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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成全

1

很快便进入了真正的黄梅日,整个金陵几乎都被烟雨笼罩着。这一季的黄梅雨不停地下,金陵的小巷子里几乎积满了水,一脚下去差不多没过鞋帮。沈家的厨子囤了几日的菜粮米油,倒是也能对付这多雨的黄梅天了。

那日厨子谢二办货回来,一百多斤大米将钢丝车压得东倒西歪,他抖着身上的蓑衣在那里直嚷嚷:“这大户人家就是阔气,米价再怎么涨,只要有钱就不愁饿死。”

张妈正在摘芹菜,问道:“米价又涨了吗?那我得回去让老头子囤些货。”

谢二道:“要去趁早,周家的少爷已经把价格涨了三倍了,这雨再继续漫下去,恐怕十倍都有可能。”

张妈正要找大太太去告假,听谢二这样说,连告假也顾不得了。她放下东西就要出去,漪笑却是敲了敲厨房的门进来,问谢二:“周其润当真趁黄梅日炒高了米价?”

谢二点头道:“米牌子都换了好几遍了,雨下得越大,米价就涨得越快。”

张妈急急忙忙地从衣服里袋里摸出几块大洋,漪笑却是握着她的手道:“张妈,现在去了也是被周记米行白白赚一回。我去找爸爸从账房挪几百块钱,你和谢二哥去把周家三号铺的米都买下来,你们家里缺米,我们就按原来的米价让几斤给你们。”

谢二道:“三小姐这么做岂不是要与周少爷闹不和?”

漪笑道:“这黄梅天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过去,他们趁此机会炒高米价,总不能看着周家把金陵的米价炒高了,苦了街坊邻居吧。”她想一想,又道,“如果周家不肯卖米,张妈就告诉他,是我要将米买下来。”

去账房挪了些钱,张妈与谢二就急忙去了米铺。周记米行是金陵最大的米铺,他们囤积的米粮差不多能够供三分之一的金陵人温饱无忧,然而漪笑却想不到,周其润会在这个时候来赚黑心钱。

张妈他们去了差不多一个多钟头,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漪笑问道:“米卖完了吗?”

张妈道:“米还多着呢,不过又涨了价,是周少爷亲自写的价牌。我们问周少爷拿四倍的米价买下来,周少爷却不同意。”

虽说商人逐利,只是周其润这一次的做法实在有些过分,漪笑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却道不出个中滋味来。漪笑抽走张妈手里的钱,说道:“我再去一次。”

外面雨势磅礴,雨水打在坑坑洼洼的青石路上,溅起一地的泥水。漪笑一路小跑着,湿漉漉的旗袍贴在腿上,是透心的冰凉。路上,风吹得杂乱无章,雨也是下得杂乱无章,漪笑到最后干脆丢了伞,一股气儿地往周其润的公司跑。

跑到周其润的公司,漪笑却被秘书告知他已经去了总铺子亲自督促米价,漪笑又往总铺子跑。这时候的米铺子门口已经里里外外被围了三四层,她就算踮着脚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周其润大概是怕人闹事,只开了放米的窗口,铺子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还派了两个家丁在门口看着。

漪笑对家丁道:“请放我进去,我有急事找你们少爷。”

“是沈家三小姐吧,少爷说了,门不能开,一开门人都会涌进来抢米的。”

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道:“那麻烦帮忙找你们少爷出来,我真的很急。”

那家丁对着门口吹了几声口哨,没多会儿周其润果然就出来了。周其润见漪笑浑身湿漉漉的,原本梳好的发髻早已经垂乱不堪,周其润不由地心疼,连忙将伞举到她面前,责备道:“出门也不打伞。”

漪笑道:“你赶紧把米价改回来。”

“那怎么行,米价只能往高了改,如果改回去,他们可不得掀了我的铺子。”

“我刚接到消息,金陵政府出台了新政策,借故哄抬物价是要被拘役的。虽然条例还没有正式公布,但是左不过在这两日了,保不准他们会先抓些人回去。”

周其润拿帕子帮她把脸上的雨水擦去,道:“不怕,真来抓人,找个替死鬼就行了,到时候我就把事情推给下面的人,最多罚些钱,到底还是赚了的。”

漪笑不知他竟会存这样的心思,一面担心他会被警察抓走,一面又道:“虽说商人逐利,但是你也不该发这种财。”

“不发这种财发什么财,我们周家到处欠钱,只有这次翻本的机会了。”周其润不给漪笑说话的机会,而是让家丁开了小侧门,闪身进了里面,只听到他说,“派个人送沈三小姐回家,再去提高一倍价格,直到米卖空为止。”

漪笑却不肯走,在那里拼命敲门喊:“周其润,既然你要发财,那么就把米卖给我沈漪笑。”

门里面只传来周其润无奈的声音:“笑笑,别胡闹,快点回去,这里太乱了。”

那家丁识趣,听他这样说,忙对漪笑道:“沈三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漪笑不吭声,摇摇头自己走了。

2

周记米铺后的那条小巷子里,有个女人娇娇软软地道:“用六倍的价格去买下周记所有的米,然后以市价卖出去。记住了,一定要全金陵的人都知道,是我们卖的米。”

漪笑从西楼离开的时候,在路上看到几个警察正往周记米铺的方向走。漪笑心里一惊,慌乱中竟跟着警察跑回了西楼。回到西楼的时候,周记米铺早已经关门了,门口的地上零零落落散了一地的米,一块写着“粳米9毛”的木牌子掉在地上。

米铺的大门关着,那两个守门的用人也已经不见了。刚才水泄不通的米铺如今竟是如此荒凉不堪。漪笑轻轻舒了一口气,周其润一定是早就接到了消息。

警察见米铺关着,又道:“再去几处分店看看。”

漪笑抄小路去了周家最近的一家分店,也是关着门。她这才一颗心完全落定,看着警察一窝蜂又撤走了,正打算再折回去看看,就听走在最后面的一个警察指着巷子另一头说道:“那边围着一群人,去看看。”

漪笑所在的位置正好能够看到巷子尽头的情形,那里本是一间杂货铺,亏了些钱财后老板就改行了。那间杂货铺一直空置许久,如今却围着近百人。那些人或是捧着麻袋子,或是抱着米罐子。

“全金陵的米已经被我哥买下了,保证是市价。每户只许买十五斤,谁也不许多买,应付黄梅天足够了。”静姝就站在巷子中央吆喝,虽没有了名媛淑女的气质,但看来却是格外可爱。她远远见着漪笑,挥手道:“漪笑姐,下着雨你怎么在外头?”她迎上来,担忧道:“漪笑姐,衣服都湿透了,小心着凉。”

漪笑这才发现,刚才担忧周其润的铺子查封,人会被警察抓去,一路上连伞也顾不上撑,自己已经完全淋透了。她拿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对静姝笑道:“碰巧经过这里,你怎么也在这儿?”

静姝道:“接连下雨,金陵的米价一涨再涨,我哥说要将全金陵的米买下来以原价卖出去,就当是做一场善事。但是他还要忙自己的生意,就只得我来代劳了。”

“邱哲倒是想得周全。”漪笑替静姝拢了拢披在外面的风衣,笑道,“你自己也要留心,可别着凉了。”

静姝点点头,走回杂货铺的时候,周其润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凶神恶煞道:“我说怎么就有人肯以六倍的价格买走我们周家的米呢,原来你是在帮邱哲来追笑笑。”

静姝见了周其润,笑容盈盈,甜甜地喊了一声“其润哥”,并解释道:“这件事同我哥无关,是我听说政府有了新政策,怕你这头出事才买走所有的米的。”

周其润气恼道:“可是你却对笑笑说是你哥的主意,你这摆明是在替你哥博得笑笑对他的好感。邱哲最是逐利,他怎么会有这份心。”

静姝听周其润说自己的哥哥,把脚一跺,说道:“可不许你诋毁我哥,我这么做可不是替我哥买好感的。我是为了你,如果我没有买下所有的米,你已经被警察带走了。如果不是我肯花重金买米,周伯父欠的赌债你要怎么还!”

说到自己父亲的赌债,周其润果然就说不出话来了,气呼呼地往墙上砸了一拳头,扭头就走。

“其润哥,可别再做傻事了。今时不同往日,金陵政府换届,眼下是多事之秋。”静姝追了几步,高跟鞋卡在缝隙里,竟结结实实跌了一跤。

周其润本打算去追漪笑,见静姝这样,只得走回去将她背起来,说道:“你是知道的,为了还我父亲的赌债,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漪笑那里你还得保密。”

静姝眼珠子一转,笑道:“我自然不会说的。”她把头靠在他的背上,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香,那股香味令她觉得很安心。

3

这场雨一直下到傍晚时分才结束,漪笑洗过澡换了身干衣裳,母亲早已经让人熬了姜汤送过来。漪笑在书房里喝过姜汤,就听张妈在楼梯的拐角处道:“三小姐,二小姐来了,不过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府里来,说是让你出去呢。”

漪笑连忙下楼,一面走一面对张妈道:“二姐过来的事可别对家里人说起。”

张妈也不多问,只是笑道:“陪二小姐过来的还有一位先生,斯斯文文的,瞧着挺不错。”

漪笑笑着点点头,早猜到陪她一起过来的人应该是余毓祥,但是见到余毓祥的时候,却还是故意笑道:“余老师倒是好巧,竟也在这里。”

余毓祥笑得腼腆。“我下班的时候看到莫姚在街上,就陪她一起过来了。”

莫姚见漪笑出来,拉着她的手急急忙忙走到另一边。余毓祥是聪明人,知道她们有话说,就拦了一辆黄包车,给了车夫一些钱,坐在上面抽烟。

沈家门口的两个家丁这会儿正屋里头去吃晚饭,眼下只有两只张牙舞爪的石貔貅蒙在月光下。莫姚看了看身边没有人,才道:“笑笑,钱借到了吗?”

“我把自己和母亲的首饰都当了,也只筹了四千多块。”漪笑说着就把钱交到莫姚手里,“剩下我再去想办法。”

莫姚道:“不了,我已经问毓祥借了五千了,剩下的我自己再想办法吧。”她再次叮嘱,“借钱的事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漪笑点头应下来,就听到沈力行在大门内说道:“外头似乎有人,你们出去看看。”漪笑正想劝说莫姚进去,却发现她早已经躲到了貔貅后头。莫姚不愿进沈家的门,她无法强求她,便赶紧推门进了宅子。

余毓祥从车上下来,抖落手里的烟,说道:“莫姚,你能否告诉我,这么多钱是要用在哪里?”

莫姚轻描淡写道:“生意上出了一点事需要周转,说好不打听只做我保镖的。”

余毓祥笑着点了点头,语气里有点宠溺道:“都依你。”

漪笑回到房里,隔着薄薄的院墙,就听到隔壁大太太的院子里传来呵斥声:“让你管教个下人你都管教不好,要是同别人说你是沈三姨太,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随后是母亲的声音:“太太,小柔是新来的,不知道您的喜好,不如等明天我给您重新买一块料子来。”

大太太道:“哟,我是忘了,你从前是下人出身,自然不敢责骂自己人了。”

在漪笑的记忆里,大太太每天都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找母亲撒气。从前二姨娘在的时候,还有个人帮衬,如今莫姚带着她搬离了沈宅,母亲就只能一个人忍气吞声了。漪笑想着现在自己有了工作,是时候同莫姚一样带母亲搬出去住了。

她摇了一个电话到周其润的办公室,电话是周其润的秘书接的,一接起来也不问是谁打来的,只说周其润出去谈生意了。然而她分明听到了电话那头响着唱片声,她也不说自己是谁,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没多久,电话铃又忽然响起来。

漪笑迅速接起来,竟是林邱哲打来的。她不等他说话,就急切地开口道:“邱哲,你那里可有房子出租?”

4

黄梅过后的金陵仿佛是被雨水洗刷过一般,有清凉舒爽的风拂面,花枝虽落了一地,零零散散,却是带着一股冷香。林邱哲今天特地换下了西装,只穿一件普通的运动衫,干净阳光。他带漪笑上了山,这是俄国的租界,也是漪笑与林邱哲曾经住过的福利院。

漪笑探头去看,这里的一草一木竟没有半点变化,一如多年前她刚来这里的时候。林邱哲将车子停在了枫树林下,对漪笑道:“你当真打算带着你母亲住在外头?”

漪笑点点头道:“我已经同父亲说过了,报社离家远,实在不方便。我又照顾不好自己,就带母亲一道出来了。”

漪笑的脸上有种隐隐的不快,虽是在笑,但是笑容里总是有那么几分不由衷。林邱哲知道事情一定不会那样简单,也不问,只是点头道:“俄租届离报社近,这里又是福利院,你与伯母住着不仅不会惹人闲话,还能够帮福利院给孩子们上课,你意下如何?”

“自然是极其愿意的,倒是感谢你想得周到了。”

林邱哲笑一笑,帮她把行李提上山去。福利院的环境极好,两边是一簇簇的小花,或红或白开在阳光下,犹如一团鲜艳的绣球。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带碎花的旗袍,纽扣是精致的盘花,她立在两侧花丛之间,竟是那样相得益彰。

只不过因着林邱哲临时起意,漪笑出门匆忙,也不做打扮,只是随便挽了一个髻,没有半分装饰,到底素净了些。林邱哲忽然从草丛里摘了一枝花,折了枝叶往她的发髻里一戴,笑道:“原来人比花娇竟是这样的。”

漪笑顿时脸一红,也不好去拿鬓边的花,只是摸了摸,林邱哲笑道:“没戴歪,很好看。”

漪笑只得无奈地点点头,说道:“我可不能与花比。”

林邱哲不由脱口道:“是花太娇气,无法与你比。”话犹未落,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扯了话题,“过了前面的房子就到了。”

他们进了一间小洋房,小洋房里几个孩子正坐着堆积木,有两个老师在边上教写字,那些孩子却都吵吵闹闹地不做理会。福利院的妈妈露易丝见林邱哲进来,不由笑道:“亲爱的林,好久不见。”她看一眼漪笑,脸上愣了一瞬,旋即欣喜道:“是笑笑吗?”

漪笑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自己,心里也是一喜,点点头说:“好久不见,露易丝圣母。”

福利院已经粉饰一新,漪笑记得刚来这里的时候,灰墙土瓦,连桌子都是破旧不堪。她那时候心高气傲,堂堂沈家三小姐,却要受那样的委屈。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注意到了林邱哲。他刚来这里的时候,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小西装,一看便知是大户出身。

可是林邱哲丝毫不介意这里的一切,他甚至甘愿忍受这里的一切。他第一次对漪笑说的话,就是:“想要过自己的日子,就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

不知道林邱哲是否还记得,但她一直都记得,她也的的确确在为之努力。

林邱哲见漪笑怔在那里,笑道:“怎么愣着,露易丝圣母说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我就不过去了。”他说着把行李交到漪笑手里,小声说:“如果不合心意,就告诉我。”

漪笑点点头,露易丝帮她提了一个行李袋,漪笑道:“我从前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洋人,如今被划入俄租界,到底不一样了。”

露易丝摇摇头道:“这里划为俄租界的时候,我们本是要被迫搬出去的。是邱哲与洋人朋友交好,才同意我们的福利院成了俄租界的一部分。这些房子也是邱哲出资造的,还有那些老师和厨工也都是他请来的。”

漪笑看着那一间间小小的教室,温馨宽敞,墙上挂着一些孩子的照片,正好拼成一个心形。照片的正中央贴着几张已经有些褪色的相片,露易丝道:“这是邱哲小时候,这是他长大以后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倔强的孩子,却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漪笑赞同地点点头,不由多看了一眼林邱哲的相片,他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可以成就自己的梦想,同样也可以帮助别人去成就梦想。

收拾完行李,漪笑便打算去山下买些日用品。林邱哲竟没有走,一直在教室里等着。此时他正坐在钢琴边,一首曲子弹得如行云流水,周边的人不由拍手称好。漪笑也鼓掌道:“想不到你还会弹钢琴,竟弹得这样好。”

楼里的洋钟敲了十一下,已经是中午十一点,林邱哲只觉得有些饿,笑道:“见笑了,走吧,我送你下山去。”

漪笑点点头,林邱哲开门让她上了车,说道:“其润还是没有联系你吗?自从上次那件事,你们冷战也有四五天了。”

“不联系倒也罢,我也能清静些。”漪笑说的明显是气话,林邱哲无奈地笑笑,说道:“你可真是倔强。”

她想起露易丝说林邱哲是个倔强的孩子,她觉得她与他倒是一样的倔强,否则也不会成为朋友了。

他说了几句劝慰的话,抬头只见树上落下几片小叶子来,悠悠转转,有一片极小的正落在车子的前窗上。漪笑的人影也正落在前窗上,那片细小的叶子恰恰印在她脖子的正中央,宛如一片碧玉嵌在她的脖子上,她的皮肤雪白,如果配上碧玉定是极好看的。

林邱哲忽然生了一个念头,心里却惴惴不安,不知道送她一条翡翠做的叶子项链,她会不会喜欢?他把漪笑送到报社门口,推说有事便去了玉器店。他把落在前窗上的那一片小叶子摘下来给老板,说道:“麻烦你依照这片叶子给我做一块玉坠子。”

那老板看一眼叶子,说道:“是送给女孩子戴的吧?那可要做得精致小巧些。”

林邱哲点头道:“那女孩子皮肤白,你不如看看什么玉衬她的肤色。”

林邱哲放下定金走出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来道:“对了,别对旁人说起我找你来打玉。”

老板只当他要追风月场里的女孩子,也不多问,笑着点点头,就埋头做图纸了。

漪笑吃过午餐,也去了商场,她进了一间卖西装的店,那是家法国店。漪笑曾经陪周其润来过这里,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价值不菲,漪笑想着在这里买一条领带送人,倒也不算失礼了。

漪笑选了法国最流行的款式,因价格昂贵,在国内极少人买。林邱哲是生意场上的人,最注重面子,这样稀罕而又精致的领带配他再适合不过了。漪笑选了一款大方的花式,对那伙计道:“麻烦帮我包精致些,我要拿来送人。”

那伙计选了一个极精致的盒子,笑道:“小姐是要送给意中人吧?送他领带就代表要拴着他的心一辈子,希望小姐如愿以偿。”

漪笑脸上不禁红起来,忙解释道:“我是送给朋友的。”想一想,她又立马推脱道,“领带还是不要了,请问你觉得送什么给朋友既体面又不失礼?”

后面突然有一个人道:“我就缺一条领带,我觉得你刚才选的那一条就很好看。”

周其润走进来,将漪笑揽在怀里,用极轻柔的声音道:“还是笑笑懂我,知道我喜欢法国货。”

漪笑整个人僵在那里,竟像是做了贼被抓个现行。她看着那伙计手里的盒子,眼下竟不知道是将它买下来还是还回去。周其润却自己付了钱,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条珍珠项链,流光溢彩。

他把项链带在漪笑的脖子上,说道:“我专门叫人定做的,很衬你的肤色。”

漪笑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周其润买下的那条项链,竟觉得颜色有那么一点俗气。

周其润道:“下周三是我姑姑的婚礼,我希望你能够来参加,带着这条项链。”他拍了拍手,有个用人捧着一只粉色的盒子走进来,周其润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件绛紫色的西洋礼服,领口是一圈乔其纱。礼服上放着一只手袋,也正是与它相衬的颜色。

“我特地命人赶制的,我要在那天将你正式介绍给我的朋友和亲戚,我要你成为我周其润的新娘。”他说得那样信誓旦旦,漪笑不由感动,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颗颗圆润光滑。可是周其润忘了一件事,这样的珍珠项链与那件西洋礼服很不搭。她不想扫他的兴致,只说道:“我一定会穿着它去的。”

周其润笑得像个孩子,道:“周三下午三点半,我在报社门口等你,我还要谈生意,先走了。”

漪笑点点头,等周其润走后,她又进了隔壁的一家店,选了一个巧克力蛋糕。她想着林邱哲房里时常摆放着草莓,想来是极喜欢吃的水果,又让蛋糕师傅坠了些草莓上去,写了地址让他们送去林公馆。

漪笑看着那小巧玲珑的蛋糕有些忐忑,只怕送出去太失礼,一再嘱托店家包装得精美些。

5

周其润姑姑出嫁的那一日,整个金陵城都是一片热闹喜庆的景象。她姑姑嫁的是苏州第一富商,那排场自然是极大的。漪笑不敢失礼,早早地起来做了打扮,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总觉得不满意。

丫鬟秋叶笑道:“三小姐自然是金陵最好看的,只怕这一身穿着要把新娘也给比下去了,还嫌不够抢风头吗?”

“死丫头,这话说出去可要招人笑话的,我在金陵哪里排得上号了?”

秋叶将乔其纱做的帽子戴在她头上,拿了两支西式的发夹将它固定住,镜子里便出现了一名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那一身西洋装穿在她身上极好看。秋叶笑道:“哪里会呢,三小姐就像三姨太年轻的时候,美丽出挑。”

漪笑只是笑笑,不做它言。

周其润亲自过来接漪笑,见她穿着那件西洋礼服走出来,不禁眼前一亮。然而当他看到她脖子上空空时,眉头一紧,便问道:“怎么没有戴那一串珍珠项链?”

漪笑道:“我觉得不配这件礼服,倒不如这样来得清爽些。”

他点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就听阿信在那里催促:“少爷,赶时间呢。”他忙把漪笑带上车,往她空空的脖子上又看一眼,道:“你如果不喜欢那条链子,回头再送你更好看的。”

漪笑摇摇头,道:“我向来不戴首饰,不用费心这些了。”

车子开了一段路,已经无法再往前,周其润姑姑的婚车在前面排开一字长龙,浩浩荡荡足有十六辆,皆是参照了西洋的装饰,奢侈而又不庸俗。周其润怕耽误了姑姑的婚车,只得带漪笑下来一路步行。

走到最前面的那辆婚车前,漪笑忽然停下来,歆羡道:“你看,这对洋娃娃多好看。”她指着婚车上那一对洋娃娃,接着说道:“我打小就喜欢洋娃娃,尤其喜欢这般精致小巧的。你可否问一问你的姑父,这对洋娃娃是在哪里买的?”

周其润顺手从阿信手里拿过两颗巧克力,剥了一颗塞到漪笑口中说:“那是姑父专门找人定制的,世上独一无二。”

漪笑失望地点点头。

在婚车即将开出的一刹那,周其润竟从人群中闪出来,身子挡住了婚车,一伸手居然摘下了摆在婚车上的一对玩偶。漪笑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来,止不住抱怨道:“你不要命了,万一被车撞到可如何是好?”

“我若是被撞残了,便将你娶来照顾我一辈子。”周其润晃着手里的玩偶,笑得明朗,“过两天我就让爸爸去你们家提亲,等我们结婚那天,我为你在婚车上摆满玩偶。只要你喜欢,各式各样的都有。”

漪笑一拳打在他胸前,嗔道:“你怎么总像是长不大似的,你姑姑婚车上的玩偶,你也敢摘了来?”

“姑父与姑姑情深,这样的好东西自然要摘了来,等我们结婚那天我将它们摆上去,也好向姑姑讨一点喜。”周其润用手指撑开嘴角,摆出各种表情逗漪笑笑。

周其润扯了扯她的脸皮,笑道:“老婆婆,一口黑牙。”

都是他的巧克力惹的祸,漪笑忙捂住嘴,想笑却又不好意思笑。

周其润牵着漪笑的手进了酒店,他姑父虽是苏州人,但周其润的父亲是金陵人,社交圈子基本上都在金陵,他姑父为了照顾周家,特地在金陵办了宴席。因此来参加婚礼的人大多都认识漪笑,周其润带她进入酒店的时候,漪笑只觉得一道道异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偶尔有窃窃私语声传来,有几个从前与她一所女子学校的女学生道:“周其润与沈家大小姐已经有婚约,三小姐却与他出双入对,真是不知廉耻。”

漪笑听到这些讽刺的话,却只是笑一笑作罢,她心里知道,这些流言蜚语都不作数,只要姐姐明白就行了。

周其润只顾着应酬,没听到这些流言蜚语。漪笑不喜欢应酬,便对他道:“我去别处走走。”

他笑道:“别走太远,一会儿一起跳支舞。”

6

漪笑点点头,出了酒店的后廊,一路走到尽头,是一个花园。有几个贵太太在一起打牌,旁边的小桌旁坐着两个人,正是静姝与林邱哲。

静姝远远地见到漪笑,惊喜地站起来,叫道:“漪笑姐,见到你真好,这里的人我大多不认识,与我哥也没话聊,正闷得慌呢。”

漪笑点点头,对林邱哲道:“他们都在里面喝酒呢,你怎么不过去?”

林邱哲笑道:“都是些与周家生意上来往的人,我与他们没多少交情,不如坐下来晒一晒太阳。”

静姝忙亲热地拉漪笑坐下来,才说了两三句话,便有两个富家小姐在后面道:“静姝,你也来了?”

静姝忙站起来,挽着其中一个女孩子的手,点头道:“世界可真小,居然还能在这里遇上你们。”

那两个女孩子往林邱哲那里瞥一眼,笑道:“你有朋友在?”

“是啊,我哥和他的朋友。”静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那两个女孩子却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林邱哲,说道:“是你哥啊,那你也不介绍一下。”

静姝有些为难,正要说话,林邱哲忽然站起来,对漪笑道:“你今天的装扮真好看,可赏脸与我跳一支舞?”

那两个女孩子轻轻嘀咕了几句就红着脸走了,静姝一边追上她们,一边回头对林邱哲道:“哥,我与她们一道去别处转转。”

林邱哲点点头,却没有与漪笑去舞池,只是拿了一杯橙汁给她,笑道:“你怎么就一个人过来了,小心其润好找。”

“他在那里应酬朋友,我都不认识,站着也是尴尬。”漪笑笑一笑,与他轻轻碰杯。

林邱哲忍不住打量着漪笑身上的那件礼服,只觉得周其润的眼光极好,只可惜她脖子上单单少了一件东西。林邱哲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红色的小盒子,漪笑见了便想找个借口离开,他却已经将盒子打开了。

那里面是一条链子,链绳是由极细小的珍珠所串成的,链子上坠了一片小小的玉叶,那玉叶差不多一粒豆子大小,却是上好的玻璃种翡翠。玉叶脉络分明,就像是一片真正的叶子。

林邱哲道:“其润的眼光很不错,你的礼服很好看,只可惜缺了一条链子。”

漪笑总觉得他说那句“其润的眼光很不错”的时候,语气里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她笑着摆了摆手,还是那句话:“东西太贵重,我不能收。”

林邱哲道:“并非送你,只不过先借你戴一戴,回头还我就是了。”

漪笑犹豫了一瞬,才接了项链将它带上,正准备说些什么,林邱哲却抢先说道:“你送来的巧克力蛋糕很不错。”

漪笑点点头,想说点什么,然而此时此刻花园里安静异常,那些打牌的太太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她一下子不知该寻什么话题,顿时尴尬无比。林邱哲亦是局促地看了看她,笑道:“我新买了一副网球拍,听其润说你的网球打得不错,什么时候我们赛一场?”

漪笑从容道:“等其润得空了,我们倒是可以约上静姝一起比一场。”

林邱哲笑容一滞,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动着。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漪笑正要寻个话题,周其润从后门走出来,一把将她揽在身边,嬉皮笑脸道:“找了你好一圈,居然躲在这里寻清静。”

漪笑道:“可不是我躲清静,是里面太聒噪了。”她看了一眼林邱哲,笑道:“邱哲说要与我们切磋一下网球。”

周其润往漪笑脖子上看了一眼,语气顿时阴阳怪气起来,说道:“邱哲身边莺莺燕燕那么多,还怕没人陪他打网球。”

林邱哲只是笑一笑,从侍应生那里拿过一杯酒,喝了一口,点点头便离开了。

他一走,周其润便道:“这串项链是哪里来的?刚才并不见你戴。”

漪笑坦白道:“是邱哲借给我的。”

“借你的,他倒是知道你没有戴项链,专程准备着呢。邱哲,邱哲,还真是顺口。”周其润说完,竟是将她揽在怀里,吻铺天盖地落下来,她下意识要将他推开,然而她越是抗拒,他却越是肆无忌惮。他竟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令她陷入了难堪的境地。

他要告诉林邱哲,漪笑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漪笑对周其润的举动有一丝生厌,她想要推开他,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动。她见几个侍应生站在一边交头接耳,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就近乎哀求道:“其润,你顾一顾我的感受。”她的话含含糊糊,每说出一个字,就被周其润强行吞咽下去。

新娘的婚车已经到了门口,然而这一刻他们俩竟成了这里的主角,漪笑只觉得实在窘迫不堪。

直到有鞭炮声从酒店门口传来,周其润才将漪笑放开,口里道:“我要让全金陵的人都知道,笑笑是我周其润的人,谁也不能抢。”他往林邱哲那里看了一眼,回头却见漪笑早已经气愤地离去。

毕竟是姑姑的婚礼,周其润不便去追。他自觉刚才做得的确有些过头了,只得任由漪笑离开。他懊丧地喝了一口酒,身边有个人伸过酒杯来与他碰了碰,笑道:“笑笑姐都跑了,你不去追?”

周其润回头见是静姝,苦笑了一声道:“笑笑是个知分寸的人,我不必担心她。”

静姝笑道:“你不担心,自有人担心,慢慢喝吧,我哥已经替你去了。”

周其润见林邱哲的位置上已经空空如也,便将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酒杯被砸得四分五裂,红色的葡萄酒汁溅在宾客的脸上,他也丝毫不理会,只是吼道:“我的女人,何苦要他来追?”

静姝喊了一声“其润哥”,他早已经夺门而去,也不开车,就这样漫无方向地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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