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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申叔献姬邀宠 子赀云梦忘情

雄伟的议事大殿,是国家举行重要会议的地方,正中台子上是楚王的王座。可是那里没有王座,摆王座的地方却放着一副巨大的棺椁。棺椁前是祭台,台上是香烛和献给死者的食物。棺椁里睡的是楚国第一王,武王熊通。

熊通以篡位始,以战斗终。他兢兢业业,戎马一生,为楚国打下千里江山,既赢得了楚国人民的理解和拥护,也赢得了诸侯们仇恨或尊重。他死了,死在征伐随国的路途上。他生前威名赫赫,对楚国功勋卓著,可是他至死也没满足。他留下一件荆山之宝,五十多年来时时想剖开却没舍得,他要楚国强大再强大之后再让它出世。强大是没有标准没有尽头的,因而最终也没能看上一眼那令世人崇拜的至宝。他建了一座郢都,选定了都城,这是楚人第一次有座都城。同样,他生前没有搬进去,还是要等到楚国强大再强大。他留给了儿子,希望儿子成长为一个强壮的君主。

新楚王熊赀在大夫们的强烈要求下,在没搬进郢都之前,先把父亲的棂柩搬到了新城,让父亲住几天。虽说没有正式搬迁,但大夫们要祭拜先王,新城自然而然地就热闹了。每日的朝靓先王成了熊赀和大夫们的日常工作。议事则改在另一处。

不过无事可议,因为熊赀懒得上朝。

已经四十多岁的熊赀成了楚国之君,他就是史中的楚文王。熊赀的形象与父亲形象对比强烈,鸡胸驼背,满脸晦气,一副猥琐像。停丧期间,熊赀还没有正式即位,但他已是主持全国政务的最高首脑,实际上的楚王。不幸他生而有疾,对王位不大在意,父亲一死,王位落到了他的头上,他非但没有高兴得发狂,反而对当楚王越来越没兴趣。

每日上午早朝前或傍晚散朝后,他都得去停放棂柩的大殿跪拜,而每次去时,总有大夫们守在那里伤心哭泣,有的甚至三月不回家,蓬头垢面地守在先王棺前。在这些大夫们面前,他越发感到自己的分量之轻。因此祭拜他一定去,议事是不去的。

这日傍晚,他又来到了棂柩前,春天的夕阳映照下,那巨大的棺椁如镶了金边儿,辐射着金光,巍峨而又诡谲。他一如见到父亲生前伟岸的身胚,那气势使他倍感压抑。显示权威的王者服饰不但未改变他猥琐的形象,相反竟比当王子时更难看。他的胸老是挺不起来,双肩总是夹着的,这副形象实在让楚人遗憾。看看这些老臣们如丧考妣的模样,既是对老主子的忠诚,也明白无误地表现出了对新主的不信任。他们哭得越凶,他就越是没信心。

他不理睬这些老大夫,行完跪拜之礼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的身子骨差,虽是春天了,离开火垅就感到冷得受不了,跪拜先王不过是一件差事,消完差就急急地跑进内宫去煨火垅。离开时他还回头望了一眼,觉得自己来去,并未引起老臣们的注意,更是伤心。在这些老大夫面前,他没有镇住他们的威严。他觉得,这个国家有他无他都一样。

大王来祭拜,所有大夫都行礼,其实没有在意新的大王来了或是去了,他们径自沉浸在武王去世的悲痛中。但这天傍晚熊赀悄悄地离开时,却有一个人注意到了,熊赀走了不久,他也悄悄地离开了。

他是大夫申叔,一个中年胖子。

申叔跟熊赀的年龄不相上下。申叔的老父亲原是邓国人,因为武王夫人邓曼嫁到了楚国,邓国许多人跟到楚国发展,有人安了家。这位申叔与邓曼家族还有些亲戚关系,因而跟贵族们接上了火。父亲在武王年代就成了大夫,挤进了贵族之列,没有大功,却也无大错。父亲去世前一再嘱咐他,要他在楚国建功立业。因为楚国的法律规定,如果大臣们的后人没有建树,封爵将不会承袭到第三代。所谓“二世而夺”,就是这个意思。尽管申叔接替了大夫之职,却不知如何建功立业,这下武王也去世了,他不知怎么办好,又无缘到熊赀身边去,天天早晚到灵堂祭拜,能够看见新楚王,却无缘接近。他便暗中观察,想着接近大王的主意,并摸清了熊赀的规律。

他断定,熊赀今晚又会在王宫侧门露面。

尽管春天了,大而无当的王家内殿依然很冷。熊赀回到内宫,女侍们都围在火前,他打着哆嗦挤进女侍堆里,这个给他捂手,那个给他端水,这些少女们服侍他时间长了,知道他不喜欢一本正经,也就把一种关爱夹杂在随便中。虽说屁股挤屁股地挨在一起,他却放不开手脚。因为这些女侍进宫来时就已经受过服侍君主教育,他认为她们是在执行公事而不是对他这个人的感情。坐了一会儿,他还是无聊,便起身离去。侍女们跟着他,他挥挥手让她们别跟着,一个人荡出了侧门。他于十年前就有了一位侧夫人,但两个人并无多少话说,让那位夫人在宫中捱日子。

熊赀一个人溜出宫,被申叔撞了个正着。

凡没本事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会揣摸人心。申叔也只有这一点本事,不过他对这一点发挥得很有创意。过去大夫们在他家里聚会,跟他爹谈事闲聊,常常谈及宫中的事情,他一一记在心里,熊赀的自卑也在话题之中。他察颜观色,将这位新王的内心世界揣摸了个透彻。人进中年才当上楚王,按说应该赶紧笼络大夫,制定治国之策,可这位大王却不愿理睬大夫,更不理国事,为什么?说到底还是因为长相不如人。不在公开场合露面,就必然要在避静处露面,他便在侧门布置下密探。得到报告,说大王差不多每天傍晚都从侧门出来过,他便瞄准时机守候在这里,果然就逮了个正着。

申叔见熊赀满面忧色,证明了自己的揣摸没有错,猜测这位新楚王并不舒心,还是为的胸脯难以挺直。因此他不问为什么,走过去一揖,就如老熟人似地直接说:“请大王到外面散散心吧,不能老是躲在宫里不出门。”

熊赀对朝中大夫们并不陌生,虽说叫不上具体人的名字。再说服饰是有等级的,是个什么人,一看便知是自己的臣下。“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他好奇地问。

申叔不隐瞒,想瞒也不知如何瞒,便实话实说:“想见见大王,却无由接近,知道大王会从这里出来,就在这儿等着。”

“见我干什么?”

申叔仰面向天,天上有几只燕儿飞过。“大王请看,这么美好的春色,如此宜人的春风,大王肩负着一国重任,身体康健与否直接关系着楚国的前途和楚人的命运,臣下以为,大王不能老是沉浸在先王升天的悲痛中。躲在深宫不出来也不好,我想约大王出去散散心。在宫里感到很冷,其实到了野外就暖和了。”

熊赀心里一动:“哪里可以散心?”

申叔便说:“何不到云梦看看?”

这下对上了熊赀的心事。野外可以随便,没有那么多礼仪。熊赀很快就视此人为知己,便说,不能让外人知道。申叔说,明白。于是两个人贼朋友似地嘀嘀咕咕,商量出什么时候走,如何瞒人眼的好办法。

申叔离开大王回去时,为自己的得计满心欢喜。能够见到大王都不简单,大王还答应和他一起偷偷出去玩儿,就更不简单了。别人用一生都未必能够达到的目标,他就这么简单地达到了,这真是老天照应。修建郢都时,他的老父亲在这里督工出力,在为楚王划地时也为自己划了一块,那地好大,修建的房子也成群落,在贵族中属于富户。

申叔的老婆孩子家人住在一处,院后另有一处独立的院落,成了他的小天地。这院落盖得很别致,外面看着不扎眼,里头却房连房,门套门,如一个迷宫。他爱这个地方,好东西都放在这里,里面如何摆布,装了些什么东西,那是不准家人过问的。所谓的“回去”,其实就是回到那个小天地里去。门口有家奴守着,他一进去,那门就关上了。他匆匆往里走时,就抓耳挠腮地想着用什么主意让大王玩得开心。大王同意跟他一起出去玩儿,只是第一步目标,倘若一次没有玩好,要他的命都是可以办到的,因此不由他不紧张。

心不在焉走进内室,一个娇小灵巧的女子如燕子飞了出来,他的眼睛一亮,顿时有了主意。那是他的爱姬,堪称天下第一美人儿。他没有跟以前一样张开双臂让她投进怀抱,却不加思索地赶紧往她面前一跪。那美人儿大老远跑来是要冲进他的怀抱撒娇的,没想到他如此这般,吓了一大跳。

“大夫,您这是怎么了?”

“爱姬救我。”

“怎么了?”美人儿跟他面对面跪了下来。

申叔的心事是要接近大王,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什么东西都舍得,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只要大王喜欢,一个爱姬算什么?她给他的提醒就是将她献出去,换取地位的稳固,换取高官厚禄,但这时候说出的理由却很堂皇又很神圣:

“爱姬呀,先王的雄才大略,先王的堂堂仪表,你都是知道的。可是现在的大王跟先王截然相反,在大夫们面前伸不起腰,抬不起头,在姑娘们面前更是怕羞,也就懒得理朝政,这是自信心不足啊!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首先要为楚国着想,用个什么办法才能让大王直起腰来呢?想去想来,只好请他出去散散心,换个法子让他学会当君王。当君王的首要一条,就是要他当个真正的男人,老这么怕羞怎么行呢?出去玩他答应了,还决定只有他和我,不让外人知道。去玩就得好女子陪伴,那不是简单的陪伴,而是跟他睡觉,教他御女的技巧,让他在玩女子时变成一个能够统治一切的大男人。可是世上找哪个女子能担这副担子呢?走一路我想了一路,也就只有靠你了。”

美人儿怔怔地好一会儿,问:“让我跟别的男人上床?还教他玩女人?你就心里好受?”

申叔做出的表情是不好受,而且很不好受。但他说出的理由却是为全楚国着想,一副忧国忧民的哭腔:“没办法呀!你知道,我最疼的就是你。可是谁叫我们是大王的臣子呢?当年先王加冕的时候都当着那么多人发过誓,为了楚国利益牺牲一切;太夫人是邓国公族的女儿,同样当着大家发过誓,为了楚国利益牺牲一切。后来为了与邓打仗,她都牺牲了自己的亲戚之情。君王比我们的父母都重要。为了楚国,你就答应吧。”

这些语言颇有感染力,把无耻当庄重,把下作当神圣,可以理直气壮地无耻下作。把****当作挽救国家民族的伟大事业,很容易就把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抓住了。听说是为了建立起大王的信心,又有武王和邓曼夫人做例子,再说去服伺的是楚王,美人儿顿时生起一股豪气,答应得很爽快:

“人家能为楚国的利益牺牲一切,我也能。为了楚国利益,你怎么说怎么好吧。”

“他可是个鸡胸驼背。”申叔这时候才端出关键的问题。

美人儿却没在意,说的话颇有道理:“楚国要的是有为的君主,不是漂亮男子。”

“谢谢你了……”申叔脸上仍是一副严肃而庄重的表情。“你就带着这里的所有男女赶紧到云梦去,快些把那里安置好,时间紧迫。不要怕花钱。你想想怎么弄?”

美人儿不但人长得美,胸中还很有主意,她向他一讲,申叔竟然全部同意。

会揣摸人心者必会拍马屁,申叔不惜大把花钱,整房子,买女子,找人训练,忙得脚不沾地,瘦了许多肉。因为时间紧迫。他的老父亲积攒了一辈子的财产,不几天被他花了个精光。但他毫不在意,他明白伺候好了大王就等于找了一座金矿。经过精心安排,到了那一天,他让车在侧门外侯着,按事先约定,熊赀便于大清早出门,甩了众人的眼,跟申叔溜了。

当真不让外人知道?申叔的脑袋不笨。他知道国丧期间领着新大王偷偷溜走是什么性质,一旦大王有个三长两短,说他挟持或是诱骗甚至谋杀,其罪名都是可以成立的,那时就是杀头灭族之罪。他需要找个见证人。找谁呢?斗谷虎。

斗谷虎,一个靠吃虎奶活过来的孩子。

这里有山,山不高大,如放大的盆景;山石发红,似染着霞光的白云堆叠拥挤在一起,因此它有个很美的名词:丹霞。山上有树,树下有鹤;山下有草,草中有鹿。一条条小河蜿蜓流淌,一个个草泽接着沮水。这就是楚地令诸侯神往的地方,云梦。

云梦,有山有泽的地方都叫云梦。然而当这名词流行时髦之时,就成了男女****的代名词。远离都市,来到开满鲜花长满野草的山间水泽,在飞禽走兽求偶的叫声中,少男少女们可以纵情欢乐,因此,云梦就是少年男女放纵的天堂。

在一个浓春季节的某日,有那么一对儿少男少女,分头穿过村社,避开人眼,来到云梦,便合二为一,手牵手地跑进了鲜花盛开的绿树深处。鹧鸪啼叫,白鹤飞翔,兰花放香,鱼儿跳跃,还有树林间鹿求偶的凄叫声,催动着他们体内的激情奔放。在一个除了神眼之外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他俩搂抱在一起,尽情施放出青春的爱欲。

这个少年叫斗伯比,是楚国大酋若敖熊仪的公子。因为斗伯比的母亲只是若敖的侧夫人,若敖死了,嫡子熊坎即位成为楚君,年幼的斗伯比便随他的母亲寄居到郧国娘家。斗伯比不知家道艰难,在舅家感受不到家与家有什么不同。随着一天天长大,跟一位少女眉来眼去,最终发展到偷偷到云梦野合。而这位少女,偏偏又是郧国国君的女儿,按亲戚推算,应该是他的表妹。

他们偷偷地来,偷偷地回去,一次得逞,再也刹不住车,一而再再而三地偷吃禁果,只瞒了舅舅舅母和母亲的眼。不幸秘密只可能保守一时,却不能保守永久,郧国公女儿的肚子藏不住秘密,一天一天鼓起来了,加上生理上的其他反应,终于被她母亲看穿了西洋景。郧国夫人大惊,一加拷问,就什么都清楚了。

恶言恶语波及到内宫的一侧,斗伯比的母亲也跟儿子急得什么似的。云梦虽说是不禁男女放浪,对贵族子弟却永远是禁止的。贵族子弟尤其是王侯之家,绝对要遵守祖宗制定的家法,其中一项就是不可****。斗伯比的行为证明了他缺乏王族血统所必须的品质。这些话让一个寡妇如何受得了?斗伯比的母亲在娘家不好做人,只好带着不听话的儿子再回到楚国。而这时候,斗伯比的同父异母哥哥在做了六年的楚君之后死了,即位的是斗伯比的侄子熊眴,史称蚡冒。

一对儿情人被无情地分开了,斗伯比回到楚国,承袭大夫之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很得族人信任。他日夜思念着表妹,更挂牵她肚子里的孩子,却又没办法打听到消息。

郧国公的女儿十月怀胎,终于生下一个儿子。她的母亲,也就是郧国公的夫人厌恶这个野种,趁一次郧国公出外打猎的机会,郧夫人命令手下人,趁女儿不注意时,将婴儿抱到野兽出没的云梦扔掉。

这个来到世上还没几天的孩子,被扔进了云梦草泽中。

巧的是郧国公打猎也到了云梦这一带,那天他远远望见一只老虎,一群人追了过去,悄悄地向老虎靠拢。但接着,他们看到的情景却让人汗毛直竖。那是一只母虎,正在喂一个孩子吃奶。

也许是这只老虎肚子饱了不想食物,也许它的奶胀得比挨饿更难受,这个正要吃奶的孩子十分偶然地衔起了它的乳房,解除了它的痛苦,在奶水被吸时感觉到了畅快,便组成了这幅令人匪夷所思的画面,而恰好又十分凑巧地被郧国公撞见了。

老虎给人喂奶,似乎昭示着某种上天的深刻意义,郧国公从中感悟到他的国家或他个人灾难与福荫的未来,他不敢再打猎了,悄悄地离开,逃跑似地回了城。

回到家,夫人少不得问长问短,他惊魂未定,就把他看到的怪事讲给夫人听。不想夫人听了更是大惊失色,那孩子是他们的亲外甥,是她命令扔到那里去的。这就是天意,由此她推断这孩子可能是上天赐给人间的,不敢向丈夫说实话,只有偷偷地命令人再把孩子从老虎怀里抢出来。

孩子悄悄地扔出去又悄悄地弄回来了,郧国公的夫人再不敢马虎,将这孩子连同女儿一起送到了楚国。他们绝不可能知道,差点儿被他们送命又被他们保护下来的这个孩子,将来竟是楚国的顶梁柱,是楚国历史上一位声名赫赫的人物。

这孩子是斗伯比的儿子,自然姓斗了。取个什么名字呢?他是吃老虎奶的,那时当地称“乳”为“谷”,便在斗字后面有了个谷。而“虎”,则称“於兔”,连起来叫就是斗谷於兔。这个人,就是后来楚国的第一大贤人第一大廉吏令尹子文。

何环闾穿社,以及丘陵,是淫是荡,援出子文?

屈原在《天问》里,对此向天提出了他的不解。没按程序苟合出生的孩子,怎么就成了子文这样的旷世之才呢?

没成令尹子文之前还得叫他的名字,斗谷於兔叫起来费劲,就叫他斗谷虎吧。

在这些事情发生期间,蚡冒当了十七年楚君又死了,理应他的儿子即位,但他的兄弟熊通杀死了侄子,取代侄子成了楚国的国君,自封为楚武王。

斗伯比作为若敖氏的承袭者是为大夫,协助武王南征北战,功勋卓著,甚至帮武王打败了舅家郧国。武王在位五十一年去世,这时斗伯比也上了年岁了,不过身体还好。斗谷虎承袭其大夫之职,接替父亲在楚王前供事。他谨小慎微,克勤克俭,看不出有什么独特的本事。他也有了个儿子,取名斗班。班,同样含有老虎的意思。

斗谷虎大概吃虎奶吃多了,脸上青中泛黄,像是不会笑,铁板一块。他是个不跟任何人结党的君子,平时绝不跟人闲聊,也不到别人家串门,总是陪着他的老父亲在家种菜耕地,因此也是个大家信得过的好人。但斗氏家族拥有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平时种地,战时就拿起了武器,而且忠心耿耿。

申叔要把大王弄到云梦,没有证明人是不行的,没有安全保证也是绝对不行的。出于自保计,申叔就打斗家的主意了。斗氏家族是王族,他们的见证比谁都强。经申叔目测观察,斗谷虎似乎也没有什么独特的本事,请他出来既有安全保障,又不会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安排好了美人儿的行程,然后他找到了斗家。

斗谷虎家虽是郢都内的新房子,却一点也不豪华,只见到一个应门的老仆人,院子里头却空空落落。问主人在哪里,老仆人说,在后园种菜。别人的后园种花,斗家的后园却种菜,这就是斗家的风格。申叔走到后面,见祖孙三代都在,斗谷虎挖地,斗伯比往地里栽菜秧,斗谷虎的儿子在菜园边上玩儿。申叔老远叫一声“斗大夫”,父子两个一看就知道是叫儿子的,斗谷虎就走了过来。两个人在地边行了一通礼,斗谷虎要申叔去屋里坐,申叔却不去,说是怕耽误了他们的劳作。外人把他们两个的穿戴一看,一定以为一个是主人,一个是仆人。其实严格说来,他们俩的身份倒是应该倒过来。

申叔站在菜地里,把准备跟大王到云梦的事情说了一遍,并说明要领大王到云梦一趟的必要性,说这是为了楚国的强盛,为了使大王站立起来,才想了这个苦办法。为了防备万一,他要请斗大夫同他一起去,一来做个见证,二来有他斗大夫在,遇到难题也好有个人商量。说得伤心,他还有些怆恻。

斗谷虎沉思一会儿,点头同意了。斗谷虎只提出,为了掩人耳目,他要带儿子一起去,在那里只跟儿子一起玩儿,并不跟大王见面。申叔巴不得别人不向大王靠拢,满口答应。

“那行那行。这事就只我们两个知道,好吗?”

斗谷虎再点点头。

申叔知道斗谷虎的点头千金难买,便放心地告辞走了。

但他的算盘只扒对了一半。他前脚走,后脚那个老大夫就注意到他了。斗伯比见儿子愣着好半天没动,显然事关重大,便放下菜秧走到菜园边上问儿子,这个人来干什么?斗谷虎干事有原则,他的原则对父亲也不放弃,说:

“朝中的事情。您现在不管事了,就别操心。”

“不对。”斗伯比当了一辈子大夫,儿子的事情瞒不住他。“习惯耳语者非奸即盗。堂堂朝中大夫,有事不在朝堂中说,跑到人家后院嘀嘀咕咕,这是干什么?明摆着的见不得人。”见儿子态度恭敬却不想回答问题,老大夫恨了一声,“实话跟你说吧,先王弥留之际,在去随国的路上,对我说到了熊赀,他担心熊赀管不了楚国,担心他承担不起重任,特地嘱咐我关注一切,有事一定跟太夫人商量。远章可以作证,斗廉可以作证,斗率且比可以作证。大王不上朝理事,不理大夫,你以为这些我不知道?太夫人也都一清二楚。事情超过了限度,我可就要制裁人了。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斗谷虎知道父亲不是凭空瞎说,只好把申叔的打算和大王的决定告诉了父亲。斗伯比一听,骂了一声:

“只有歪人才想得出这种歪点子。这是治国,你们以为交酒肉朋友呐?快去,把这些向太夫人报告,听听太夫人的意见。”

斗谷虎只好听从。好在不是马上就要到云梦的,父子两个继续种完了那一块菜地,等到晚饭后,就往宫里赶去了。

邓曼,邓国公族的女儿,五十年前自作主张要嫁给地位低微的楚君,在诸侯中震动不小,并遭到家族的一致反对。可事过几十年,楚国日渐强大成为列强,楚王熊通威震中原,娘家老小才不得不承认,邓曼是个独具慧眼的姑娘。谁都瞧不起的熊通,竟通过自己的文韬武略不但使楚国变成了诸侯,甚至让楚国成了一言九鼎的强国。更让天下男女惊奇而又不解的,是熊通被诸侯称为虎狼心肠,却跟夫人几十年恩爱如初。须知熊通仪表堂堂,五十一年间灭国无数,夺得各国贵胄美女成百上千。但他在夫人面前如学生样听话,即使生命即将完结时的最后一次出征,也是得到邓曼的许可的。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病入膏盲,只要走出宫门,定然有去无回。只要邓曼一句话,他就可以不去或是缓去。按照常人心肠,妻子怎么会在丈夫生命垂危之际让他远征?然而邓曼却说,你的生命可能已经走到尽头了,为了楚国的利益,你应该死在军中。熊通不顾心脏病发作,果然起身就走,义无返顾,果然死在征途上。

她是一位神奇的女子,一位高得可以俯看世上一切的女子,是上天赐给楚国人的母亲。她的故事在邓国反响尤其强烈,因此凡有女儿的家庭,无不讲述着邓曼的传奇故事,讲得那些大姑娘如醉如痴,各自也暗打主意,幻想着如邓曼样自选一个郎君。

可天下熊通只有一个,谁能如他那样敢于自己称王?谁又在敢于做一切事情时却对一个女子始终如一?谁又能如邓曼那样,笑脸盈盈地化解天下一切难题?

对外界的传言,邓曼自己却浑然不觉。天下的怪事难事她见过多少,世上的稀奇古怪她经历了多少啊!少男少女的话题,过来人听在耳里不过一笑而罢。她老了,丈夫去世,使她对人世间的事情顿时失了兴趣。她每日的事情就是趁大夫们不在场时到武王棺材前站一站,无休止地回忆着夫妻走过的路程。年轻时候的心高气傲,中年时候的宫帏策划,而每一步,都充满了人生的壮美。那境况一去不复返了。

她常喃喃地自语:“该走了,该走了……”

已经天晚了,太夫人正准备吃饭,忽然听说斗谷虎拜见,邓曼赶紧接见。凡是大夫求见,无论长幼,她总是及时见他们,从来都没有过让人家干等的先例。斗谷虎是算准了太夫人已经吃完了晚饭才来的,听说还没吃饭,很是抱愧。但太夫人却笑道:

“老太婆了,能吃多少啊?吃不吃是一样。你来得正好,我也想听听外面的故事呢。”

斗谷虎只好把大王将要跟申叔出走的事汇报了一遍。

听斗谷虎说了申叔的打算之后,邓曼沉呤吟好一会儿没有开口。斗谷虎猜测,太夫人肯定是和父亲一样的考虑,这是个歪主意。但邓曼没有明确表态,却问他:

“斗大夫,你以为呢?”

斗谷虎不敢乱说,但他还是提出了意见:“臣闻民间有言,偏方医大病,到底如何,我也拿不定主意。”

邓曼的脸慢慢阴沉下来,后来长恨一声:“斗大夫啊,我老了,你的父亲也老了。先王去世,我的日子也不多了,多少事也不想管了。可你的父亲却还在为国操心,若是我没有猜错,是他让你来的吧?熊赀是你们的主子,你们是熊赀的臣子,你应该学学你的父亲,楚国的利益至上,当断即断,不必看他人脸色,也不必揣摸老太婆的态度。今日你找上门了,我就说几句吧。申叔既然是为大王着想,那就试试他的偏方吧。不过不可任其胡为,不能由他带头让****之风在楚国蔓延。有秽乱后宫者,杀无赦!有怂恿大王为非者,立即斥退。谁叫我有这么个先天残疾的儿子呢!……”

斗谷虎听太夫人如此说,感到很不自在了。他的作为显然被太夫人看得一清二楚。又见太夫人眼睛湿润了,也很难过,便说:“太夫人,是我不会干事。”

“不怪你,不怪你。”邓曼忽然脸上有了杀气,向门口招招手,“曼姝,你们过来。”应声过来了一男一女,站在太夫人面前。她接着说,“给我把大王后宫的人全部撤换,把那些人查一查,有顺着大王胡来的一定严惩。看看他到云梦到底怎么样吧,假如一招不灵,从云梦开始,给点厉害他看看。准备好,听斗大夫安排。斗大夫你去吧,让我考虑好了就通知你。”

斗谷虎往回走时脊背冒汗了。他反省自己,看见的是不敢承担责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派。太夫人训的是大王,他觉得训他自己更多。进家门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申叔那边在准备,斗谷虎这边也在准备。

浓春时候,天气晴好,按申叔的安排,斗谷虎带着儿子,来到楚国的云梦山。但在沿途,草中树后撒满了武艺高强的杀手,时刻注意着他的指挥。此云梦不是彼云梦,这里是山,离郢都不远,熊丽熊仪等先王出荆山时,就在这一带驻足。它离郢都很近,辟成了楚国王侯的专用地盘。斗谷虎到过云梦多少次,却不是怀念与哪个少女的私会,而是他的生与死颇多传奇,与“云梦”有不可分的关系。他不会忘记自己在襁抱中吃虎奶的历史,也不会忘记云梦对他意味着什么,虽说什么都不记得,但听人们说多了,也似乎依稀有这么点恍惚的印象。至于云梦男女的放浪,对于这个心比天高志在千里的人,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的。

儿子斗班才六岁,长得虎头虎脑。父子两个在野外玩得开心,周围的景象却让斗谷虎心生怆恻。照样是百花开放,照样是鹿鸣鹤飞,可这云梦山已不是当年开辟疆场时的云梦,也不是起初在荆山外扎下根后的云梦。数代前的先王重视云梦,是这里进可攻,退可守。武王重视云梦,放纵野合,是因为楚国开疆拓土需要人丁兴旺,只要谁家生了孩子,就会有官方的鼓励和照顾,因而男女幽会成了楚人生活的靓丽色彩。

楚国需要男人,而且需要的是膘悍具有战斗力的男人,因而云梦私会不但被容忍,甚至还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一年一度的云梦大会,就是让年轻男女能在天然环境里让天性得到自由施放。看似官方组织的流氓行为,其实蕴含着极其深刻的政治内涵。北方诸侯大国最终一个个被楚国灭掉,似乎就能让人悟出一切。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块风水宝地建起了王侯们的别墅,外人不能随便进来了。而云梦山在平民老百姓心目中,也并非某个特定的地方了,这里更是不敢张望的禁地。哪里能够让男女私会,哪里就是云梦。云梦,云梦,正在偏离保护楚国老百姓自然天性不被压抑的初衷,却培养着贵族的奢糜淫逸之风。

斗谷虎望着一幢比一幢豪华的别墅,心头塞满了忧思。

儿子斗班不知父亲的思绪,径自玩得开心,他追逐着小虫子,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

忽然一阵隆隆的车轮响,夹杂着轻碎的马蹄声。斗谷虎掉头一望,一辆遮盖得严实的马车向这边驶来了。看那车盖就知是楚王来了,便抢着抱起儿子,闪到一旁让路。在车的后面,跟着十几个骑马的人,骑者从他面前经过时,有个胖子向他挥了挥手,他就是申叔,申叔得意地向他笑了笑。他会意地一点头,放下儿子,继续玩他们的。

等车和马走得看不见了,从远处飞驰来几马匹。领头的储巫是他的贴身随从,他让储巫下来,嘱咐几句,储巫领着孩子继续玩儿,他则翻身上马,领着那几个人一阵风似地向山外卷去了。

进到云梦地界,熊赀注意到了那个领着小孩子的人,越过这个人又走了一段路,熊赀下车撒尿,申叔赶来了。他问申叔,那人是谁?申叔这才告诉他:

“大王,申叔跟大王商量好一起出来,为了大王开心当然应该保密,可是没有一个人作证,万一将来有人追问起来,谁能作证我是陪大王来游玩的?也是为了自保吧,就跟一个绝好的守口如瓶的人谈了。他表面是领着孩子在这里玩儿,实际是为我们作眼线的,万一有什么事情,他也好帮一把。但他绝不干涉我们的行程和行动。”

“那是谁?”

坐车累了,天气又这么宜人,申叔就和熊赀慢慢往前走,让车等在后头,边走边告诉他:“大王记不记得斗伯比?”

“当然记得,不,天天不是在先王棂柩前见到他吗?斗老大夫跟先王一起出征,立下不少功劳啊。”

“他是若敖的儿子,是您的爷爷辈哪!”

熊赀不自在了。那个老大夫一顿足,可以使整个楚国摇晃,他可不是好惹的。“明白,斗伯比的哥哥是霄敖,霄敖下面才是蚡冒,后来就是先王。你说车中的人是斗伯比?怎么能让他老人家来服侍我呢?这可不行。”

“不是。您可知斗伯比有个老虎喂奶的儿子?”

“你说是斗谷虎?”

“正是他。这人没有私党,从不跟任何人议论朝政,整个家族都管得很严,只为楚国,不为私利,就是斗伯比立的家法。我跟斗大夫谈了,请他跟我一起出来为大王做些什么,他就答应了,还保证不让自己见大王,只跟随在左右。大王,斗家都是很讲礼仪的人,他们认可,也说明申叔的决定是正确的,大王的决定也是正确的。您说是吗?”

“你倒想得细,”熊赀笑笑,点头同意。“不过,我不理人家也不太好吧?”

“没关系,您一召见,他就紧张了。”

“说说,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申叔眯着眼邪笑:“去了您就知道了,保证您玩得开心。这可是云梦啊!”

熊赀马上就想到可能有好女子,心里一荡:“那就听你的吧。我们走。”

申叔一招手,马车就来了,他们上车,继续前进。

到了云梦大本营,熊赀一进到鸟语花香的世界,心情果然就好多了。

熊赀过去差不多每年都来云梦,可是云梦对他简直就是一种嘲弄,是一种讥讽,因此来了跟在家里一样,躲在他的房里。听别人自由嘻戏,看别的男女追逐打闹,听人讲述男女私情,人家越是欢喜,他就越是心灰。现在他是最高统治者了,而这里的人们也不会拿朝廷大事烦他,倒也感受到了一个王者的好处。再左右看看,人们似乎没有宫里人的打扮等级森严,行动也没有宫里的人那样谨小慎微,他的形象也没有人大惊小怪,也就不用回避别人的眼了。脱了那身让他讨厌的王服,果然就像是得到了自由的鸟儿,脸上有了笑意。

他的寝宫变了。过去住的是紧挨着父亲的小院,父亲的寝宫他只能进去问安,里头什么样的摆布却并不清楚。这次却是崭新的寝宫,内外都是一色的漂亮女子。浓春时节穿得薄,这些女子一个个脸上如正上粉的蜜桃,都漾着青春的活力,让人精神爽亮。他悄悄问,父王那边的房子呢?申叔说,先王的寝宫您不能接着住,我另把几幢小院连起来,因陋就简,单盖了这座临时的寝宫。熊赀不是瞎子,什么因陋就简?这比另盖花费更多。但他不说破。他最操心的还是这些女子,必须问明出处,不然就会出大乱子。便再问,这是哪里来的女子?申叔知道他是怕先王的宠姬夹在里头,说,都是从四乡找来的。

“您就尽兴玩吧,乡野的女子,没那么多礼教,您放开胆子玩,什么问题也没有。”

一个王者在宫里有严格的制度控制,洗澡、换衣、梳头等,侍女该怎么做,君主该怎么做,都不能乱来。说起来面对的都是绝色女子,却既不敢轻易摸一把,更不敢把她扯上床。若干年前他曾经上太平山找卞和,在女荪的精心安排下,在太平山有过一次放纵的时刻,过后再也忘不了自由的甜美。当上楚王,并没有给他带来欢乐,相反越是怀念在太平山的际遇。因此他到这里来的第一感觉,就是希冀有太平山的艳遇和风流。这些女子和申叔的话让他感觉到将不虚此行。

进到深院,申叔悄悄说:“大王,这里面没有外人知道,您想怎么就怎么,放轻松些。”说着一招手,就来了几个女子,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跪在他们的面前,低着头。“您看看,这腰,这皮肤,还有这脸儿,长的都还可以吧?喂,你们听着。”

那些女子抬起头来。

“该怎么伺候都给你们说了,大王要是不高兴,我可要拿你们是问。”

领头的女子答应一声,起来就在前面领路,将熊赀往里头引。熊赀走到那个门口,还回头望着申叔,仿佛是要进狼窝,又像是去独自赴宴而有些不好意思。申叔含笑做个“尽管去”的手势,那眼睛里传出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深刻意思。

这边是个男人免进的花园,那些房子掩盖着无数秘密,勾人春心荡漾。远处花丛中,有姑娘们在里头捉迷藏,嘻嘻哈哈,让熊赀感到了田野里的情趣。过假山,过花丛,过长廊,然后再进到一个院子。在院子里面一间屋子里,有玉石砌的水池,水从墙上几个孔里流出来灌入池子里,碧波荡漾中,有好几个女子在水里嘻闹,拖出一条条白色的影子。他定晴一看,其中也有佝肩驼背的,有肥胖如牛的,有黝黑如炭的,自然皮肤如脂明目皓齿的居多。丑女美女在一起,并没有谁大惊小怪。

这是申叔爱姬想出来的绝招。

见大王来了,水中的岸上的女子一起下跪,齐声唱道:

“给大王请安!”

领路的女子问:“是赶她们起来还是让她们随便?”

“随便吧。”

水里的女子并没有不随便的意思,请了安照样在里头嬉闹。这让熊赀很高兴。那女子将大王领到池边,建议大王先洗洗,说着就脱起了衣服,亮出了他平时看不到的女人肌肤。丰乳肥臀展现在他的眼前,让他明白无误地感觉到做个王者的优越。受她感染,熊赀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形象,也脱了衣服,在美人的牵扶下一步步下了水池。

原以为水很凉,下来之后才发现,这是温泉。

“您看热不热,凉不凉?”

“很好。”他说,“要是嫌热了凉了怎么样?”

那女子指着几个小孔告诉他,这边是热水,那边是冷水,开关自如。熊赀为这精巧的设计喝采,又问这水是从哪里来的?那女子说,是申大夫从后山接来的。没要几下,申叔的名字在大王心中打下了烙印,他为身边有这样会办事的大夫而高兴。

熊赀见身边都是赤身女子,而且都大胆得很,不觉淫心顿起,也不觉得自己的形象差了,随便抓住一个就手脚乱动,在那光滑的肉体上寻找感觉。但那女子笑着避开,最后接近他的,是一位肌肤雪白的美人。他伸手一抓,她的身上柔弱无骨,细腰如握,顺手就滑进了他的怀里。这个美人儿使他有了能够主动的自信,再细细打量,只见她唇红齿白,那眉眼如娇如怅。他问,你叫什么名字?领他进水的女子说:

“她生在丹山,您就叫她丹姬好了。”

“丹姬,丹山之姬,这名字好。”

熊赀心里明白,这是申叔的良苦用心,但他只能装糊涂。几个女子为他抓背擦身,丹姬在他的怀里如一条鳗鱼缠绕,他顾不得一切了,抛开憋得他难受的廉耻面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宣淫行奸,让一池子水翻腾澎湃,找回了一个帝王本应具备的无耻。这个丹姬真是天生尤物,她让熊赀高兴得大喊大叫死去活来,又让他有了操纵一切的信心。

****发泄了,也洗净了汗和疲惫。湿漉漉从水池子里爬起来,美女为他把身子揩干,再为他披上了宽松的丝袍,然后领着他四处走走看看,再领他进到为他准备的睡房。这个睡房比他在宫中的卧房好百倍,它没有等级标志,没有侍者站立的固定地方。四周满是鲜花,大床香气四溢,一看就是个游龙戏凤的舞台,因此他感到甜蜜塞满了他的胸膛。

领着他的不再是先前的女子,而是丹姬,一位小鸟依人的可人儿。她跟他已经连为一体了,两人再无什么秘密可言。她不即不离,靠他不紧不松,笑意一直挂在脸上,伺侯他时恰到好处。

云梦,云梦,如今才体会到云梦之梦如此之美妙。这真是如云之虚无缥缈,如梦之似真如幻。这是他的世界,他的由美女和春风组成的世界。女子的身影与燕儿的飞舞同属自然,女子的笑声与鸟儿的啾啾谐和完美。他想睡了,屋里屋外没有什么差别,屋内有床,户外有草;他想吃了,桌上与野地一样,桌上有美酒,山洼有甘泉。他可以不穿衣服,整齐的穿戴在这里实属多余,披一块布挡风遮雨即可。没有了等级,没有了遮掩,大家彼此彼此,这个世界全然地没有了争夺和哭笑。

那丹姬仿佛不知疲倦,那好看的眼睛没有困倦的时候,总是那么含情默默,脸上的笑意也总是固定着。

跟着丹姬渡过了不知漫长还是短暂的多少日夜,那日早晨吃饭时,申叔来了。熊赀这时候才想起世界上还有个申叔。见了申大夫,熊赀觉得这个人是天下第一个好人,但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申大夫的表情倒像是自己玩得开心,喜孜孜地问他:

“这几个丫头怎么样?”

“很好。”

申叔笑意更浓了:“是嘛。这么好的春光,这么美的女子,男人们不理不睬,却让她们空着,岂不是暴殄天物?我看她们一个个如浇了水的鲜花,显然大王对她们关爱有加。瞧她们乐乐呵呵的那样儿!”

熊赀终究还没有无耻到极点,有些抱愧地说:“申大夫啊,父王尸骨未寒,自己就这么轻率放肆,若是母亲和老师知道了,还不知怎么责罚呢。”

申叔见大王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中了,更能够随心所欲了。有关把肮脏说成干净的理论他一套一套的。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理直气壮地说出一番理论来:

“大王哎,微臣说句不知进退的话,您这就叫迂。您替先王想想,他老人家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是楚国的强盛,是楚王的声威。他老人家在世时,最讨厌言必周公,行必典策。北方之国所以被先王一个个击败,就在于他们不知变通。国家衰弱,即使天下第一等的道德君子,又有什么用?再说这些女子吧,男子玩得越开心,她们就越美。昔者黄帝能御千女,未听说有污德行。相反王者身强力壮,乃国人之幸;王者随心所欲,乃大器所为。若以小民之心肩一国之任,势必因小而失大,谦谦之君,于国无补,于民无利。大王,实话跟您说吧,申叔见大王担负着振兴一国之大任,仍畏首畏尾,心急如焚,才刻意如此安排,无非是要让大王坚定信心,展大国之君风范。大王生而有疾,此乃天意安排,窃思上天给大王以不全之躯,让大王内修其德,外展楚人雄风,潜心接替先王基业。天下女子,乃大王财富,谁敢窃笑,必杀无疑。大王呀,有朝一日,天下人将骂申叔乃佞臣,但为了大王,为了先王基业,更为了楚国长久之计,我们需要的是个有自信的大王,而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大王。”

熊赀笑起来了:“你倒是有一套独特的见解。你说吧,今天干什么?”

申叔建议,去野外打猎。他指指窗外,熊赀朝外面一望,只见灿烂的阳光下,一队女子已经骑上了马背在大场地奔去奔来,轻风吹得薄纱飞舞,女子身体轮廓半隐半现,不觉一阵心荡,连连说好。申叔说:

“您看,她们飒爽英姿,无不为大王而妆。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熊赀偶一侧头,忽然发现远处有个精灵似的小孩儿,正吃力地搬一个石头,好容易搬起来了,然后一只手举起来,小胳膊举着那个石头直发跳,却不放下来。那天只见有个孩子,却没有认真打量,现在见那小孩儿十分可爱,举着石头的样子也憨态可掬,他问,那是谁家的孩子?申叔说是斗谷虎的儿子,叫斗班。

“班是什么意思大王知道吗?”

熊赀摇头。

“就是虎的意思。”申叔也喜欢那小孩儿,笑着对熊赀道,“斗谷虎训练孩子很有计划,也很严。他们家族对孩子都这样儿,早晨练武功,饭后学文字。稍稍长大一点,就要跟着仆人们学种地。我们倒给了他跟儿子亲近的好机会。”

“什么意思?”

“这斗家一心勤王,家里很少顾及,父子俩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很少,像这样父子两个天天厮守一起的机会根本没有。”

熊赀叹息道:“什么时候我也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申叔笑眯眯地说:“会有的,会有的。不过……”

“不过什么?”

“大王得练得身强力壮,为我们楚国养几位好王子。”

熊赀忽然放声大笑。他端起碗,还望了那边好一会儿。这时那孩儿将石头换到了另一只胳膊,再次举起来。这个孩子的吸引力超过了一群美女,也大出申叔的意外。熊赀此时怎么都不会料到,这个举着石头练功的小孩儿,将来还会挽救他的国家。

申叔催着,熊赀三下两下扒完了饭,丢下碗就急着往外走。他边走边说,等回来把那小孩儿领来,我给点赏赐。

楚王城里的王殿里,等到有人意识到熊赀不见了,才明白这位君主失踪好久了。

熊赀的老师保申也是个驼背,因为驼,那脑袋像是缩在肩里头,让人看着恨不得帮他抱住脑袋拔一家伙。当初武王请他当老师,是看重他的才学和为人的正派,但人们猜测的却是认为儿子形象不佳,就为他找个形象更差的当老师,目的是让儿子不感到压抑。现在保申水涨船高,成了举国上下最嘱目的人物,他也换上了朝中大夫的服饰,不但没有漂亮多少,反而有些可笑。满眼一观,郢城上下没有哪一个不比他们师生漂亮。不过保申在这方面感觉麻木,没有注意到新大王对这方面敏感。这天在朝堂之上,他发现向他行礼的大夫比往常多,才意识到大夫们肯定有什么话要向他说,这才主动问:

“列位大夫,有什么为难事吗?只要在下办得到的,一定尽心竭力。”

鬻拳大夫是个直性子,由他代言:“保申大夫,您是大王的老师,请问,大王已有几十天没有露面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保申茫然四顾,才发现大王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惭愧,在下也不知道。”

过去保申每日跟熊赀厮守在一起,自从熊赀成了天下第一人,他与学生的距离就拉开了,见熊赀一面也十分不容易。现在遇到这样的问题,也只有他离楚王最贴身,不问他问谁?可他也不知道大王的行踪,一时间回答不出。他在大殿走了几个来回,想到一个救星,她就是熊赀的母亲,邓曼。

“诸位,在下也没有办法。在下想,当此为难之时,不得不麻烦太夫人她老人家了。”

舍此再无别的路可走,大夫们都同意,当即他们一起到后宫去,去见邓曼太夫人。但太夫人没有在后宫里。那会在哪儿?保申这回有了主张,招手让大家跟他走。

春日融融,邓曼却在灵堂呆着。呆了好半天,她从灵堂慢慢走出来,踱到大殿高台之上,放眼远望。越过宫墙,原野一片春色,柳絮摆动,黄花遍地,到处是春的气息。这气息给她更多的却是伤感。这是第几十个春天了?记不清了。大殿屋檐下有燕子飞进飞出,在她眼里不过是生命循环的又一轮罢了。她顺着高台边慢慢地踱步,不知想些什么。

这时候,走来了保申,保申后面跟着几位老大夫。

邓曼在儿子老师面前从来不摆架子,忙走过去以礼迎接,问保申是否有什么为难事。最近来,大夫们把许多难以处理的事情交给了她,但保申的出现,显然与儿子有关,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保申向夫人汇报了熊赀的问题,并向夫人提出了自己的忧虑。他说,熊赀拒不见大夫和臣下,也不理政务,成天躲在寝殿不出去,让大夫们失望。

儿子的心事母亲看得清楚,猥琐的外表,嬴弱的身体,不但使儿子心灰意懒,就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一生怀着欠疚之情,却又无可如何。儿子在哪里她知道,可知道却不想和大夫们说。各有职责,各有处理疑难的义务和权力,她不能越俎代庖。大夫们上报给她那么多重要问题,她一件也不处理。她想了想,点头说道,我们去看看吧。说完就急匆匆走向儿子的寝殿。她一生风风火火,什么事说干就要干,当即就走了。

儿子到云梦,斗谷虎已经向她通报,去干什么,斗谷虎说得明白。心里对儿子这种行为不以为然,可谁叫儿子是这种情况呢?再加斗谷虎是个稳重人,这个人觉得可以,自己也就认可了。她以为儿子玩几天已经回来了,没想到竟然几月不上朝,这大大地出乎她的预料。她要去儿子那儿,不单是看儿子在或是不在,那里残留着儿子的气息,也是做母亲的一点私心。

风卷帏缦,麻雀嘻闹,整个内殿静悄悄的,内侍们看外表恭谨守职,听不见一点声音。大夫们不能进去,都守在门口,过一会儿邓曼出来,后面跟着一大帮男女内侍。在门口她问内侍们:

“大王哪里去了?大点声。”

内侍们知道,太夫人这是要让大夫们听见。一位贴身侍女回答说,大王那天一早出门,出去好久了,还特地嘱咐不要多嘴。

“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女侍回答:“大王没说。但看样子不近,因为大王说过多带些东西。”

邓曼气愤地一跺她的拐杖,回过头来,大夫们和保申发现她的眼睛瞪得好大,眉宇间还有些杀气,吓得不轻,一个个低下头来等候处分。没想到她开口说话,却并非要处置别人,而是要处分自己的儿子。她的声音也放大了许多:

“我问你们,君主不尊先王法度,该如何处置?”

“五十鞭!”这是保申回答的。

“五十鞭还不改呢?”

“废黜!”

“那你们还等什么?”说完她就怒冲冲走了。

大夫们肯定要跟到云梦去闹了,邓曼知道她的话将起到怎样的作用。回到后宫,她马上召来了内侍,按与斗谷虎商量的办法,命令一部分男女赶往云梦,让他们听从斗大夫指挥;另一部分人将熊赀宫里的男女全部撤换。内宫便迅速行动起来了。

事情闹大了,望着太夫人远去,保申回头对大夫们说:

“请各位快分头去找找,打听看大王在哪里,跟谁出去的。我在大殿等着。”

大夫们派人四处打探,下午各自会拢到议事大殿汇报,得到的信息说,是申叔领大王出去了,而去的路线是通往云梦的路。大夫们都知道去云梦山是什么意思,都望着保申。这时候,除了保申拿主意外,谁都不敢檀自作主。保申愣了一阵子,受了太夫人的感染,也理直气壮地大声道:

“我们再等一天,如果还不回来,他不在这里理政,我们就送过去。跟大王去云梦山!”

又等了一天,还是没回来,各位大夫都带了车,骑了马,浩浩荡荡往云梦开去。

云梦成了专供贵族们游玩狩猎的地方了,武王在这里建造一座行宫,大夫们便竞相效仿,也盖起了各自的别墅,安上了各自的家奴和侍女,里面的宫殿不少,歌女舞姬时刻准备着,各种机巧这里无不具备。熊赀于国丧期间来到这里,不但国人震惊,也大出各诸侯意外。

门外场子里,有个侍者手里牵着几条狗,熊赀注意到,其中有一条比起其他狗来小很多,但那条狗毛色金黄,十分好看。他一走到,喂狗的侍者就将它牵到了熊赀身边,那条狗很乖巧地蹲在熊赀腿边。其他狗都焦躁不安地蹦着跳着,要挣开绳子开跑,那条狗却安静地蹲在那里不动。他以为这是一条玩狗,也没有在意。再看那队娘子军,一个个真是英姿飒爽,丹姬也在其中。因为这是陪大王春游,一个个喜孜孜,甜蜜蜜。他没有想到这位柔若无骨的女子也能骑马,心头格外愉快。武妆的女子令熊赀心荡,他也不顾王者礼仪了,爬上丹姬的马,在她后面紧揽着这位美人儿,猛地一鞭,那马腾开了蹄子。一队娘子军护卫在他的身前身后,让他在马背上对丹姬下工夫。那条金毛狗寸步不离地跟着它的新主人。

逆着沮水往上走,走过云梦山,左盘右绕,就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山如盆景,早晚如红霞落地,一座座如人工雕凿,一条大路在山间蜿蜓。紫色的山上葱绿一片,一条小河在山间蜿蜓流淌。山岩上,小河边,到处有鹿,见到狗咬人叫,便迅速向密林深处躲藏。一阵阵白鹤苍鹭被惊起,在天上组成一幅生动的图画。

狗的绳子放开了,四散各自追逐猎物,女侍们也各自追进了树林。熊赀下马,任凭丹姬追进了树林,他则等着申叔来到。所有狗都跑了,那条黄狗却没动,依在他的腿边,眼睛左顾右盼,一副懒慵慵的样子。申叔来了,这时指着半岩,那里有一只鹿,惊恐地望着山下。申叔伸出手来,侍卫便递给他一张弓,他接过来就递给了熊赀:

“大王,您试试这张弓。”

熊赀很少张弓搭箭,他知道自己的体力不行,便摇头。但申叔坚持要他接着,说:

“大王不妨试试,这张弓不一样。”

熊赀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倒相信申叔的预言,申叔说可以接过来,就一定有应该接过来的道理。他接过来了,便张弓搭箭,对准那只鹿一箭射去。并未使多大力气,只听一声响亮,那箭就飞了过去,准确地射中了那只鹿。他不觉呆住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进步,他为自己能有这等本事而吃惊。呆了会儿,不觉长嘘一声,胸脯也不自觉地挺了挺。那只鹿负着箭往陡峭的山壁上奔跑。但没跑几步就停了下来。原来半岩灌木丛中出现了一只豹子,慢慢地迎着那只负伤的鹿靠拢。鹿往后退着,脚下一滑,顺光溜溜的岩壁滚下来落进了树林中。

这时候,只见蹲在他身边的那只小黄狗比箭还快,一道黄光便进了树林。接着,它出现在岩壁上,远望如一条黄线直往上蹿。那只豹子飞快地趴上岩壁逃跑,黄狗却比它更快,老远就扑了上去,咬住了它的脖子,跟豹子一起从岩上掉了下来。

熊赀望着这一幕大惊,他没有料到这条狗有如此大的能耐。

山谷里鹿叫狗吠,人欢马叫,使熊赀忘记了世上的一切。过一会儿,只见侍卫们抬着一只死豹来了,后面跟着那条小黄狗,来到熊赀身边,它又蹲了下去。死豹的脖子被咬断了。熊赀这时候才意识到,弓箭和小黄狗,是两件不可多得的宝物。他问那弓箭叫什么,狗又是怎么回事,申叔便告诉他说:

“这狗是茹地出产的,叫如黄之狗,个头不大,却凶狠异常。它可以单独咬死一只熊。更有一样特别,就是它通人性,捕猎物时它以逸待劳,刚才您已经看到了它的本事。这弓是西北大漠产的,用荒漠里千年古根做的,它用力不大,却弹性特好。这箭是宛邑产的,并非金制,却锋利无比。”

申叔说得平平淡淡,熊赀却知道,这几样东西价值连城,得到手不是简单事,多少人一辈子也得不到这样的东西。再看那位丹之姬,此时正从远处纵马狂奔而来,那身姿时时叫他心荡。他难以将床上的那位美人儿与这矫健的身姿联系起来。这几样东西加上那位美人儿,简直就是他的无价宝贝了。

仿佛没过多一会儿,太阳偏西了,随即刮起了风,松涛阵阵,山上的树叶都卷翻了叶,一片白色,煞是壮观。这里比云梦大本营还好玩儿,熊赀还未尽兴,问申叔:

“我们能不能不回去了?”

申叔点头说可以。说着便一指远处,那里似有一股轻烟,一队人马便顺着小河往里走去。申叔的安排真是天衣无缝,那里原本是他准备好让大王玩花样的,这话却让大王自己提出来。这就是他的本事。

在一座鼓形的山背后小河边,是一溜带状的平坦草地,有几间茅屋,还有几座帐棚,看似随便的搭建,却于简单中显示出机巧。他们走了进去,茶水都准备好了,有人当时就剐鹿生火,准备烧烤。近旁就是小河,丹姬笑眯眯地提议,到河里洗澡去。喝了几口茶,熊赀便随她下小河了。

这里是一个小河湾,小茅屋隔断了与草地那边的视线,小茅屋好比游泳池边的更衣室,出门下水,上岸进门,小河又如自己家里的水池。小河水有些凉意,但看见几位女子的肌肤在春日下展现,又叫他喜不自禁。她们都怕冷,嘻嘻哈哈,并没有拿他当大王,这叫他很是受用,便也脱了衣服,让丹姬为他擦洗。他跟她们都熟了,仿佛同一个村庄的乡亲。这时候,灌木那边有女子高兴了唱歌,听不清歌词,但这情这景却叫他忘记了一切烦恼。

夜晚他睡在中间茅屋,屋与屋贯通。一轮圆月升起,面对这天堂似的情景,他睡不着,走出屋外,但见草滩上还有火在燃烧,帐棚门并未放下来,女子们的睡姿都可以看得清楚。猎鹿,钓鱼,野炊,篝火,野草中酣睡,谁说这不是天堂的日子!而这天堂对每个凡人都并不遥远。什么国家利益,什么理政执法,全是对天物的践踏。唉,何时天下不再有理政,人人都这样过呢?

清风明月,让他忍不住伤感了。他独自踱步,耳听着山上的鹿鸣,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代,勾起了他的思古幽情。一件衣服披到他的身上,掉头一看,原来是丹姬悄悄来了,怕他着凉,为他取来一件衣服。她搂着他的胳膊问,大王何事伤感?熊赀把他的零碎想法告诉了她,她点点头,却没有吭声。他再问她对他的联想如何看?丹姬说的话却大出他的意外:

“明月有圆有缺,清风有来有去。大事丹姬不知道,女子就如这明月清风我倒是知道的。花最红时就到了凋谢的时候,虫子变成美丽的蝴蝶时,也就到了它的死期。美丽的女子何尝不是这样啊!女子最美时,也是男人最爱时,此后便是漫长的下坡路。今日大王喜欢丹姬,明日人老珠黄,大王看丹姬又会如何呢?每当看见月圆,我就忍不住要想这个问题。”

熊赀搂着她发誓:“你放心,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丹姬含笑道:“我放心。我的意思是说,高兴不高兴,全在于个人的心境。我们说这山这水好,农夫却为这山这水伤透了心。因为有月缺,月圆时才觉得它好。好比农夫,一身汗水换回来丰收,那比什么都好。”

“理倒是这么个理,我却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丹姬搂他更紧了,趁机劝导:“丹姬也是零碎的想法。您是大王,大权在手,有本领让楚国的百姓丰收,他们若是高兴,您不是更高兴吗?”

“说的好,要是寡人有这本事就好了。”

他不想讨论这些话题,见小河里有鱼儿跳跃,便揽着她走到河边坐下来,看水底的月亮在云中穿行。

多么好的日子哟!熊赀乐而忘忧,乐而忘返,乐得忘记了自己是一国之君。他爱丹姬,爱那张弓和箭,爱那条狗,便天天带着这几样在山里爬上爬下,射鹿射鸟,丹姬就寸步不离地陪着。直到有一天,有人跌跌撞撞地来通报,说大夫们都到云梦山来了,他才急急忙忙地叫赶紧走,他不能让大夫们看到这里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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