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熬了两三个夜晚,漪笑终于将那件毛衣织成了,她把毛衣交给静姝,趁着林邱哲走去后院里晒太阳的功夫,悄悄把东西收拾了一番。从金陵来到上海的时候,漪笑本就没有带什么行李,如今除了那只视为珍宝的银色盒子和两三件旧衣裳,便别无他物了。
静姝帮她把衣裳收拾进藤箱子里,说道:“嫂嫂毕竟是去百乐门,没几件衣裳装门面可不行。我去巴黎的时候做了两身新衣裳还没有穿过,现在也穿不着了,不如你带走吧。”
漪笑道:“去了百乐门,自然有定制的舞衣,何必我们来操心呢,你留着将来总能穿的。”
静姝点点头到:“嫂嫂千万照顾好自己,否则我与哥哥就难交代了。”
说到这里,外面汽车喇叭长鸣了一声。漪笑怕林邱哲听到,忙让司机把车先开远了。漪笑走到小院里,林邱哲正坐在花坛上晒太阳,她没有走过去,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出神。从前的温柔缱绻,不知何时才能再度拥有,她只希望今天一别不要太久。
漪笑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拎着行李箱上了车。
郊区的碧叶田在眼里渐渐变得渺小,随之入眼的是街巷两边那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就算在白天也是一副繁华旖旎的景象。车开出未多远,车顶上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雨声,司机回头对漪笑道:“白小姐,下雨了,把窗户摇上吧。”
漪笑显然对那一声“白小姐”还没有适应,她并不作答,只是望着外面的雨点愣神。眼泪忍了几日,这一刻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出声来。车窗外的雨密密匝匝地飘进来,冷风透窗而入,吹得她唇齿冰凉。她紧紧握着手里那只银盒子,就像是握着她与林邱哲之间的点滴回忆。
静姝到了傍晚才把漪笑离开的事告诉了林邱哲,并未提起百乐门的事,只是依照先前约定好的说辞,称她去了杭州。林邱哲听着房门口的雨声,疑惑道:“她怎么会选今天离开,外面下着大雨,航船应该是不会开的。”他说着就走到门口去,对静姝道:“我们等一等再吃饭,或许一会儿就回来了。”
静姝怕多嘴说错了话,便依言把饭菜热着,陪他饿着肚子“等”漪笑回来。
林邱哲在门口坐了近两个小时,每次有人从门口走过,他便下意识唤一声“笑笑”,换来的却是失望和担忧。门外的雨丝一点点飘进来,不知不觉,林邱哲的衣服已经变得潮湿。静姝劝他回到房里去,说道:“嫂嫂走前把莫姚姐的电话留给我了,一会儿我摇个电话去杭州,问一问嫂嫂是否到了。”
“我和你一起去。”
静姝连忙推辞道:“外面下着雨呢,你跟着去,我还得照顾你。”
2
静姝冒雨去了百乐门。从前这样的地方是静姝常来的,她甚至为了亲近周其润,甘愿在舞厅里玩闹到天明。可是这一刻她却畏惧起来,她害怕看到自己的嫂嫂被拉着陪客喝酒。
她在百乐门外站了一会儿,窗子正对着百乐门的舞台,此时漪笑就站在台上唱歌。有几个男商人正举着酒杯站在台下拼命起哄,漪笑只能付之一笑。漪笑本是出自旧世家庭,从未去过这样的地方,而如今为了林邱哲却是逼迫自己对着那些眼神贪婪的男人强展笑颜。静姝忽然声哭了出来,小跑着逃离了这里。她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明天早上梦醒以后,漪笑与林邱哲依旧并肩坐在林公馆的小院里,为抢一碗糖吞蛋而不亦乐乎。而她也还是那个无忧无虑,不必为生活发愁的林静姝,每天只因为比那些名媛的妆容更时髦而快乐。
漪笑歇歇停停唱到了半夜一点钟,此时嗓子早已经痛得干涩,郭曼月倒了一杯酒让她润一润嗓子,笑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果真没有看错人,刚才我在二楼站着看了一会儿,楼下有多少人的眼睛盯在你身上,挪也挪不走呢。”
漪笑喝了一口酒,离开的时候,台上已经换上了午夜场的歌手。此时来这里找乐子的顾客们早已经玩得乏了,那些顾客们都皱着眉头在那里喊道:“换刚才那新人来唱,这哪里是唱歌,根本就是在念经呢。”
郭曼月知道午夜场的人基本上都是来跳舞喝酒的,一般鲜少有人听歌,因此才安排了漪笑唱前夜场。如今郭曼月见台下乱糟糟一片,几个富商扯着嗓门在那里起哄,直嚷着要让漪笑上台。她喊了几个侍应生去维持秩序,然而他们哪里敢和这些富商们叫劲,只是作势拦了几下,富商们早已经露出了不满的情绪。
虽说郭曼月是百乐门的老板娘,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别人请来的交际花罢了。她见了这样的场面,忙找了几个女孩子下去安抚,这头对漪笑道:“不如你再下去唱一两首。”
漪笑道:“真的已经唱不动了,我现在连说话都觉得嗓子疼。”
“我算你加了半日班,再给你三块钱。”
漪笑略带迟疑,心想着三块钱也够买几帖中药了,便点头道:“那就再唱两首吧。”
郭曼月一面笑着点头,一面却说道:“你为了你的男人还真是不要命,一般我这里的歌手是不会为了三块钱唱午夜场的。”她笑了一声,让人带她赶紧化妆换衣服,自己跟在她后面笑道,“改日有空了,我倒是要去你的住处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男人会让你拼了命挣钱。”
漪笑听了连忙回头道:“他还不知道我来了这里,你若去了……”
郭曼月笑道:“我岂会没分寸,你放心吧,我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罢了。”
漪笑几乎唱到了天明,郭曼月怜惜她,便把第二日的时间安排到了下午三点以后,让漪笑回自己的小院里睡一觉。她自己则照着司机去接漪笑的地址找了过去。
3
这会儿静姝刚把饭煮了热在灶台上,她把漪笑连夜织好的毛衣放在林邱哲的床边就赶着去公司了。静姝怕林邱哲一个人在家出了意外好让邻居方便进来,便没有锁门,只是把两扇木门阖上了。
郭曼月见屋里走出来一个女人,急忙闪到了墙后,见静姝走远了,她才轻轻把门推开了一点。林邱哲这会儿刚下床,一面摸索着往厨房里走,一面道:“静姝,昨天晚上摇去杭州的电话打通了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也没有点灯,郭曼月只看到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往厨房去。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墙,每走几步便说道:“漪笑到杭州了吗?昨天那一场雨她有没有淋着?”他在厨房门口停了一会儿,见始终无人应答,便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
郭曼月出于好奇,推开门走进去,她原本的目的只是想看一看,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漪笑这样为他牺牲。然而当她走到小饭厅里,林邱哲大概是觉得那脚步声像漪笑的,竟摸着墙快速地走过来,随后一把将她抱住了。
她急忙想要推开他,然而林邱哲却是将她抱得紧紧的,怎么也推不开。他抱着她说道:“笑笑,这一日一夜你去了哪里,你是要急死我吗!”
郭曼月一时间愣在那里,她记得几年前自己也曾为了给母亲筹齐看病的钱,在裁缝店里替别人没日没夜地赶制旗袍。当她回到家里,迎接她的却是丈夫的一顿痛打,无论她如何解释,她都被自己的丈夫认定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如今她看着林邱哲满面焦虑,不由地羡慕起漪笑来。她靠在他怀里默然不语,只听他说道:“昨天雨那么大,我只怕你在船上出了意外,幸好你平安回来了。”他将她越抱越紧,只怕她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郭曼月忍不住哭出声来,怕被林邱哲发现,急忙推开他跑走了。林邱哲扶着墙追出来,她仓皇地躲在墙边上,她只觉得身上那股温温热热的气息令她的心跳不由地加快,还有些莫名的害怕。她看着林邱哲站在门口焦急徘徊,对于漪笑的羡慕顿时成了妒忌。
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走到街角处的时候,还忍不住回头望望。林邱哲依旧站在门口,面上的焦灼和担忧愈来愈明显。
4
回到百乐门里,漪笑正坐在化妆间里描眉,郭曼月见了她就想起了林邱哲。她拢一拢头发,笑道:“我买了两支唇膏。”她说着把其中一支放到漪笑手里,“这是今年最流行的颜色,一支送给你。”
漪笑道了声谢,继续描眉。郭曼月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漪笑。她郭曼月比起漪笑,无论模样和身段都不差,为什么却是同人不同命?
漪笑见她站在自己身后发呆,问道:“曼月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想着明天找个照相师来给你拍几张广告照,趁着大家劲头热的时候把你推出去。”她坐下来帮她挑了一对耳环,又说道,“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千万不能回去找你丈夫,否则要是被人家发现了什么砸了我百乐门的招牌,一切损失由你负责。”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又下起了雨,立春本就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又加上靠近山边,更是令人微生寒意。林邱哲撑着一把伞站在院子门口,听到高跟鞋的声音,立即听出是静姝的脚步声,便扶着墙迎了出去。
静姝道:“下着雨呢,你怎么跑外头来了。”
林邱哲笑道:“我估计着你该下班了,就打算出来等你。对了昨天你把电话摇去杭州,有没有问漪笑在哪里?”
静姝摸了摸鼻子道:“已经到杭州了,哥你就放心吧。”
林邱哲点头笑道:“你有没有问是几点到的杭州?”
“差不多一点钟吧。”她支支吾吾地说着,想了想雨天去杭州的船不可能开得那样快,又说道,“不对,是两点。”
林邱哲忽然眉头一拧,面上露出些气愤的神色来,道:“我已经让隔壁的邻居帮我打去船运局问了,昨天根本没有从上海出发去杭州的船。”
静姝有些心虚道:“可能是坐的火车吧,我只是问她是否平安,哪里打听得这么清楚。”
“昨天因为暴雨,火车也只发了早上七点多的那一班。”
细细碎碎的雨滴打在门前一株梧桐树上,滴答滴答,静姝的心也随着那节奏不安地狂跳起来。她不知道究竟是该替漪笑继续瞒下去,还是道出实情。她看着林邱哲空洞无神的眼睛,从前的他是那么意气风发,他的眼睛里有着征服全世界的霸气。可如今莫说那股霸气,就连斗志都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林邱哲不是不想复明,只是不想因此拖累任何人。可是他一日看不见,谁也不会过得安心。静姝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哥,嫂嫂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堂堂沈家的小姐,哪里吃得了这份苦。”
“那你告诉我她到底去了哪里?”
“她回金陵去了,她本意就是为了帮我们在上海找个安全的住处,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林邱哲轻轻“哦”了一声,便撑着伞回屋里去了,这一举动实在令静姝感到意外。静姝跟着他走到房间门口,见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床头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情绪,她反倒不知从何安慰了。
静姝把放在床头的一件毛衣塞到他怀里,说道:“这是嫂嫂临走前为你织的。”
林邱哲只是应付似的点了点头,把毛衣放在一边。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走着,钟摆敲了六下,他忽然道:“这会儿应该是日落的时间了吧。”
静姝一愣,下意识回头望了望窗口,笑道:“正下雨呢,哪里来的日落。”
他迷迷瞪瞪地应了一声:“是,下着雨呢。”便把被子蒙在了头上。静姝唤了声“哥”,他不作任何反应,她只得关上门出去了。
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细密有声,扰得林邱哲心烦意乱。他蒙着被子翻来覆去,只希望快点睡过去,只有睡过去了,他才不会想起漪笑。可是那雨声偏像是同他作对,一阵密过一阵,到最后似乎还刮起了大风。
他想起来金陵之前,医生给他开的安眠药,于是他摸索着打开了抽屉,拿出瓶瓶罐罐来闻。只因那些药丸的气味相似,他竟不知哪一瓶才是安眠药。手里的药瓶子滚得满地都是,他低下头去捡,药瓶却都滚进了床底下。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没用,居然连吃药这样的小事也做不了,难怪漪笑会选择离开了。
她走了倒也好,起码不用再跟着自己吃苦受累了。他伸手揽过那件新织的毛衣,上面似乎还留有漪笑的气息,他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前,这已是他与她之间唯一的念想了。
林邱哲抱着那件毛衣闭上眼,迫使自己赶紧睡过去。可是他还是睡不着,过去的林林总总始终在脑海里萦绕,一点一滴都让他无法释怀。漪笑不可能就这样离开他,绝对不可能。她为了他甚至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她那样拼尽力去背他上山去,为了他可以几日几夜不合眼,只等着他醒过来,她甚至还可以为了他开枪杀人。
漪笑一定不会就这样离开的。
5
他慢慢闭上了眼,听着房间外细碎的脚步声,这会儿静姝一定是在做家务。静姝一定是怕吵着他,一直不敢弄出声响来。他屏息静气地听着,过了许久,房间外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了。他从床上下来,顺手拿起窗边的一把伞藏在身后,轻轻拉开了房间门。他站了一会儿,见屋外没有动静,便慢慢扶着墙走出去,直到走出大门,也不没听到静姝的声音。
林邱哲撑着伞,一只手扶着墙慢慢往前走。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可是他根本顾不得这些,他的脑袋虽是昏昏沉沉的,可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要往哪里去。他一直迎着风走,身上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他冷得打了几个寒噤,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扶着墙走了差不多半个钟头,终于停下来。这里四面都是百货大楼,因为是下雨天,行人并不多。他循着声音走到大楼里,摸着墙进了一家店说道:“能否借你的电话用一用?”
老板正站在柜台边打珠算,见林邱哲扶着墙走进来,挂在墙上的珍扇被拂落了好几把,正要发作,却见身后有一个女人朝他摆了摆手。老板顿时转了态度,点头道:“话筒在这里,把你要拨的号码告诉我吧。”
林邱哲说出了余毓祥老家的号码,老板拨了号码,余毓祥的母亲接了电话。林邱哲心里有些惴惴的,问道:“是余阿姨吗?”
余母的声音有些沙哑,问道:“你是谁?”
“我是邱哲,您和余伯伯还好吗?”
余母带了几分哭腔应道:“我们很好,很好。”
林邱哲心中不觉疼痛,余毓祥的父母分明无病无灾,漪笑却对他说了谎。他对余母安慰了几声,就把电话挂了。他的脸色如同死灰一样,呆呆地“望”着话筒沉默了许久,直到老板叫了一声“先生”,他才回过神来,又让老板替他拨了另一个电话。
再次拿起听筒,电话嘟嘟地响,每一声都令林邱哲的心跟着提到最高处。过了许久,终于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这里是景泰公司。”
林邱哲握着听筒不说话,那头的人道:“我是景泰公司的老板周其润,请问你是哪位?”
林邱哲依旧不说话,周其润那头也沉默了一瞬,忽然就说道:“是笑笑吗?你现在在哪里,我立即开车过去接你。”
林邱哲的手有些发颤,仍是默不做声地握着听筒。
周其润微微激动道:“其实我为你租的那间房子还没有退,你如果愿意,随时可以搬进去住,里面的家具我已经一律换新了,都是你最喜欢的颜色。”
林邱哲终于挂了电话,那老板见他面色发青,问道:“先生,你没事吧?”他摇了摇头,扶着墙慢慢走出去。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女人便是郭曼月,这一刻她依旧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临走前她把五块大洋放在柜台上,权当是她代替林邱哲赔的扇子钱。
林邱哲走出百货大楼,便忘了来时的方向,郭曼月不知道他到底要往哪里去,只得在后面跟着。他一直往东边走去,耳边传来阵阵歌声。郭曼月怕他会进百乐门,便偷偷走到门口去,让安保招呼白木兰先暂停一阵子。此时林邱哲却已经听到了里面的歌声,他慢慢停下来,屏着呼吸听了一会儿,忽然就要走进去。
郭曼月心中一急,朝安保递眼色。然而此时林邱哲早已经走了进去,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好几次打翻了侍应生放在托盘上的酒,郭曼月一直在后面叮嘱侍应生不要出声。林邱哲顺着刚才的声音一直走到台下,这时歌声已经停了,只有萨克斯声响在耳边。
他随后问道:“刚才是谁在唱歌?”
有人答道:“是白木兰,百乐门的新台柱。”
林邱哲有些失望地点点头,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郭曼月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侍应生:“这一会儿白木兰在哪里?”
“她正好唱完一首,应该是去后台换衣服了。”
郭曼月听了暗暗松一口气,连忙跟着林邱哲出了百乐门。她在后面跟了一阵,林邱哲大概是听到了郭曼月的脚步声,蓦然间停下来,试探性地叫了声“笑笑”,随后回过头来。
郭曼月声音有些发抖地问道:“先生是在叫我吗?”
林邱哲听了,脸上的失望尽显,郭曼月笑盈盈道:“我不是先生口里的笑笑,我刚才一路走来见先生似乎在找人,是在找她吗?”林邱哲点了点头,她又道,“先生这样漫无目的地找,要找到什么时候。我是名私家探员,先生如果愿意,不如把你要找的女孩子的信息提供给我。”
林邱哲依旧不说话,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他把伞收起来,支在地上权当是拐杖。郭曼月依旧在他后面跟着,故意发出夸张的脚步声来。林邱哲终于不耐烦了,回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郭曼月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帮你,你想你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怎么找人。”
林邱哲始终沉默不语,郭曼月道:“没有找到人之前,我分文不收的。”
林邱哲道:“不必了,我自己会找。”
郭曼月应了一声却没有走,林邱哲扶着墙走了几步,忽然道:“我要找的人是我的妻子,叫沈漪笑,可我手上没有她的照片。”
郭曼月笑道:“寻人我在行,没有照片也无所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她说着搀上了林邱哲的胳膊,他干脆利落地挣脱了,说道:“我住在马当路十七号。”
送林邱哲回到住处附近的时候,静姝大概是发现林邱哲不见了,正关了门要出来,郭曼月急忙转身躲在了一间小宅子后面。
静姝远远见着林邱哲,心急如焚地迎上来,带着几分哭腔道:“哥,你到哪里去了?我在附近找了你一个多钟头,差一点就要去找……找到别处去了。”
林邱哲道:“我只是出去散一散心。”他回头对着空空荡荡的街道说,“那件事就拜托你了。”
静姝望了望他身后,此时路上空空如也,闻不得半点人声,只有屋檐上落下的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青石路上。静姝见他这样,不由心中发憷,问道:“哥,你这是在同谁说话呢?”
林邱哲只当郭曼月已经走了,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进去吧。”
6
郭曼月等他们进去,行色匆匆地回到百乐门。她坐在化妆间隔壁的一间休息室里,一颗心兴奋得几乎要跳出胸腔来。她活了二十六年,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表现得这样紧张过,也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对一个人好过。
她从保险柜里取出了两百大洋装在一只袋子里,问领舞的女孩子:“白木兰什么时候回来?”
“她刚换了衣裳上台了,估计十五分钟以后回来吧。”
郭曼月点点头,有气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养了一会儿神。差不多过了十几分钟,台前的歌舞声终于停了,郭曼月急忙带着两百块大洋走去化妆间里。漪笑正跟着一群伴舞走进来,她依旧是化着极淡的妆容,脸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粉,眉毛细细地描了一层,嘴唇拿淡色的口红点缀了。
化妆间的几张空桌子上摆满了花,都是捧场的顾客送进来的。那些商人大概是觉得百合才符合漪笑的气质,因此桌子上密密麻麻堆满了洁白的百合。郭曼月望着洁净的百合花,再一次想起雨中那个走路晃晃悠悠,为了漪笑却执著地走遍上海各个街巷的男人。
漪笑卸下耳环,正准备去换一身衣裳,郭曼月说道:“木兰,我这里有两百块大洋,你拿去用吧。”
“这些钱是我之后四十天的酬劳吗?”
郭曼月道:“我今天整理保险柜,正好发现手里有两百块闲钱,想着你不是急着为你丈夫治病么,就先借你用吧。至于酬劳,我另算给你。”
漪笑正诧异,就听有人在门口喊道:“木兰,要上场了。”她应了一声,对郭曼月道:“曼月姐等一等,我先把这一首唱了。”她迅速换了衣服就跟着出去了。
很快化妆间里又只剩了郭曼月一个人,她望着满室的百合,那芬芳的气息宛若漪笑身上的味道。她忽然厌恶起这样的气息,恨不得将它们都扔出去。她看着放在桌上的那两百块大洋,她怎么会傻到这样的地步。他早早地治好了眼睛,漪笑就有理由回到他身边去了。
她不能让漪笑回去,她要漪笑一辈子都留在百乐门里走不出去。她想到这里,就像做贼似的迅速地把那袋大洋收了起来。
漪笑重新回到化妆间的时候,郭曼月已经离开了,连带着那两百块大洋也不见了。这样的事,她不好意思去问,只得卸了妆,回到宅子里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郭曼月关照了门口的安保以及侍应生,如果见到眼盲的男人要进百乐门,无论如何都要拦着。她又去了百货大楼里那家珍扇铺,原本墙上那几把被林邱哲弄破的扇子早已经被换去,郭曼月随手拿了一把买下来,对老板道:“昨天晚上那两个电话号码你还记得吗?”
老板想了想:“只记得第二个。”
郭曼月道:“你再拨一遍吧。”
拨通了电话,郭曼月捂着嘴拿起话筒听,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又紧紧捂住鼻子,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来。
“笑笑,是你吗?你到底在哪里?”
郭曼月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声,声音很轻,生怕露出破绽来。
“最近国民军一直在找林邱哲,我怕你和他在一起会受牵连……”
那头的人还要再说下去,郭曼月已经挂了电话。她手里紧紧捏着扇子,有些紧张地望着电话机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了听筒,说道:“再帮我拨一次。”
电话拨通以后,郭曼月对着电话那头说道:“沈漪笑现在在上海。”她只说了一句就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