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转眼又到了周庄王七年,楚武王五十一年。
这年春,楚国再次发起会盟诸国,跟楚会盟的诸国都派使臣准时来了,随国却没有派人来。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原因。原来自楚熊通称王之后,周天子召见了随侯,责备随侯不该纵容楚人称王,随国便背上了过失。周庄王即位,重新翻老帐,再次数落随侯,因而随国怕天子知道了再次问罪,就不敢来了。熊通也知道随国夹在中间不好办。但是教训随国,也是打在天子身上,于是他决定秋后再出征打击随国。
经过了好长时间的准备,秋收后部队集合,整装待发。那日临出发前去祖庙敬香,熊通跪在地下祷告后站起来时,忽然感到心慌意乱,胸口难受,跟着一阵冷汗,浑身湿透。人们见他脸色苍白,知道这是心脏病发作了,连忙将他扶起来背出去,然后扶上马车,快速驶进宫去。大夫们跟在他的身后,边跑边劝他,希望他养好病再说,或者这次出征请大王不要亲自去了。没等熊通回上话,内侍就抬着担架来了,扶着熊通上了担架,抬进后殿去了。大夫们只好等在殿前,等候里面传出消息。那副担架上绑着特制的椅子,说明都看出了熊通的毛病,随时以防不测。这个装置曾让熊通好久不舒服,这时派上用场,叫他好不悲哀。
其时,邓曼正焦虑地等在内宫里,她早已看出了熊通的精力不济了。过去没有见他有歇息的时候,最近却老见他呆呆地独坐着,往往一动不动好久。她担心这次出征对丈夫是凶多吉少。忽然见楚王回殿,应证了她的推测,便赶紧迎了过去。她见熊通脸色难看,又抚着胸口,便问他怎么了。熊通说,忽然心里难受。邓曼一听也变了脸色。熊通虽说自己有些难受,但还是注意着夫人的表情,见她无力地坐了下来,脸上有些悲戚状,便知自己大事不好。
心脏病把那阵子一过就仿佛没事了,他挣扎着从担架上下来,假装轻松地问她怎么了。邓曼想瞒他,说些好听的。还没想好话之前,先命令上一点喝的东西,她双手奉给丈夫。但还没开口,熊通就凄然一笑,重重地坐在她的身边,说话了:
“夫人有话就直说吧。我的年龄也这么大了,一辈子总算没有辜负祖宗的期望,是死是活都不要紧了。你就直说吧。我的心事瞒不过你,你的心事也瞒不过我。”
邓曼有些凄然地说:“您恐怕王禄尽了。”
熊通没有惊慌,无奈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邓曼见他有些失神,问:“大王是不是不想出征了?”
熊通断然否定:“不,我们俩都曾当众发过誓,为了楚国的利益,要牺牲自己的一切。嫂嫂问我能不能做到,我说的是能。你知道寡人的为人,寡人不是怕死,更不会贪图安逸。军队已经整装待发,不能由我带头坏了规矩。王者言重于山,说话不算话,将会给后人以效仿的榜样。”他喝一口水,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你说我现在最难舍的是什么?”
邓曼点点头:“我知道。”
熊通到底止不住有些悲戚:“我舍不得的东西很多,首先是舍不得夫人,可夫人在我身边。舍不得儿子,可儿子自有夫人照应。我所难舍的,是卞和以及他的那块玉。记得卞和的爷爷说过,荆山之宝再怎么宝贵,也不过是个象征之物。人君为善,宝物自现;人君为非,宝亦无光。我用它做文章,动了多少心机,可是卞和却看得清楚。为了楚国,我不得不牺牲他的双脚,牺牲了他的一生。为了让它能够安稳地在楚国立住,先是想建立一支军队;军队有了,又想有一块地盘;地盘有了,我又想到称王;王位稳了,可我还是想,这不是天子封的,楚国还是处于危险之中,再征服其他国家。满可以把卞和接来,可我又想,连个都城都没有……我经过了五十一年的征战,精心筑造郢城。我本想夺得天下一统之后,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再把它琢磨出来,我要好好地看一看。现在才明白,我的心太高了。人生太短暂,在位五十一年,有几个人能够办到?应该不错了,怎么可能把祖宗多少代人的夙愿一个人完成呢!新城我住不成了,宝玉我也见不着它的真面目了。告诉儿子,荆山之玉和郢都,是我留给他的礼物。要他学学他的父亲,为了楚国的臣民,即使粉身碎骨也得万劫不辞。我死之后,让他亲自去接卞和,把我的歉疚告诉他,就说寡人对不起他和女荪。卞和的功劳应该在全楚将士之上。为了保住它,卞家人都跟着受罪了……”
邓曼默默点头。两个人相对无言。
熊通又问:“你说我应不应该带兵出征?”
邓曼怔怔地说:“若是普通百姓家,我就会劝你安心休养。没有大王,臣下照样可以打赢这一仗。即使今不打,推到后来也无不可。可是嫂嫂说的对呀,天生我等在楚王家,就永远过不成老百姓的小家日子。满盈而荡,天道如此,先君的在天之灵已经知道了大王有功于楚,为先君争光,才事前昭示于大王。王者无私,言重于山。大王应该领军而行,假如不幸而薨,足以警示后人,此乃楚国之福!”
熊通这时候好多了,猛地站了起来:“夫人说得对。记住我说的话,善待卞和。要子赀对卞和如待他父亲一样。”
邓曼也老了,扑进熊通的怀里,恋恋难舍,却又无言出口。他们夫妻互相理解,一切安慰的话皆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感受。她的脸带着笑容,眼泪却忍不住簌簌下落。
熊通明白夫人此时的感受,笑了一下,笑得坦然:“夫人呐,你十六岁跟我成亲,也跟我过了五十年。因为有了你,才有我五十一年的战绩,才使我保持着旺盛的精力。我外有贤大夫,内有贤夫人,使我这辈子不致寂寞。你是我的夫人,也是我熊通天底下第一个朋友。看古今,有谁能够有我这等福气,找到如此的闺中良友呢?我断定,我的后人可能比我享福,他们未必能够有我这么幸运。我的功劳,也有你的一份儿。我这次去,有去无回,这宫里的一切,都牵不住我的心。夫人自己保重,我先走一步了。”
邓曼的喉头哽得厉害,许多话也说不出来,丈夫就这么走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便吩咐拿酒来,她要为丈夫敬一杯。
最近几年她劝诫丈夫少饮酒,除非特殊场合。丈夫也自觉地接受管束。可这是生离死别,夫妻俩多少要说的话,就在这一杯酒中。酒来了,她双手奉给丈夫,眼含热泪。
熊通病了,但此时竟比平时更豪爽。他一口饮干了一杯酒,说一声“夫人保重”,就往外走。
“等一等!”邓曼拿起那把剑,期期艾艾地望着他。“这剑呢?……”
熊通接在手里,左看右看,长叹一口气:“这是王者之剑,五十一年来从未离开我的手。除了侄子,寡人没有用它杀过一个人,可是有它在手,就战无不胜,将士们看见它,就有了精神。老天给我报应,我们偏偏生了这么个儿子。把剑留给他吧,或许它能够弥补他的不足。夫人呐,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将剑还给夫人,快步走了出去。没有悲戚,也没有留恋,甚至都没有回头再望一眼,仿佛去了还要回来。但熊通刚一出门,邓曼就歪倒在地下,眼泪就簌簌下落。她这一生很少落泪,甚至想不起什么时候落过泪。那铠甲声一直嚓嚓响个不停,丈夫都不知走了多远了,这声音还在她的耳边响着。
熊通出现在大殿,所有大夫们都站起来,没有一个人说话,大殿鸦鹊无声,大家的眼睛都望着他。他扫视一遍满殿表情凝重的大夫们,知道他们都算定了他此行的凶险。见斗伯比站出来,是个准备劝他的架式,他伸出巴掌拦住了他。他抖擞精神,说话底气充足,声音在大殿震荡:
“各位大夫,刚才夫人告诉寡人,楚王王禄已尽,此次出征,将是寡人五十一年来的最后一次,必将有去无回。五十一年,你们和寡人一道,为楚国打下了千里江山,建造了郢都。我们无愧于楚人子孙。寡人七十多岁高龄,疾病在身,却义无返顾地出征,是要向后人做个表率,让他们也跟寡人一样,为了楚国而牺牲自己。寡人死后,你们一定要将寡人的这些话传给后人。今天在这里,寡人说的话你们都记住,即位者必须要以楚国利益为重,法不容情,无论他是楚王还是大夫还是庶民,凡有违楚法者,一律严惩不贷。你们也不要劝寡人了。三军将士等了好久了,出发!”
楚王出征了,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出征,熊通知道得很清楚,将士们也知道得很清楚。来到检阅场,他站上了高台,微风吹拂着他的花白胡须,一身凯甲的他比以往更精神更威武。他望一眼明净的天空,再望望站得整齐的将士,挥一挥手,军号便齐声响起。大家都知道楚王是再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了,因而那号角吹得如呜咽,风刮楚旗如幡。
部队开动了,是出征,倒如打了败仗一样令人伤心,又如所有人都将上断头台,那整齐的步伐和凯甲的磨擦声响,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谁唱起军歌。楚王坐在高高的担架上,风刮着胡须,那胡须在阳光下闪光。
果然,过了汉水,行到离随城不远处,熊通感到不行了,忽然在高高的车座上一歪。随行的远章等人时刻注意着他的神态,马上命令歇下马车,看熊通时,只见他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大家将他抬下来,让他坐在一株满树下。可他刚一落坐,就停止了呼吸。他的部下因为早就知道了结局,几个大夫给他跪下磕一个头,谁都没敢哭出声来。
莫敖屈重和令尹斗祁继续带着部队前进,直达随境。
随侯早已派人等在郊外,陪着笑脸。屈重和斗祁代表楚王,谴责随侯的背信弃义,并说这次不达目的是不会撤兵的。斗祁说:
“随国在我们楚国的范围之内,楚国完全可以早在多少年前就将你们灭掉。可我们大王怀着仁慈之心,一心想与随国永远交好,虽说也有好几次兴兵,却从没有开战。可是你们随国呢?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次我们再次出征,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你们看看我们的部队吧,都是有准备而来。该怎么办,想必你们君主和大夫们已经有了主意。我们需要肯定的答复。”
在他们周围,旗帜组成了屏障,形成了密林,战士黑压压望不到边,刀剑在阳光下闪亮,风刮旗帜如乌云盖顶。随国使臣一直陪着笑脸,一再说,楚国对我们的真诚我们都知道,无奈随国处于这样的尴尬处境中,也的确有我们的难处。随君嘱咐我们,决定与楚国世代交好,永远维护楚国利益。
随侯同意订立城下之盟,此行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屈重斗祁也没有心思多费唇舌,双方定立了盟约,他们就开拔回国了。
过了汉水,全体将士都换上了吊丧的衣服,楚旗中也升起了白幡,军号吹起了招魂曲。而城内已有人来迎接。
熊通,这位楚国的奠基人,就这样死在战斗的岗位上。他留给他的后人的,是永远闪耀着光辉的英雄形象,是鼓舞后人勇往直前的表率。
与此同时,在太平山上,卞和也忽然心脏悸动,好一阵子难受。磨着那块石头的心境像突然被人淋了一瓢冷水,顿时觉得没了意思。跟着一阵冷风吹来,他忍不住一噤。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呆呆地望着蓝天上的几片云,不知这心脏悸动的由来。虽说没了双脚,但手没有闲着,练出了他一副好体魄。他的心脏是没问题的。
又过去了一天,他的孙子下山一趟,跑回来就直冲到他磨石头的地方,兴奋地告诉他,楚王死了。
“什么,死了?你说是那个熊通死了?”
“是,他是武王,他死了!”
卞和呆住了。
“爷爷,那个人砍了你的双脚,把奶奶赶出了宫门,他早就该死。爷爷,这下再也没有人来麻烦你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卞和不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忽然老泪纵横,声音发跳地告诉孙子他的心情:“孙儿呀,你不知道,懂得爷爷磨的是一块宝玉的,也只有他熊通!知道它是什么东西的,也是熊通。他是爷爷的知音啊!现在他熊通死了,谁还认得出它是一块玉呀?熊通,你,你,你这个混蛋,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跑了呀?……”可是他只呜咽了一声,接着就唱了起来:
荆山有玉兮,玉在石里。
野人献玉兮,群氓眼迷。
心不死兮,抱璞而归,
玉未出壳兮,君王已逝。
孙子不知怎么办好了,只好一溜烟跑回家去。过了一会儿,孙子牵来了奶奶。白发苍苍的女荪彻底告别了歌舞,再也不做回楚宫的梦了。儿子女儿孙子孙女,豆棚瓜架,猪牛狗羊,将她练得实际而又贤惠,日子也过得有滋味了。她见卞和疯疯颠颠的样子,问卞和又是什么毛病犯了。卞和说,那个熊通死了。女荪道,死了就死了,你为他操什么心?卞和却气冲冲反驳道:
“你知道什么!这块石头里头有什么东西,就只有他和我。”他举起那块石头说,“从此以后,天下再也没人知道你是天下至宝了。再也无人为了你而大做文章了。”他懒洋洋地扔下那块石头,厌恶得看都难得看。
从此,卞和玉也懒得磨了,好几天闷声不响,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女荪怕他要死了,天天好言劝告,越劝他越心烦。
忽然有一天,他爬起来说话了:
“我想出去几天。”
女荪问他去哪儿,说要陪他去。
卞和笑道:“你对着水井看看自己吧,你以为你还是以前吗?你也不是当年的女荪了,还走得动?”
可是女荪却反唇相讥:“走得慢一些,总是比没脚的要走得快。”
卞和说:“要不是为了有一天跟熊通理论一番,我也活不到今天来。我要跟他比一比,看他活得长还是我跛子活得长。那么多人跟着他的腔调转,说我这是一块石头,我得要他们看看,到底是宝玉还是石头。我要世人都明白,是他们错了,我对了!是那个拥有无限权力的君王错了,而我这个野人坚持的是对的!这是一块真正的美玉,让他生在世上无脸见人。可是,现在他死了,那些随着他的意思转的混蛋们只怕也都死绝了,他们看不到我的玉了,看不见我对他的惩罚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我要去到一个地方……”
“那是哪里?”
“就是埋着这块玉的地方。”卞和举着那块磨去了一些棱角的石头,仔细端祥着。“它已经没有任何意思了,我要把它还回那个地方去。什么荆山美玉?什么镇国之宝?它的出世,倒是让楚国的国君称王了,可给天下人的是什么呢?是说谎的德性,是死人的战争,是母亲没了儿子,是妻子没了丈夫。可笑那么多人上他的当,受他的骗,为了得到它,不惜掉头亡身,有的竟只是为了看它一眼。你们谁都不要跟着我了,我现在是个名人,走到任何地方,都有人认得我。楚国内地,除了我,还有谁被砍掉了双脚?弄一碗饭吃还是不成问题的。我跟那些追求这件东西的人一样,比如申舒,他临死之前的最后心愿,也仅是看它一眼。他们能够办到,我为什么办不到?我要去埋它的地方,据说那里半岩之上有一个大坑。我的名字,我的人,都跟这块石头连在一起了。即使死,也要死到那里去。熊通,听说他死在战场上,死得排场啊!他要让后人知道他是一个英雄,难道我吃了这么大的亏,就平平淡淡地这么死了吗?我也要让后人记得我,我卞和的志向并不比他当楚王的小,我所做的事情不比他熊通更少。他为楚国打下了一片江山,我,卞和,为了助他一臂之力,让楚国有一个传家之宝,忍受着奇耻大辱活了几十年!”
女荪听出他的话意似乎与几十年来不一样了,就问他:“等等。你不是说它不是什么镇国之宝吗?你不是说他故意小题大作吗?怎么今天说话变了腔调,也说是件楚国的传家之宝呢?”
卞和有些气馁,嗡声嗡气地回答:“是呀,是呀。这就是那个混蛋的本事。几十年我都没有把它磨出来,他却把它炒成了真正的镇国之宝。我的两只脚加上他熊通的阴谋诡计,换来了它的身价。当年夫人说的对呀,它的身上浸透了多少人的鲜血,浸透了多少代人的辛酸泪水。即使一块顽石,也足以价值连城了。何况它还真是一块美玉?熊通啊熊通,你是个有信之人,我服你了!……”
是呀!卞和几十年来一直关注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当年熊通曾经发誓要代卞和走路,代他出征,他的确没有失信。突然熊通死了,卞和这才明白,他其实也喜欢那个人。对那个人的恨与爱,一直缠绕在一起。恨有多深,爱也有多深。那个人走了,他也失去了精神的支柱。所以他要走。
他说话向来不容许反驳,也只好随他。家里人问,你知道那个地方吗?他说他知道,但是他不说具体的方位。
趁一个晴天,他出发了,脖子上用麻布包着那块石头,吊在胸前,以手带脚,双手各撑着一块木板,一步一步地往前攒。
望着他远去,女荪洒下了一串泪。他的身影一消失,她也忽然忆起自己并非农妇,而是身怀绝技的宫廷舞蹈家。儿子孙子都说,过几天他还回来的。女荪却摇头了:
“他要死了。熊通死在战场,他也要死在有玉的地方。你们生活在安逸之中,不懂爷爷奶奶这辈人的喜怒哀乐。这就是楚国人的秉性啊……无论如何,我还得帮帮他。你们都各自成人了,再也不用我呵护了,我也牺牲了我的一生,总得有个结束呀……”
第二天早晨,孙儿叫她吃饭时,她的房里空了。
经过几个月的忙碌,楚王熊通死后的余波才慢慢平静下来了。他的大棺郭停在大殿里,还得定个日子让他去新的郢都躺几天。这是大夫们的建议。大家都认为,他为建造新都****这么大的心,应该让他住一住。在邓曼的主张下,丧事从简,比起北方讲究的诸侯来更是从简了许多。她说楚王为楚国打下了一片江山,不能因为丧事的繁杂污了他的好名声,更不能因此给楚国后人带一个坏头。因此除了早晚上香祭拜,一切政务并没有停下,也没有干扰老百姓的生活。
熊通的儿子熊赀的胡子竟然白了不少。熊赀早就希望执政,却没想老父亲活了这么大年纪,等到他能够独立执政了,人也进入了中年,而且,还得有三年的守孝期才得登王位。年轻时候的激情和牢骚,都随着时间消耗尽了,这个王位对他来说没有了吸引力。为丧事整得他头昏脑胀,好容易停顿下来,那些大夫们都提出迁郢的问题,但他心力交瘁,什么事都不想干。
已经是深秋了,一日夜晚,北风呼呼,树叶飘落,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干什么,也不知到哪里去,一个人在寝宫里徘徊。过去他对父亲事必躬亲多少有些怨艾,现在一切都落到了自己的头上,他才察觉这个楚王并非只是一个好听的头衔,肩上的担子也不是常人能够承受得起的,因此他一直处于惶惶不安中。
不知什么时候,隐隐约约,随风飘来歌声,似有若无,悲悲切切。这声音好熟啊,似在什么地方听见过的。他忽然汗毛直竖,回头问跟着他的侍女,问她们听见什么没有,她们说没有听见,只听得见风刮帷幔的呼呼声。
难道这是来自天国的声音?熊赀两眼失神,喃喃地自言自语:“父王啊,是你显灵吗?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是鬼神的召唤,还是苍天有什么昭示?难道我还没有登上王位就要死了?……没错,是歌声。你们再听。”
大家屏声静气,女仆们抓住帷幔,不让它们呼呼发响。果然,她们都听见了。不错,是歌声。
忽然他的眼睛猛地一亮:“快,派人去找。无论唱歌的是谁,不要吓着人家。”女侍刚走,他又叫住了她们,“不,我亲自去。走……”
不由分说,他拔脚就往外走,侍人们赶紧跟上。走出寝宫,再出侧门,再出大殿,走出来时,后面就跟上了一大群武士。他站在宫门口,仔细辨别方向。北门没有,再到南门,再听。南门没有,再到西门。果然,他们听见了那歌声:
荆山有玉,玉在石里,野人献玉,群氓眼迷。
心不死兮,抱璞而归,玉未出壳,君王已逝。
有人跑在熊赀的前面,回来报告说,宫墙旁一位老太太,是她唱的。熊赀感到浑身的血液在翻滚,他忘不了那块石头,更忘不了抱石头的人。他叫大家不要惊了人家,让他们远远地站着,不要跟在他身后。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只见墙边一位佝腰驼背披着麻布的老太太,白发苍苍,瑟缩着身子歪坐在墙边,在那里反复唱着这么几句。她的声音颤抖,很是凄凉。熊赀走上前去,轻声叫道:
“大娘,您怎么了?”
老太太抬头望他一眼:“你是子赀?”
武士们听见她直呼其名,就要去干涉,被熊赀拦住了。熊赀心里也不好受,蹲到她的身边说:
“正是子赀。女荪大娘,您还认得出我吗?”
“你听见我的歌了?”
“正是听见了您的歌声才找来的。”
老太太笑了一下:“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呀。”她又问,“老夫人可还好?”
“母亲还好。大娘,您原本是宫里的人,缘份未尽,请您跟我进宫去吧。”
她摇头:“不去了。老夫人会来的,她已经来了……”
熊赀禁不住打个哆嗦,他左顾右盼,并没有见母亲的身影。再看女荪,她一直闭着眼,根本就没有看世界。“在哪儿啊?”
“她会来的,会来的……我闻着了香草味,那是她……”
果然,一行灯笼从宫墙边拐弯,鱼贯走过来了,灯笼的后面是一辆在宫里行走的车,那正是母亲的侍女们。熊赀赶紧让到一旁。
老夫人来了,邓曼虽然已经年老,但雍容华贵的仪态不减,她耳不聋,眼不花,走路如一阵风。灯笼到了女荪面前就停了下来,帷缦掀开,邓曼从车上下来了,拄着一根笨重的拐杖,急匆匆走了过来,高声道:
“是女荪吧?”
女荪就势艰难地将身子转个向,要给邓曼跪下叩头。“夫人,女荪给您磕头了。”
邓曼连忙扔了拐杖去搀扶女荪,没有让她跪匍。老夫人脸上带着笑意,眼睛却湿润了。她紧紧地抓住女荪的瘦胳膊,大声命令熊赀和所有人:
“子赀,这可是我们楚国的大恩人呀!你们,都跪请老人家进宫。上我的车!”
熊赀如梦方醒,赶紧跪下:“女荪大娘,请上车。”
年轻的女侍男侍们,跪倒了一大片。女荪,在他们心目中是个久远的神话故事,她的容貌,她的技艺,让多少男女为之倾倒,多年来一直是楚国的传奇人物。今日见这位老太太就是那个千娇百媚多才多艺的女荪,竟如进入了梦境。
可是女荪摇头了:“我不能动了,一动就死了。”
“您怎么了?”
女荪并不告诉他们自己怎么了,只是摇摇头,说:“子赀,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父亲给你留下的无价之宝,还揣在卞和的怀里。十几代人,再加卞和的一辈子和他的两只脚啊……”说了这一句,两行老泪从她的脸上淌了下来。
尽管她没说走过了哪些地方,也没说碰见了什么遭遇,可从她风尘仆仆的装束上,看得出她一直在野外生活。她的头上有草,她的身上有土,一代舞后,竟落得这等下场。是谁欺负了她?她可是杀过人的,没有谁敢动她。可她真的受了伤,是什么人胆敢如此?然而她不会告诉他们了。子赀从她的脸上看出,她虽有痛苦却并不悲伤。她老了,不认识她的人绝不会知道她年轻时候的模样。也正是老了,才知道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她一路乞讨,走过了千家万户,在这里被狗追赶,在那里被人呵斥,她从不回嘴,不还手,总是退让着,回避着。熊通已经死了,可她却像身负着王命的使者,在民间察看着楚国到底强大到什么程度。她到了新城,看见那么大的面积和金碧辉煌的建筑,竟止不住心情激动万分,忘记了那一切都没有她的份儿。
所以,她见到了夫人和子赀就只剩下高兴,许多话说不出来,只为卞和抱屈。
邓曼也止不住伤心,说:“女荪,我的老师啊,那不是熊家的宝贝,是全楚国的镇国之宝。卞和,还有你,是我们楚国的大功臣呐!老王升天之前,不,是最后出征前,还一再嘱咐我,要我转告子赀,要楚国人世世代代不忘卞氏家族,不忘你女荪作出的牺牲。你还是跟我们回宫去吧。我们要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给你根治。我还要你看看今天楚国的模样。女荪,我的老师呀……”
女荪点头:“我都看见了。我一路要饭乞讨,讨得的米饭也比过去好得多。所过之处,人们都肯施舍,这是家里有了粮呀。我还看了新城,离沮漳河不远,好大好大哟!金碧辉煌,宏伟壮丽,这是楚国多少代盼望着的景象啊!一路上,有那么多人都在为我们的楚王哭泣,可知他是为楚国人立下了大功的。今天我们楚国已经拥地千里,再也没有谁敢于欺负了……”她指着那些女侍说,“孩子们,那时要笼络诸侯,还得指望女孩子能歌善舞,显示肉体。今天再也不用那样了。想必楚国人走出去,再也不会被人称为荆蛮了。假如我还年轻,也不再为了笼络诸侯的使臣而赤身跳舞了。夫人,公子啊,女荪身负王命,就是看护卞和和那块石头。我没有负王命,那块石头还在,卞和,卞和……”
邓曼扔了杖抱起了女荪:“他在哪儿?”
“他他,他……”女荪再也说不出话了,手指了指,却不知指的是什么。
她死了,死在老夫人的怀里。
老夫人含着泪对熊赀说:“你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找到卞和。”
熊赀点头:“对,是那块玉。”
“不是玉,而是人。荆山之玉不是石头,而是人的精神呀!”
卞和颈上挂着那块石头,不停地在山里乞讨,一边唱着那首老歌:“荆山有玉……”但谁也听不懂这歌是什么意思了。时过境迁,当年知道这块玉的故事和卞和遭遇的人,都一个一个地死了,年轻的一代有自己的生活和喜怒哀乐,再也没有人听得懂或是关心这首歌的意思了。所过之处,虽说都有人给他食物,对他抱以满腔的同情,却没有人明白他何许人也。有几次他实在饿坏了,在路上大声说,谁给他食物,他就把荆山之宝送给谁。食物倒是得到了,但谁也不要他的石头。施舍者还告诉他,即使饿死,也不要行骗。
他实在太累了,最后到了深山老林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据说这里是这块石头的降临之地,他打算在这里完结他的一生。可是他终归死不瞑目,于是抱着这块石头大哭。
到底为什么而哭?哭的内容是什么?他其实不完全清楚。是一生所受的委屈?是,也不完全是。是所负出的牺牲?有这意思,同样不完全。是因为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把美玉说成石头?这一点其实并不重要了。楚王和玉工包括大夫们,都清楚这是一块美玉。他只知道心头空落落的,只知道积几十年的泪水要流。
这哭声惊动了林中小鸟,千百只小鸟一阵乱飞,又惊动了岩石上的老雕。于是林中刮起一阵狂风,天上的鸟儿遮挡了阳光。远处的人们忽然见风从林中起,黑云似的鸟儿从林中飞出,意识到那里必有大事,于是报告到老城。附近的里长带头,去山里寻找这异象的来源。
他们找了几天,在一个半山腰洞里,发现了目标。那个洞口站着几只梅花鹿,好奇地打探着洞深处,而在洞下方,有几只老虎正对上面的鹿窥伺着。这种奇异的景象让人们肃然,里长便断定,这里头一定有个非凡的人物。不然的话,怎么会有鹿为他守门,有鸟儿在为他呼号?他们怀着敬畏往上爬去,到了洞口,还躲躲闪闪好一阵子,才发现洞口坐着一个两眼流血的老人。那人头发胡子都已白了,血再将胡子染红,更显得怪异。他的怀里,还抱着那块石头。他们打探了一会儿,认出就是那个用手撑着到处乞讨的老头。认出来了,心里也就没有了原先的那份儿敬意。有人便问:“老人家,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卞和道:“这是我的归宿。”
“嗨,归宿也应该是在家里,怎么跑到孤山野洼里来了呢?你又为什么哭呢?”
卞和也不明白自己哭什么,边想边说:“我哭,哭当年人世间那么多人,为什么就认不出一块美玉?我还哭,哭有人认得它是真宝贝的,却又为什么要说它是一块石头;我还哭,坚持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不能不承认人家……”说得伤心,他又哭起来了。
那些人听到这里又感到好笑,于是都笑了。
“你说的玉,就是你怀里的这块石头吗?”
卞和不理,只是哭。于是又有人说话了:
“唉,天下人都是瞎子,只剩下你一个清醒人,可是把你这样子一看,清醒的人也难受啊。照你这么说,这世上除了你,再无第二个人认得你的宝贝了吗?”
“曾经有一个,可是这个人死了……”
“我们就不明白,你何不也跟我们一样,也变成瞎子呢?把你自己的样子看看,可见在这世上清白人都是要受罪的,你又何必这么清醒。”
“你们懂什么?都给我滚开!”卞和手边有一根棍子,他抓起棍子横扫过来。
那些人不能继续捉弄一个残疾的老人,见互相之间难以沟通,也就罢了。他们留下点食物,下山去了。
这些话对卞和的刺激更甚,他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现在眼睛也看不见了,想爬下洞去难上加难,只有等死了。他听得见北风的呼号,听得清鹿鸣猿啼,只是再也闻不着人气。
不知过了多久,是几天还是几个时辰?他不在乎,也就弄不清楚了。忽然身边像是来了人。他闻着了贵族人家身上才有的香气,感觉到了身边那微弱的热气。“是谁?”
“在下熊赀,专门寻找您,请您来了。”
卞和一听,就知道是新君来了。见新君必须磕头,他连忙爬起来跪着:“野人卞和,给楚君叩头了。”
但他被熊赀抓住了,没有磕下去。熊赀也有些伤感:“老人家,先君临终之时,最忘不了的,是你呀……”
卞和忽然不哭了:“你说什么?他念叨我了?”
“是的。父王经常说,这一辈子真正能够理解他的,也只有卞和了。他最后出征时已经病得不轻,明知道一去不回,最后还一再对母亲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卞和,让母亲对我讲,要接您进城去。老人家,我奉母亲之命,专来请您回去。我们的车驾都驻扎在古城,父亲交代,他从这里起步,您从这里开始含垢忍辱,为了我们楚国,你们都立下了汗马功劳。请吧。”
卞和忽然垮下来了,他的头一歪,手一松,那块石头从他的怀里滚落下来,滚了好远。在昏暗的洞里,它拖出了一个弧形的幽幽光芒。熊赀知道老人的生命已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走时就随身带着医生,这时他们都拥上前来,把卞和抬了下去。
熊赀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住在古城,不急不慌,仿佛这里是他们的永久驻地。古城的老百姓倒是高兴,高兴有这么多人的热闹,大夫们却急得什么似的。许多人催促,说是先君有愿,要他赶紧定都于郢。但他总是说不忙,只命令派民夫大修通向山外的路,凡需要过河的地方都得搭桥,能通大车的桥梁。他集中了楚国最好的玉工,拖带着来到古城,老的八十多岁了,小的也有三十多岁,日夜琢磨那块石头。卞和被养在宫中,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熊赀一日三遍去看望他,只见他的眼睛长闭不开。太医说,卞和的一生太苦了,忽然松驰下来,就垮了。这还需要慢慢调养。
终于有一天,玉工报告:“宝玉琢开了。”
这是头等大事,熊赀正守在卞和的床前,听见消息一蹦而起,赶紧要玉工带路,他要去看一看这件稀世之珍。他们一路小跑,跑到了后殿玉工房。在那里负责的是一位白须白发的老人,见到熊赀他就跪下来了,颤抖不止的双手捧着那块才劈开的石头。
其实并没有完全剖开。熊赀接在手里,只见这块石头才劈开一部分外壳,刚露出一只小小的角。尽管如此,这一角也足以让人激动不已。它如残月刚刚露出山头,白得耀眼,白得可爱。而从斜面望它时,却又有微微的绿光。
“太美了,太美了呀!父亲呀,你为它征战了五十多年,却无缘见到它的光晕呀!……”他命令,“继续小心地磨吧……”
当他将石头小心地放到那位老玉工的手上时,发现那位老人手上尽是血,身上摇摇晃晃,像是跪不住了,脸上大汗淋淋。再看他的身子下面也尽是血。他问怎么回事,那位老玉工声音微弱地说:
“公子,我是有罪之人,能够活到今天,也是要看一眼这块宝玉的真实面目……感谢公子给了我这个机会,心愿已了,我追先君去了……”
老玉工倒下来了,熊赀大吃一惊,忙喊传太医。
可那位老人摇头:“不用了,我用它割断了手腕……”
“这到底从何说起呀!”宝玉现形,可真是地动山摇,让他禁不住心头惊悸。
老玉工凄惨地笑着:“公子呀,五十多年前,就是在这间玉工房里,我就见过这块石头了。所有玉工,都认出了它是荆山之宝,可是不能说呀……记得那一天,许多诸侯国使臣都来了,连天子都派来了人,都是知道有这件宝物才来的。可就在这个时候,卞和捧着它来献给先君。先君为了保住楚国的宝玉,不得不假说这是一块石头。有几个玉工说是至宝,先君都把他们杀掉了。我们都知道它是宝物,一件稀世之宝。可是又不能不当着先君和使臣们的面,假说它是一块石头,致使卞和的脚被砍掉了……两次说谎,都是我。为了楚国,我不能不说假话。可是说假话非我所愿。我没有死,就是要亲眼看看它。今天如愿以偿,我死而无憾了……”
老玉工要赶紧把话说完,可他说不完了。他的语言的流速没有血快。自从第一次在这里说过假话之后,熊通就把他养在宫中。一是要善待这位说假话的人,也是要他做个见证。第二假话又是他说的,那是熊通成亲,卞和第二次献玉。他不能不说假话,致使卞和的两只脚都被砍了。卞和的两只脚都与他有关,几十年来一直折磨着他的灵魂。他支撑着活下来了,就是要活着向世人说这番话。现在不但将真话说了,还有幸看到了美玉,对他来说,已经够幸运了。他嗫嚅着嘴巴,可话已经听不清了。
太医来了,可老玉工却断了气。
“天,为了它,到底死了多少人呀?……”熊赀喊道。
新任命的令尹斗伯比匆匆赶来了。斗伯比也老了,许多事情他都知道,并且还经历过,见到熊赀身边倒下的老玉工,就知道熊赀被这一幕吓着了。他让人把玉工的尸体抬走,将熊赀扯出门去,给他讲起了道理:
“公子啊,善良人之德与君王之德不一样,你万不可因为这些事情而伤情。这块顽石包裹着的不仅仅是一块玉,而是我们楚国人的希望。没有前赴后继的牺牲,怎会有今天楚国的强大?不硬着心肠,又如何能够保护楚国的财物呢!走吧。”
话虽这么说,想想这一辈人为它作出的牺牲,想想这么多人所受的无妄之灾,又怎能无动于衷?熊赀被斗伯比扯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却又走到了卞和住的房间,走到了卞和的床边。卞和还是那样一动不动,除了胸脯还微微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外,就跟一个死人差不多。熊赀眼里含着泪花,轻轻地叫道:
“卞和,老叔啊,你怎么还不醒醒呢?你保存的荆山之宝,已经破壳出世了,你得看它一眼呀。这真是一块天下无以仑比的美玉,在它身上,可以看见我们楚国人的精神和情操。你该醒一醒呀,老叔!”
斗伯比猛地悟出了什么,急忙传令,让他们把那块才切开一点的石头拿过来。
熊赀问:“令尹是不是有什么良方?”
“卞和的一生跟荆山之玉连在一起,玉在人在,能够让他醒过来的,也只有这块玉了。”
那块石头拿来了,斗伯比将它放在卞和的手边。这时他们发现,卞和的手在动,慢慢地抓起了那块石头。这是本能反应,是几十年的惯性作用。
熊赀道:“卞和,你看看,这就是你用生命换来的荆山之玉。它出来了!……”
卞和果然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睛没看别的什么东西,先看见了那块玉,看见了那一点才露出来的小角。他坐了起来,手和嘴角都在发跳,好半天,他大喊道:
“天下人都说它是石头,你们怎么不亲眼看一看呐?”
熊赀道:“老叔,父王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开疆拓土的不易,常举这块美玉的例子教育我,说天下人都知道这是块美玉,但是为了楚国的利益,不得不说假话。要是不那样,也没有它的今天呐!我们要搬到郢城,我们的都城就定在郢城,是父亲建造的。我要将它磨出来然后才搬。我要你高举着它,坐在我的车马前头,一起开往郢城。让天下人看看,你用生命捍卫的是玉,而不是石头;还要让所有诸侯都知道,楚国有卞和。我还要封你卞家世世代代跟这块玉在一起;我要用你的名字为它命名,叫和氏之璧!”
这是一个美好的设想,可是要彻底剖开它,还要费多少时日,多少功夫?斗伯比不好反驳,可心忧如焚。忽然卞和的眼睛盯上了熊赀腰里的剑。熊赀看出了他的目光,取下剑递过去说:
“老叔,这把剑是先王留下的,他还说它是一把王者之剑,是一百多年前熊渠用过的,是老叔您赠给他的,是吗?”
卞和接过了剑,一把将它抽出来,嘿嘿怪笑起来了。
熊赀问他:“老叔您怎么了?”
“我可真是傻,一傻就是一辈子!荆山美玉如何能够剖开?我现在才明白了,明白了。普天下没有什么利器能够与这道丑陋的外壳对抗,只有这把剑!一百多年前老祖宗就告诉我们了,可我们,天呀!……”
说着,他将那块石头搁在床上,一剑劈下,那外壳竟如笋壳似地脱落了。屋子里顿时一片祥光笼罩,所有人都如进入了梦中,被眼前这一奇迹震得痴痴呆呆。剩下的外壳在那把剑下,如削萝卜样的轻松。它彻底被剥出来了,横看如碧水,正看如白金。尽管还须打磨,但折磨人的外壳却终究如卸重负褪去了。
卞和再次倒了下去。熊赀又惊又喜,在房里打旋,一时喊医生,一时又叫玉工。
又过去了半个月,那块玉被精心磨出来了。它被供在古城高台之上,有几百名武士专门守卫着它,供人们观赏。现在,楚人再不怕有人将它抢去了。白天它与太阳交相晖映,夜晚它又让王宫笼罩在白雾似的光照之中。每天有人观赏,从早到晚,即使夜晚,也有人在高台之下仰望着那一团光芒。老人们都说,深秋了夜晚不冷,这是第一遭,皆因有了这块宝玉的缘故。整整过了七天,熊赀才下命令,开往郢城。
沿沮水往东南,一路之上搭上桥,拓宽了路,另造了许多车辆,直通山外的郢都。
到了那一天,卞和抱着这块美玉坐在前面的车上,而赶车的是楚王熊赀。熊赀带着他的臣民,浩浩荡荡往山外开去。一路上,走兽飞禽都站在路两旁,注视着这队人马。老城的人们更是含着眼泪,尾随着队伍久久不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