨,日晕而知风。你的脸上布满了杀气,这是用兵之兆。显然是谋划思虑太久之故。可是脸上又夹着苦涩,显然有些抱惭。若不是打邓国的主意,如何会有如此神态?我还发现,最近书读了不少吧?”
熊赀无可奈何地苦笑:“母亲说的是,最近除了上朝就是读书,看父亲的故事。先王在世时就制定了法律,君王五年不出征,死后不得见祖宗,我不能无所作为。这次我到邓国边界处看了看,听老人讲述当年母亲来楚国的故事,越发地增加了肩上的责任。当初父亲在世时,以楚国那么弱的力量,就敢于向申国示威,今天已不是过去了,我若是拿不下邓国,父亲的在天之灵会失望的。可是,自从上次母亲教诲之后,我尽量把心事藏在肚里,没想到还是被母亲看出来了。看来我是成不了大气候了。”
邓曼轻松地笑道:“也不必自责,能够到这一步,已经不简单了。慢慢来吧。要知道,含而不露,神态自若,才是一个大国君主的气派。但这些不是能硬憋出来的,是要肩负一国的生死存亡,经一言定成败的经验和教训之后才有的。”邓曼说到这里,神色也有些凄怆。“熊赀啊,你舅舅家对我们从来都是关爱的,按说是不能以德报怨。可这是国家存亡的大事,也就顾不得亲戚不亲戚了。邓国横在申与楚之间,若要观中国之政,邓国就是绊脚石。我们生为楚国人,就不能不为了楚国的利益而大义灭亲了。你准备怎么打呢?”
熊赀道:“怎么攻倒是不难,我已经谋划好了,难的是没有借口。我还没有想好呢。”
“别人知道吗?”
熊赀发现跟母亲对话仿佛简单多了,很受鼓舞。他一边说一边察颜观色:“不知道。子元问过我,可我说那是舅家,不能这么想。申叔也问过我,我什么也没有说。”
邓曼点头:“这就对了。要成大气候,必须把心事埋在心底,不到时候绝不泄露。一旦宣布了,就必须实行。至于邓国嘛,你直接去打,势必失信于天下,天子要与我们为敌,就有了理由。怎么办?你就不能假道伐申吗?他借了,伐申就灭了它的帮手。他不借,伐邓就找到了借口。这盘棋就应该这么下。”
熊赀眼睛一亮:“母亲说的是。”
可邓曼的神色却越来越阴沉:“母亲帮你出了这么个灭族灭国的主意,可知该得什么报应啊?……你回去吧……”
邓曼对儿子说话总是这么很短,可今天,熊赀发现母亲比往常沉重。母亲能够看出他将要干什么,他却看不出母亲将要干什么。好在母亲是个有大把握的人,并不需要他多操心,便离开了,边走边琢磨伐邓的策略。
决定秋后伐申,熊赀却不告诉任何人,相反到处走动,看农夫春播种桑,到处访贫问苦。而子元等一些武将,就去联络巴人共同行动。巴人跟楚人如兄弟样亲,逢年过节,两家互相走动,有了喜事,也互相送礼。自古以来,楚人每逢出征都有巴人帮忙,而巴人有什么事情,楚人也是全力支持。
这些都在暗中进行,外人一点不知。
熊赀还有个暗藏在心底的计划,那就是仅一个郢都还不足以稳固楚国的根基,如果再修两座城,与郢都互为呼应,那么情况就不同了。但这一计划将耗费巨大资金,不是现在能够承担得起的。可是从楚国的长远打算,计划不能不做。他这里走,那里看,在沮漳河汇合口看到大片麦地,他想,如果在这里修一座城,不是既保住了粮食生产与储备,又抵住了北方的可能进攻吗?在沮漳河之东的平原,也应该有一座城,可以作为向东进攻的前沿阵地。他学会了不动声色,脑子里却不停地勾划着未来的景象。然而这不过是个未来的设想,一座郢都都修了那么多年,调动的民夫是几个国家的遗民,再动手是哪年的事?
那日熊赀沿江边走了一段路,又在丘陵地带看了看周围的景色和农民春播情况,回来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一块田边站着两个佩剑的人,而田里劳作的却有一个很像是斗谷虎,便问随从看不看得清那是谁。随从回答,也说是斗谷虎。这倒是个奇怪的现象,下人在堤上站着,劳动的却是主子。好奇心使他向那边走去,去看斗谷虎在地里干什么。
原来斗家三代都在。堤上站着斗家的武士,主人三代却都在劳动,斗谷虎提着一把木掀,斗伯比拄着拐杖指示应该怎么作,小孙子赤脚在泥巴里抓青蛙。见大王到身边来了,斗谷虎爬上堤和斗伯比赶紧行礼,还将小的也抓过来按在地下磕头。远处,地里劳动的全是斗家族人和仆人。这景象让熊赀心情愉快,斗伯比是老前辈,他也给老人行个礼,几个人站在田堤上说话,并不觉得别扭。
“老大夫啊,您这么高寿了,还到地里操心?”
斗伯比笑道:“国事家事,全在农事。政如农工,日夜思之,朝夕行之,大王不是也在各处劝农扶桑吗?”
熊赀再问斗谷虎:“斗大夫还亲自下地吗?”
斗谷虎回答得巧妙:“先王在世时每战都必须亲自带队,为我们做出了榜样。再说不日即有战争,一年之计在于春……”
熊赀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即有战争?”
斗谷虎诚惶诚恐:“见大王东奔西走,劝农扶桑,猜的。”
熊赀不觉大笑:“好啊斗大夫,楚国有斗大夫这样的谋臣,寡人何愁斗不过诸侯!何患楚国不强啊!”
“妄测大王心事,斗谷虎大不敬,请大王恕罪。”
“何罪之有。”熊赀掉过头来,再向斗伯比说,“老大夫啊,熊赀那日一句气话,说要斗大夫滚回家种地去,他就当了真。寡人今天向二位大夫陪不是了。”
斗伯比却说:“大王口里无戏言,犬子没经过大风浪,大王让他回家种地太对了。不知禾稼之难,不知下人之苦,如何帮大王操心国事呢?”
熊赀再指着站在堤上的几个武士问:“你们都在干,怎么不让他们干呢?”
斗伯比道:“身披甲,腰带剑,就是国家的人,国家需要的时候随时就走。别看风平浪静艳阳高照,万一突然的事情发生呢?所以不能让他们解甲。再说先王有言,贵胄家子弟都得从小知禾稼之艰难,知小人之辛苦。”
这种境界让熊赀震动不小,熊赀不停地点头:“老大夫,您不仅在教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也教了熊赀。楚国上下都如斗家,就好了啊!”他转而问斗谷虎,“愿意再出来协助寡人吗?”
“随时听从大王召唤。”
“既然你已经猜着了,那你就说说,什么时候打好?往哪儿打好?”
斗谷虎回答:“大王劝农扶桑,显然是要冬天农闲出征。大王时不时遥望北方,也只有北方才是楚国应图之地。”
“说得太好了,正合寡人意思。”熊赀忽然感慨道,“我楚国可真是藏龙卧虎,可惜熊赀没有认识这一点,好长时间白白地混时间,闲置了大臣,浪费了人才。斗大夫,秋后随寡人出征,胜利回来后,你就帮寡人管管五谷吧。”
告别了斗氏三代往回走时,熊赀心情格外愉快,罢免斗谷虎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自己也不再是在云梦时的认识水平了。有斗谷虎这样的大夫,他觉得楚国前程远大,自己也大有可为,不觉踌蹰满志。
这是他当楚王后的第一仗,要么不打,要打就必须取胜,还得有出其不意的谋略。他将斗谷虎请出来任命为大夫,帮他筹划这一仗怎么打。有这个城府很深的人在身边,他才心里停当。但他同时任命申叔筹集粮草。申叔盼望的就是这样的差使,仅伐邓一仗,他就捞回了在熊赀身上所花的一切。好在一年丰收,他的工作也算敬业,才没有误大事。
经过大半年的准备,冬天,熊赀带着将士出征了。到这时候,大多数人才知道即将伐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