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邱哲在漪笑后面安静地跟着,一直保持着五十步左右的距离。
漪笑倒不像别的女孩子哭哭啼啼的,一个人走在路上,竟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林邱哲看得出来,她多少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林邱哲跟了漪笑一段路,漪笑忽然停下来。他本想躲一躲,却见漪笑回头道:“跟了这样久,不累吗?”她摘下脖子上的链子,林邱哲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被摘了下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漪笑道:“已经退席,链子也该物归原主第五章了。”她将链子送还到林邱哲面前,他不肯接,只是道:“我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来的道理?送给你了,就是属于你的了。”
漪笑笑道:“那可不成,说好了是借的。”
林邱哲竟有些莫名的火气,将链子接过来,迅速走到她身后,趁着她来不及转身,将链子重新戴在她的脖子上,道:“这是我专门让师傅为你定做的,笑笑。”
那一声“笑笑”竟让漪笑无端端怕起来,不过是一个称呼,她居然觉得有些心虚。她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裙子,含笑道:“其润已经定做了一条链子来配这身衣服,今天出门匆忙,我忘戴了。”她再次倔强地摘下来还给他。
小小的项链落在林邱哲的手里,手心里冷冰冰的感觉一直凉到他心里。林邱哲沉默了一瞬,然后道:“可是这一条很适合你。”
漪笑从容笑道:“也会适合别的女孩子。”
林邱哲忽然把她一把拉到身边,眼神灼灼,郑重其事地说道:“笑笑,从今天起我要正式追求你,他配不起你这样的女孩子。”
漪笑没想到林邱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说得这样直接,不给她半点拒绝的余地。她愣了一会儿,才僵硬地吐出一句:“邱哲,其润待我实在很好。”说完这一句她就扭头而去,她跑得那样落魄,却比在酒店的时候更添几分动人。
林邱哲忽然很后悔说了那样的话,想要去追,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勇气。
漪笑走在路上,满脑子都是林邱哲的那句话。她迫使自己不要再想起来,然而越是害怕越是不由自主地去想。她找许婉仪出来吃了些东西,她吃得狼吞虎咽的,像是要把那些令她心神不安的话都狠狠吞咽下去。
吃过饭后她去了一趟报社,主编正坐在茶厅里看稿子,几个分刊编辑从成堆的稿件里寻出几篇文章来,一一问过主编的意思。
主编看过稿子却道:“把阿文的稿子换成漪笑的。”
副主编道:“阿文的稿子质量极好,漪笑的文笔太稚嫩,这一期怕还上不了。”
主编道:“林公子的意思,我们只得照办。”
漪笑进门的时候,正好听了这一句,一只脚悬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主编突然看见漪笑站在门口,忙轻轻咳嗽一声,说道:“漪笑来得正好,有个采访要你去做。”
漪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稿子,又看了一眼阿文的,说道:“希望主编换用阿文的稿子吧,我新来报社,文笔到底稚嫩了些。”
“虽然稚嫩,但是真情实感还是在里面的。”
她摇摇头道:“我不愿欠着别人什么,林公子那里我自会去说。”她笑一笑,把冲印好的照片放下后,又道:“主编不必怕为难,哪一日我的稿子的确登得上台面了,还希望您不要吝啬版面才是。”
主编笑着点点头,漪笑走后,副主编道:“早已经为难一次了,如果不是林公子事先关照,漪笑那小丫头哪里进得了报社?”
门口有热风呼呼地吹着,领口那乔其纱装饰随风翻卷。漪笑只觉得整颗心也像是被抓挠着,那种轻轻的痒竟令她有些流连。林邱哲到底在背后为她做了多少事?她只怕是要欠多还少了。
2
漪笑迷迷蒙蒙地走出报社,三四个路人见她身穿礼服,却是孤身一人走在路上,都拿异样的目光盯着她。漪笑却丝毫不曾发觉,只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身后有个人喊了一声“笑笑”,她听到立马回过头去。只见沐筝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洋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延边帽,笑容清清淡淡,整个人倒是比以前自信多了。
漪笑忙迎上去,将她一把抱住,道:“姐姐你回来了?”
沐筝也将她抱住,笑道:“美国的风景好,本是不想回来的。”
“那怎么不多住些日子。”漪笑从她怀里出来,不着痕迹地瞥了瞥她的脸,那一块疤痕还在,但比以前浅了许多。
沐筝道:“笑笑,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漪笑点点头,沐筝道:“回去再说吧,这里不合适。”
回到沈宅,沐筝把在美国买的衣服一件件试给漪笑看,到底是芳华正茂的年纪,本就是个美人,虽有疤痕在,但还是遮盖不住沐筝的美。如今的她就像是一只翩然展翅的蝴蝶,不再像以前那样自卑。如果有一个男人不介意沐筝的缺陷,那样的自信定会持久一辈子的。
漪笑欣慰地看着她换完一件又一件衣服,笑道:“姐姐不是有话同我说吗?”
沐筝忽然就定在那里,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换上的是几分愧疚和自责。“笑笑,去了美国的这些日子,我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喜欢周其润的。我总以为自己把他当做弟弟一样看待,原来不是的。”
漪笑的笑容也顿时僵在那里,她看着床头柜前那只琉璃台灯,灼灼的光从琉璃罩子下溢出来,令人头晕目眩。她不知道是不是被灯光刺了眼,眼前模糊一片。
漪笑定了定心,说:“姐姐是当真的吗?可是姐姐当初明明说不喜欢的……”
不等她说完,沐筝就说道:“我一直以为是这样,其实不是的。其润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男孩子,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知根知底了。他虽然不曾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到底我还是喜欢他的。”
漪笑不再说什么,点点头帮她把衣服都仔细挂在衣橱里。沐筝握住她的手,说:“笑笑,容许姐姐自私一次吧。况且如今周家经济出了大状况,只有我们沈家能挽救,拿银子的事还得母亲点头。”
漪笑不哭也不闹,咬了咬嘴唇道:“姐姐想要的,无论是什么我都能给你,哪怕是感情。”谁让她欠了姐姐的一辈子呢,总是要还的,而她能还得起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晚上与家人一起吃过晚膳,漪笑推说明早有个采访,早早离席去了福利院的小房子。因为母亲怕人闲话,始终不肯搬过去住,漪笑为了躲着周其润,只得一个人先住在那里。
沈家开始张罗沐筝与周其润的喜事,沐筝对周家的人说周其润毕竟钟情于漪笑,婚事最好还是不要同他提及,以免他又犯脾气。
周家只当是沐筝善解人意,没有把婚事告诉周其润,两家人只在暗地里准备着一切。
周其润知道自己要与沐筝结婚的消息是在半个月之后,他在家中闹了一回脾气,去报社找了漪笑几次都不见人,一气之下就跑去上海玩了。
漪笑知道他去了上海才敢回到沈家,她走到沐筝的房间,推门进去便看到红木四喜桌上摆着两件婚礼服,一件是传统的中式喜服,另一件是白色的西洋婚纱。漪笑对着桌上的衣裳恍惚了一阵,沐筝见漪笑站在门口发愣,连忙站起来收起桌上的嫁衣。
漪笑却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握了沐筝的手道:“姐姐,这两件嫁衣是周家送来的吗?真好看。”她笑得欢喜,似乎并没有半点伤心的迹象。
沐筝却愧疚地把衣服往盒子里收,漪笑拉住她的手,说道:“姐姐怎么不试一下?万一不合适也好让人早些修改。”她说着就将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捧着婚纱要帮沐筝试。
“笑笑……”沐筝正要说些什么,漪笑已经帮她拉开了婚纱的拉链,沐筝只得脱下旗袍来试。
漪笑帮她把婚纱穿上,打理好裙摆,推她到镜子边道:“姐姐穿上婚纱竟是这样好看。”
谁知沐筝仓皇地把脸别开,扭了扭身子想要逃离。“就这样吧,没什么好照的。”
漪笑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沐筝都无法直视自己右脸颊上的那块疤。她现在已经二十有三,因为这块疤痕,没有人家敢上门来提亲。漪笑明白这是姐姐唯一的机会,她也希望姐姐能够嫁个好人家。周家向来与沈家交好,周其润又是从小与她们一起玩到大的,相信如果姐姐嫁过去,周其润必定会好好待她的。
漪笑想到这里,只觉得就算放弃整个世界也是心甘情愿的,只要姐姐幸福,她这一辈子才能过得安心舒心。她说道:“姐姐,不如我给你梳个西洋发式,把这一块挡去了如何?”
沐筝眼里有稍纵即逝的冷光掠过,随后点了点头,撩开挡在脸颊上的头发。漪笑给沐筝梳了一个西洋的新娘发式,刘海正好挡住那块疤痕。
沐筝把刘海掀起来,摇摇头道:“不如再扑些蜜粉试试,这样还是太明显。”
漪笑点头,拿了香林蜜粉往沐筝的疤痕处扑。沐筝偏巧动了动,漪笑的手背正好碰触到那块疤痕,那粗粗糙糙的感觉在漪笑的手背上划过,像碰触到一块烧红的铁块。漪笑立即缩回手,极力压制住眼里的恐惧。
沐筝道:“吓到你了吧?”
漪笑摇了摇头,继续给她扑蜜粉,帮她把发髻梳好,又化了妆,待沐筝满意后,漪笑才推说要回报社去上班。
3
今天本是漪笑休假的日子,如此一说,则不便留在府中。一个人走在桥上,外面风沙凛冽。午后的桥上空旷无比,唯有几辆车子从面前开过。身后一辆车子开得极缓慢,几乎迎合着漪笑步行的速度,漪笑屡次想要摆脱,它都紧跟着不放。
“周少爷似乎很闲。”漪笑最终停下来,冷冷抛出一句。
周其润从车子里探出头来,说道:“笑笑,你上来!”
“我与周少爷不同路,不必相送了。”
“你上来,听到没有!”周其润忽然开了门,手一伸便将她拉到跟前,漪笑无奈,只好走到另一侧上了车。
车子开出了许久,两人坐在后座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周其润向来都是烟不离手,只因顾及漪笑讨厌烟味,他便一直忍耐着,右手在西装口袋里摸索了几回,都没有将烟拿出来。尽管是极细微的动作,漪笑终归还是动容了,只是转瞬想到他们注定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心头便瞬间又凉了下来。
漪笑也并非想对周其润冷眼相对,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车大概又开了十几分钟,周其润让司机将车子停在一处,自己则带了漪笑下车,两个人往前面走了数百米,漪笑问道:“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带你私奔啊。”周其润并未就此停下来,一直拉着漪笑的手往前走,漪笑挣扎了几次他都不肯放手,索性停步,说道:“你要再不说去哪儿,我可喊人了。”
周其润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漪笑立时被一股暖意包围,她心头一暖,竟忘了避嫌。周其润说道:“你从前说过我们的婚礼要在教堂举行,我已经找人将教堂重新布置了,我带你去看看可满意。”
漪笑只觉得眼前一片雾蒙蒙,眼里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将眼泪强压下去,笑道:“周少爷又说玩笑话了,和周少爷结婚的是我姐姐。希望你好好对姐姐,真心希望。”
“你何必勉强自己?我喜欢的人明明是你,为何要委屈自己将我让给你姐姐?我不是物品,由着你让来让去。”周其润终于忍耐不住,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后猛吸了几口。
漪笑咳嗽着退后,说道:“我不喜欢你,我向来不喜欢抽烟的男人,只有姐姐不介意这些。”她最终还是将外衣脱下来还给周其润,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很客气地笑一笑便走了。
周其润一拳砸在树干上,枯叶簌簌掉了一地,落在肌肤上有扎扎的疼痛感,就像是那些甜蜜的往事刺痛了自己的心。他对着漪笑喊:“沈家也好,我父亲也好,都休想让我娶你姐姐。”
漪笑不说话,一扭头就走了。
周其润本爱负气,又是个爱面子的人,只觉得是两人小吵了几句,也没有追上去劝漪笑,独自上车便叫阿信开车走了。
漪笑心里还是很失望的,但是又觉得这样也好,既然不可能,便不该有任何的交集。
然而周其润却觉得,如果漪笑当真重视他,必定会再争取。
周其润本以为如果假意同意这门婚事气一气漪笑,她或许就改变主意,便答应了家里说愿意同沐筝结婚。
可是直到沐筝出嫁的那一天,漪笑都没有出现。
4
周其润与沐筝结婚那天,为了避免尴尬,漪笑假称报社事多走不开,一大早起来为沐筝梳了新娘发髻,就急匆匆出门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
漪笑躲在巷口的人群中,看着沈家的婚车缓缓向这里驶来。奏乐的婚车在前面引路,后面紧跟着的是新人的婚车,一辆西洋婚车布置得华丽极致。记得周其润的姑姑结婚那日,漪笑亦是这样站在人群里,指着新人婚车上的一对玩偶说:“我打小就喜欢洋娃娃,尤其喜欢这般精致小巧的。”周其润不顾安危为她取下车上的洋娃娃,并对她承诺道:“我过两天就让爸爸去你们家提亲,等我们结婚那天,我会为你在婚车上摆满玩偶。只要你喜欢,各式各样的都有。”
……
一切犹在眼前,忆起从前的种种,漪笑不禁笑出声来。
吉时已至,一连串的百子炮挂在婚车后面噼噼啪啪响着,划出长长一截痕迹,纷杂的鞭炮声将漪笑唤醒。她隔街观望,一长串的婚车华丽大气,“百年好合”四个字在漪笑的眼里都像是虚浮在车壁上的,朦朦胧胧毫无真切感。
婚车在沈宅门口排起长队,新人的婚车里除了司机不见任何人。司机从婚车上走下来,与沈宅门前的听差嘀嘀咕咕说了一番,听差急匆匆跑进去。正好此时沐筝提着婚纱裙摆,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来。
听差在沐筝面前停留了一阵,过后便看到她摘了头上的纱罩将它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阵。漪笑急忙从人群里挤出来,奔回沈宅时已不见沐筝,过了没多久沈宅门前的婚车也都尽数开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宁静,静得十分诡异。
目视婚车远去,漪笑的心里不由地七上八下,右眼皮跳动得厉害,一股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向门前的听差打听,他们也只是含含糊糊说周其润在路上意外受伤,婚期推后。
今日这一场婚礼就此作罢,然而沈宅的大门上、窗上的大红喜字还未撤去,夜里走廊上的灯光打在窗子上,映得那大红喜字阴森可怖。
漪笑怕沐筝想不开做了傻事,便搬回家来住一夜。她走到沐筝房门前的时候,发现沐筝早已经睡下,房内半点烛影也没有,沐筝的啜泣声听在漪笑耳里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
她觉得此刻倒不如让沐筝一个人静一静,于是漪笑又转身回了自己房里。因为感冒发着烧,再加上白天的事,这夜漪笑睡得极不安稳。额发黏黏地沾在额头上,她总是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大火熊熊,几乎染红了半边天,快要倒塌的柴房里竟走出来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头发被烧得纠结在一起,梦里好像是谁说了一句:“大小姐怎么也在里面?”
沐筝在火场里挣扎,漪笑害怕火,站在门口却不敢去拉她的手。沐筝望着她,眼神幽怨无比。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姐姐,姐姐……”漪笑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神情紧张,她摸一摸自己的额头,几乎烫得放不上手。一颗心还未落定,门外忽然有人叩门,叩得极轻极缓。她下意识问:“是谁?”
半晌都无人应答,漪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于是下床倒了一杯热茶。大概是感冒的缘故,热茶含在口里就像是苦汁,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这时叩门声再次响起,只听有人说:“三小姐,周宅出事了。”
漪笑一听,连忙跌跌撞撞去开门,问:“出什么事了?”
“刚才周宅有人来报周少爷快不行了。他急着想见你,只是怕大小姐多心,请三小姐不要将这事告诉任何人。”那人说完便提着手灯调头走了。
漪笑一下子懵了,站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冲出了家门。
5
接近后半夜,街上已人迹罕至,漪笑在路口张望了好久,大概等了十几分钟才来了一辆黄包车。
吹了冷风,漪笑身上更加烫,脚上就像是踩了棉花,虚得没有一点力气。她费尽力气上了黄包车,对车夫说:“送到西楼前周宅。”
许是急着做生意,车夫没吭声,拉起车就快速跑起来。
车夫跑得快,又加上道路破旧,一路颠簸得厉害,漪笑软绵绵靠在椅子上。车夫穿了一件蓝布格子的外衣,漪笑半闭着眼盯着他的衣服看,只觉得那格子像是在眼前乱飞,漪笑感到阵阵晕眩。她转了视线,忽然急起来,问车夫:“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去的可是西楼前的周宅。”
车夫依旧不吭声,又跑了一小阵子,然后渐渐放慢了速度,将黄包车停进一条巷子里,回头说道:“三小姐,到了。”
漪笑诧异,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三小姐的?还有这是哪儿?这里不是周宅,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原来巷子里有人,那人拿电筒照着她,说道:“自然是来见我。”他向她逼近,语气里有着说不出的欢愉,“没想到你真的肯出来见我,可见你根本放不下我。”
漪笑这才看清他是谁,周其润站在那里,没有半分生病的迹象。她望着他,只觉心口一紧。不,她不可以再见他的,那等同于背叛沐筝。她一定是烧糊涂了,她怎么可以再出来见他?漪笑急忙往后退一步,说道:“我是代替姐姐来看你的,既然你没事,我就该回去了。”
不等她说完,周其润扔了电筒,将她横抱起来,右脚一蹬,胡同深处的一道门“吱呀”一声开了。漪笑拼命挣扎,两手打在他胸口,说道:“你想干什么?放我下来!”
此时黄包车夫已经识趣地离开,周其润将她放下,又反身将门合上。屋里面黑漆漆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漪笑恐惧到了极点,两手不自觉地在身后摸索,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摸索什么。
“你说,如果你成了我的人,沈老爷是否只能让我娶你呢?”周其润每走近一步,她便不自觉地颤一颤身子,从前他不是这样的,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看不懂他了。
一股熟悉的烟草味围绕着她,漪笑下意识闭上眼睛,手里紧紧拽着一个烛台,犹豫良久,终是不敢出手。
周其润忽然抬手拢了拢落在她眼前的头发,说道:“你放心,我从来不会强迫我喜欢的人做任何事。”
他说得诚恳,漪笑的一颗心渐渐平定下来,抓着烛台的手缓缓松开去,最后听到“砰”一声,烛台落下来滚到周其润脚边。
周其润捡起烛台,按下打火机照了照,问道:“如果刚才我再接近一步,你是不是就砸下来了?”
她无言以对,哪怕他再进一步,恐怕自己都没有勇气出手。
一点火光亘在两人之间,尽管光线极微弱,她依旧能看清周其润眼底的失望。她想要否认,周其润已经先一秒开口道:“我与你几年的感情,到现在难道还抵不过我与你姐姐的媒妁之言吗?沈老爷同样疼爱你,为什么你就不为自己争取一下呢?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我是不愿。”不知为何,漪笑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此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诧异了。
“就算不愿我也不会娶她的。”周其润趁其不备,用力将她抱紧,嘴唇霸道地贴上去。漪笑竟然没有反抗,他心里一喜,闭了眼,陶醉般汲取着她唇间的温软。到热烈处,他从喉口挤出一丝声音:“我要你嫁给我。”
漪笑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凭着仅存的力气将他推开,说:“你疯了,你可是我的姐夫。”
“可我和你姐姐还没有结婚,一切都不作数。”他的手压在她肩上,就像是压了千斤顶,漪笑更加没了力气,眼前、耳边皆是沐筝的面容和声音。
漪笑混混沌沌地说道:“我欠姐姐太多了,我欠了她的一辈子,就要还她一辈子。她喜欢你就够了,这一生是我沈漪笑对不起你。”
“我周家倾家荡产还她总够了。”周其润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他再次按下打火机,上头的钻石发着锃锃的光亮。他拿着戒指,伸手去拉漪笑的手。
漪笑连忙将手缩到背后,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周其润心里窝火,索性扔了戒指,只撂下一句:“你别指望有人能找着你。”
周其润一走,漪笑便觉得心里阵阵发虚。她一脸萎靡,站在桌子边像个布偶一样东倒西歪。她忽然想起刚才周其润扔掉的戒指,强打起身子,蹲在地上四处摸索,没有找到戒指,却找到了他扔下的打火机。
6
她借火光环视整间屋子,发觉屋子里堆满了米粮,看来应该是周宅的仓库,看样子周其润也不过是一时气愤,或许等到明天天亮,便会让人将她放出去。如此一想,漪笑心里便没有多少害怕了。
屋里没有电灯,只有半截点剩下的蜡烛粘在烛台上。漪笑点燃了蜡烛,继续开始四处找戒指。那枚戒指一定是周其润出国的时候在珠宝铺里挑选的婚戒,原以为周其润既然要娶沐筝,便会将错就错,将戒指戴在沐筝手上,没想到他居然一直为自己保留着。
几乎找遍了整个米仓,漪笑才找着那枚戒指,自己却已经筋疲力尽。
夜里的时候林邱哲听福利院说漪笑与孩子们一起吃过晚饭就离开了,有几个孩子说漪笑吃饭的时候眼圈是浮肿的,像是哭了许久。他只怕漪笑因为周其润与沐筝的婚事想不开做了傻事,一整晚都心神不宁。他派了三四人出去找漪笑,自己也开着车四处去找。
报社与她常去的地方都找了,都不见漪笑的踪影。林邱哲又拜托余毓祥去找了莫姚,自己则开车到了沈宅门口。
有个用人一见他的车便迎上来道:“是林公子吧?”
林邱哲点头道:“你们三小姐在里面吗?”
“本是在的,刚才拦了一辆黄包车出去了,大晚上的也不知去哪儿,走的像是很急的样子。”
林邱哲踩着刹车的那只脚一顿,想起今天沈家的婚事没有办成,便没由来地害怕起来,问那用人:“你们小姐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带行李?”
用人想了想道:“不记得了,走得太急我也没注意。”
林邱哲忙问道:“往哪个方向去了?”
“好像是去周宅了吧。”
林邱哲二话不说,急忙往周宅的方向驶去。林邱哲看到路边停着一辆车,虽是黑夜里,但是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周其润的车。他忙把车停到了桥边,轻手轻脚走到周其润的车边,里面空空的,没有半个人影。
就在这时候,有脚步声从旁边的巷子里传来,嘎吱嘎吱像是皮鞋落在地上的声响。他连忙找个地方躲避起来,听巷子里的一个人道:“看好沈三小姐,她要是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身边的一个粗嗓门道:“少爷把三小姐关在这里,不怕别人误会她,说什么闲话吗?”
“我早晚是要娶她的,怕什么。”他说着上了车,一个人开车走了。
林邱哲这才走出来,刚才与周其润在一起的那人见到身旁有个影子,笑盈盈转过身来说:“少爷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话音刚落,发觉是林邱哲,不由打了个寒噤,嬉皮笑脸道,“林公子这么晚了是来遛弯么?”
林邱哲笑一笑,道:“酒席没吃上,打算找你家少爷来讨回红包,他人跑哪里去了?”
那人笑道:“少爷自然是睡了,怎么会在这里?”
他装作不相信,径自往巷子里走。那是周家的粮仓,林邱哲来过几次,自然熟门熟路。那人见他一径儿往里头走,忙拦下他道:“少爷当真不在这里,要不林公子去周宅找找。”
林邱哲看了他一眼,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把枪来,对准他的脑袋道:“开门!”
那人许是知道林邱哲不敢开枪,死死咬着牙,竟是一副倔强的样子。“没有少爷的命令,不能开门。”
漪笑以为周其润离开以后,她便能从这里逃出去了,没想到这间屋子竟四壁无窗,只有房顶上开着的一个小天窗能够透进一点光线,奈何她身量不够,够不到。漪笑擎着烛台,用那微弱的光四处找寻工具,企图破了门逃出去。
然而那门被周其润用大链子紧紧拴着,如果没猜错,外面一定还有人把守着。漪笑怕这样出去会将事情闹大了,会令沈家与周家难看,唯有想办法从那小窗处逃出去。她将米袋子挪到天窗下,来来回回挪了几次,踩上去总算能够到天窗了。只是此时蜡烛将要燃尽,只有微弱的火苗跳跃着。眼前已经昏暗一片,漪笑一只手刚攀上天窗,脚腕忽地一软,米袋子噼里啪啦全部倒塌,整个人也跟着跌下来,恰好打翻了手里的烛台。
因为仓库里皆是麻袋子,蜡烛一翻,火苗子便碰上蜡油,火势立刻蔓延开来。漪笑被米袋子压住了腿,挣扎着要起来,却使不出一点儿劲。这时门外传来皮鞋踩出的嘎吱声,继而是人声:“你如果不开门,我当真就开枪了。”
“开,这就开!”
只听到“砰”的一声,紧接着就有人破门进来。林邱哲开门的一刹那,便看到漪笑倒在地上,周围火光跳跃,她仿佛被火墙包围着。
漪笑见了火,眼里满是恐惧,整个人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林邱哲慌忙脱了外衣,冲进滚滚火堆里将衣服裹在漪笑身上。漪笑见了林邱哲,动动嘴皮子想要说些什么,奈何额头发烫,脑袋昏昏沉沉,什么也没说出来。
林邱哲在她耳边道:“笑笑,我来晚了。”
她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周身是火辣辣的烫。她只觉得自己就要这样昏死过去了,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再醒过来了。她以为这一刻守在自己身边的会是周其润,她以为他总是最懂她的……她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她只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原来最后竟是这样,她欠沐筝的最终还是要用性命来抵还。
林邱哲在她耳边拼命喊着“笑笑”,只怕她就这样睡过去了。漪笑听着那一声声“笑笑”,似是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一定要醒过来,否则她如何对得起默默守在自己身边的人。
林邱哲的衣服紧紧地将漪笑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包裹住,他把她护得紧紧的,他的衣服有淡淡的薄荷香,那一点浅浅的香气令漪笑很安心。她觉得就算倚着他一直睡过去也挺好的,如果一直睡着,是不是就可以安安心心地靠他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