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已至此,漪笑也不好再坚持了。漪笑谢过萧夫人,把五十块大洋放回她手里。走出萧府,她又去了沈宅,事到如今她只能硬着头皮去求大太太了。漪笑把半张脸拿围巾蒙起来,扮作老妈子的模样到了沈家门口。
张妈一眼就认出了她,泪眼婆娑道:“三小姐总算回来了,我听说三姑爷出了事,每天都祈祷着能见到三小姐平安回家呢。”
漪笑拉着张妈的手,红了眼眶,道:“我很好,张妈无需担心。父亲在哪里?”
“宅子里出事了,老爷和太太正在前厅里商量对策呢。”
“家里出什么事了?”
张妈道:“东洋人怀疑是大小姐揭发了三姑爷的事,把她抓走了。”她见漪笑满面焦急,小声道:“我听说三姑爷与东洋人合作的事的确是大小姐泄露出去的,三姑爷本想借着周老爷的货船帮东洋人运军火。大小姐怕牵连周老爷,就把他藏了起来,所有事都归给了三姑爷。”
话音刚落,就听到前厅里传来大太太哭哭啼啼的声音:“她可是你的宝贝女儿啊,就算拼了沈家的财产也是要救回来的。”
又听父亲道:“东洋人失了一个药商,岂会放过沐筝,这个女儿只怕是要没了。”
大太太声嘶力竭地哭起来,“都怨你的好女婿,与谁合作不好,非要与东洋人合作,害得我们家沐筝……”
漪笑顿时心里一沉,不愿再听下去,对张妈道:“如今沈家早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我与张妈报个平安就要走的。”
张妈叹了口气,从身上摸出五块大洋给漪笑,道:“三姑爷被没收了所有的财产,如今你们又潜逃在外,这点钱留着应急吧。”
漪笑心里一暖,忙推辞道:“这些钱张妈留着用吧,我和邱哲的吃穿总还是不愁的。”她把围巾重新包在脸上,低着头出了沈宅。
她望着车水马龙的金陵,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到林邱哲。她见街上到处都是国民军,也不知是不是在搜查林邱哲,急忙回了租界。
静姝见她回来,问道:“找到人借钱了吗?”
漪笑失落地摇了摇头,静姝道:“明天我去找周其润试试,嫂嫂同我一道去吧。”
“明天我会再想办法的。”她看了看依旧高烧不退的林邱哲,他的嘴唇已经干涩得起皮。她摸了摸他的额头,也仍旧烫得吓人。漪笑倒了一杯水,把盘尼西林在水里融了,拿勺子舀了一点点喂进他嘴里去。
静姝劝说道:“我哥都已经这样了,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怪我们的。”
漪笑沉默不语,直到把药都喂进他嘴里了才说:“那就试试吧。”
静姝想了想,说道:“明天我一个人去吧,国民军都不认识我,出去方便些,嫂嫂就留在这里照看我哥吧。”
漪笑点头道:“你自己务必小心。”
静姝出去了没多久便气冲冲地回来了,她一脚踢开了仓库的门,走进来咕咚咕咚喝了半杯水才说道:“气死我了,周其润连半毛钱也不肯借,非得嫂嫂去了再做考虑。”
漪笑看着昏迷不醒的林邱哲,静姝这样大的动静,他依旧没有醒来,心里实在担忧,便道:“明天我再去一趟萧府,问萧夫人借一百大洋吧。”
2
第二天漪笑早上为林邱哲换了身上的纱布,喂他吃了一点东西后,他又睡过去了。漪笑摸了摸他的额头,虽说烧还未退去,但的确没有昨天那么烫人了。她关照静姝喂他服药的时候一定要用半温的水,服药前后的半小时内不要喂他喝粥,以免把药性冲淡了。
她继续扮作四旬妇女的样子出去了。这一次漪笑并没有进萧家,李振宁一见她到了门口,便迎上来道:“林夫人必定是来找我家夫人的吧。”
漪笑点了点头,李振宁说道:“这次我军与冯军一仗凶多吉少,萧帅把府里的太太们都送去别处了,这三十块大洋是夫人让我转交给你的。”
漪笑感激地接过,说道:“劳烦你告诉萧夫人,这些钱我半年之内必定还上。”
李振宁道:“夫人让林夫人不必还了,从前萧帅得了林老板不少优惠,权当是感谢了。”
送走漪笑后,周其润从萧宅里走出来,对李振宁道:“她来过的事千万别同我干姐姐说。”说罢他急忙上了车,选了另一条路开了。
漪笑正走在去景泰公司的路上,周其润从一家咖啡馆里走出来,见了漪笑只作意外道:“笑笑,我找了你好些天了,你到底去了哪里?”
“其润,你上次租的那间房子里是不是还留着我的行李箱?”
周其润道:“什么行李箱?那房子我已经退了,里面的东西全都给房东了。”
漪笑道:“你能否带我去找房东,拿回我的行李箱。”
“你是想要这十万元支票吧。”周其润从口袋里那出一张盖着林邱哲私章的支票,漪笑连忙点头,却听他道:“如今林邱哲已经被没收了财产,又是潜逃在外的刑犯,你莫说拿着它兑不到钱,就算兑着了也未必能够留着性命去帮他找眼科医生。”
关己则乱,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看了一眼他手里那张支票,过了许久后说道:“那……能否借我两千块大洋?”
周其润道:“再多的钱我都可以借给你,但是有一个条件。”
漪笑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等他开口就拒绝道:“钱的事我另外再想办法,不打扰你了。”
“笑笑,就算你不愿意,听一听又何妨。”他上前拦下她,“只要在周府留两年,两年就够了,我保证不动你。”
“罢了,我总能想到办法的。”漪笑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姐姐被东洋人抓走的事了,你与她到底夫妻一场,希望你能够再帮她一回。”
周其润道:“她那样对你,你还关心她的事。”
漪笑回道:“我只是不希望父亲担心罢了。”
“我已经在想法子了,不过只怕是凶多吉少。”周其润站在原地,看着她步履蹒跚地远去,不禁怜惜。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借给她,只有把林邱哲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漪笑才会属于他。
漪笑带着三十块大洋回到租界,这时候盘尼西林又一次涨价了,她拿三十块大洋只买了四盒,又重新请了一个医生来给林邱哲复诊。林邱哲睡到中午才醒来,一直咳嗽不止。漪笑扶着他坐靠在床上,问医生:“已经吃了三盒盘尼西林了,为何他的伤口依旧在化脓?”
“他的内眼皮发炎,才导致了高烧,又因高烧导致伤口化脓不止。如果他的眼睛不及时动手术,吃再多的消炎药也是无法抑制化脓的。”
漪笑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见林邱哲歪歪扭扭地靠在病床上,早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意气风发,只觉得心里一阵痛过一阵。
静姝问:“周其润依旧不肯借钱吗?”
漪笑看了一眼林邱哲,摇了摇头,对医生道:“不知你这里可否赊账,能否先替他动手术,我一定把钱还上。”
那医生想也不想就摇头道:“现在外头那么乱,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哪天夫人被流弹伤了,我找谁要钱去。”
静姝呵斥道:“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那医生被静姝呵斥着仓皇离开了,漪笑心里乱糟糟的,她看了一眼眉头紧拧的林邱哲,口里安慰道:“不要紧的,明天我就去找我父亲借一些。”
“你父亲……”静姝正待说些什么,已被漪笑制止了。她找了个借口,带静姝出了仓库,说道:“留在金陵到底不安全,我打算先去上海找个落脚点,等我安排了住处就想办法带你和邱哲过去,这几天你务必照看好他。”她把剩下的钱交到静姝手里,“我留些路费和房费就够了,若是药快吃完了,一定要及时买。”
“嫂嫂,不如我们三人一道去吧,我们一块儿工作,早晚能够赚到两千块的。”
漪笑道:“我们现在去上海人生地不熟,还需找住处,你哥如今禁不起折腾的。况且国民军的人还在四处找你哥,这几日他还出不去,我得再想办法。”
去了一趟火车站买好了下午去上海的火车票,回来的路上竟是遇见了刘妈。刘妈见漪笑瘦了一圈,不由心疼道:“夫人为了林先生奔走,一定吃了很多苦。”
漪笑道:“要是能够治好他的眼睛,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
刘妈点头道:“我在租界附近逗留好几日了,一直在等夫人。如今国民军还在四处搜查林先生,夫人不如带先生去上海避一避,想必国民军的人必定想不到林先生会有本事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去上海。”
漪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道:“刘妈有办法带他出去?”
刘妈道:“不瞒夫人,我和林公馆里的下人其实都是游击队员,我们都是组织派过来配合林先生往游击区运送军火和药品的。林先生为我们牺牲了那么多,这一次我们必定要带他逃出去。”
漪笑问:“那么什么时候可以走?”
“还需夫人先去上海安排好住处,我们才能带他离开。”
漪笑心口一块大石总算落下来,她正犯愁安顿之后如何带林邱哲去上海,不想这时候刘妈竟出现了。有善因必有善果,也不枉林邱哲为游击队做了那么多事。
打点好一切之后,漪笑下午便动身去了上海。她离开的时候林邱哲正睡着,她知道他若是醒着,必定走不了,因此才选了这时候。
3
到了上海,很快便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漪笑付了一个月的房钱,手中只剩下了一块大洋。她去了华宁日报的分社应聘,却因漪笑对上海各地的人情风貌不熟,直接被退了简历。从报社出来后,她又去了别处几家报社碰运气,但依旧因为同样的原因被退了简历。
她走在路上,走了许久许久,从车水马龙的宝幢街到人丁稀疏的福运街,她几乎走了三个多小时,却始终没有找到一家合适的公司。天渐渐暗下来,她见一家绣房正在招女工,急忙走进去问道:“请问你们这里还需要人吗?”
领头的女工长道:“人还是需要的,但我得看一看你的手艺。”
漪笑道:“我会画花样子。”
“会画花样子没有用,我们需要的是会画也会绣的,你会绣吗?”
漪笑见绣房里坐着十几个女工,正绣着各色山水画,那一幅幅绣画宛若天成。她只得道:“恐怕绣不了这样的,打扰了。”她失落地走出绣房,此时百乐门内已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霓虹灯闪闪烁烁,有个人在唱《夜上海》,歌声伴着萨克斯声传出来,分外动人。
漪笑不禁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见门口一张海报下张贴着一张招聘启事,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随后便进去了。她拉过一名侍应生道:“能否帮我转告你们老板,我是来应聘工作的。”
话音刚落,就见一位身着旗袍,长得千娇百媚的女人道:“我们这里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请问这位女士是来应聘什么工作的?”
漪笑问道:“你们这里登台唱歌是日结的?”
“可日结也可月结,唱得好还有顾客打赏。你有意向?”
漪笑点头道:“不知老板娘在哪里,可否让我试一试?”
那女人笑道:“我就是老板娘,郭曼月。”她带漪笑进了后台的化妆间,让伴舞的女孩子让出一个化妆镜来,“你先换一身行头,等蓝霓裳唱完你就上去。”
“下一首就让我唱,曼月姐不怕我砸了百乐门的招牌?”漪笑说着就要站起来,“我还是先唱一段给您听吧。”
郭曼月把她按在椅子上,笑道:“我们这里从来不打烊,也没有练唱间,你要不换了衣服去台上唱,就找别的工作去。”
漪笑想着这里的工作是日结的,好歹可以维系林邱哲的医药费,便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那我半小时以后登台。”
郭曼月选了一件舞衣给她换上,说道:“百乐门的招牌不怕你砸,你只要上去唱一首,若是不会跳,我就替你安排伴舞。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漪笑想着毕竟是在百乐门里工作,不该把名字露出去,以免传到林邱哲的耳朵里。她想了想,说道:“我叫沈木兰。”
“如果你能过得了顾客那一关,你在这里的艺名就叫白木兰吧。”郭曼月亲自挑选了头饰和首饰,又让人给她化了妆。此时幕前正传来齐刷刷的鼓掌声,郭曼月道:“该你上场了。”
漪笑的心怦怦地跳着[怦怦地跳着],她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如今的她看起来明媚娇艳,五彩斑斓的头饰配上那一身大红的裙子,就像一只五彩缤纷的蝴蝶。她想着这样的打扮必定没有人会认出她来,便点点头跟着伴舞们走向了台前。
随着萨克斯乐响起,漪笑战战兢兢地跟着唱起了《月沉吟》,郭曼月站在二楼的贵宾间外听着她的歌声。她到底是第一次上台,那歌声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却始终遮不住她那清雅婉转的声音。她的歌声不同于别人,不张扬、不做作、不谄媚,但同样也不够撩人。
漪笑唱完一曲,早已经紧张得手心冒汗,她跟着伴舞退到化妆间,竟听不到半点掌声。此时她越发紧张了,一颗心“咚咚”地打着鼓,只等着郭曼月回来。
郭曼月端着一杯红酒走进来,说道:“歌唱得不错。”
漪笑讶然道:“曼月姐的意思是我能够留下来了?”
“付你三块钱一天,怎么样?但是你至少要唱一年。你要是愿意,我们立马签合同。”
漪笑犹豫了片刻,随后问道:“我能否提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
“我只唱歌,不陪客人喝酒的。”
郭曼月笑道:“我这里陪客人喝酒的女孩子多得是,哪里需要歌手来陪。”
漪笑点点头,郭曼月又道:“不过你只这样唱可不行,这三天你不必登台,我找人教你跳舞,每天付你两块钱。”
漪笑点头道:“只是明天我有点事,可否从后天开始?”
4
签过合同,漪笑摇电话给威尔逊先生,找静姝来听电话,漪笑把在上海的地址告诉了静姝,并让她去租界外的一家成衣店里找刘妈。
静姝接了漪笑的电话后,连夜把东西都收拾了。林邱哲听着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说道:“怎么一直不见你们两个人说话,这会儿你们在忙什么?”
林邱哲看不见,只当漪笑一直在,每次与漪笑说话,都是静姝“抢”着回答了。林邱哲再问她漪笑去了哪里,静姝只说她去买米粮了。这会儿已近晚上六点多了,依旧不闻漪笑的说话声,林邱哲不免有些急了,问道:“你嫂嫂到底去了哪里?”
静姝心知瞒不过去了,只能道:“嫂嫂去了上海,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去上海找她,她在上海已经找到工作了。”
林邱哲斥责道:“你就这样让她一个人走了,她一个人在上海多危险。”
静姝道:“所以我们明天一早就过去。明天就委屈哥在后备箱里熬一阵子,等刘妈的亲戚带我们安全出了金陵就好了。”
“你遇到刘妈了?”
“是嫂嫂遇到了刘妈,她说这里有亲戚常运货去上海,可以带我们过去。”她把一个枕头放在林邱哲身后,喂他喝着粥。
林邱哲道:“我的眼睛不必花钱治了,等炎症消了,烧自然会退下去。”
静姝笑道:“手术的事你就别操心了,等到了上海,我和嫂嫂一起赚钱,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看到我们了。”
漪笑站在公路口等了近一个多小时,终于见到静姝扶着林邱哲从一辆车上下来。漪笑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静姝把林邱哲的手交到漪笑手里,说道:“嫂嫂不声不响地来了上海,我可被我哥骂惨了。”
林邱哲紧紧握着漪笑的手,手心里都是冷汗,口里却笑道:“你可真是会编排,我几时说过一句重话了。”
漪笑反握住他的手,笑道:“你一定是欺负静姝了,可别再狡辩了。”
静姝吐了吐舌头问漪笑:“嫂嫂那里还需要人吗?我跟你一块儿工作吧。”
漪笑脸色一白,旋即道:“我找的是绣花裁衣的工作,你哪里做得来。”
“刺绣啊,那还是免了,明天我去找找哪家公司需要法文翻译。”静姝喜滋滋地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笑道,“都说上海的钱好赚,用不了三个月,哥你必定能够看得见的。”
第二日早上,静姝仔细打扮了一番就兴致勃勃地出门去找工作了,漪笑给林邱哲煮了一碗糖吞蛋,拿勺子一点一点喂给他吃,笑道:“家里暂时还没有糖,你将就着吃吧,一会儿我就出去买。”
林邱哲道:“你不是要去上班吗,我自己吃就是了。”
“不急,我晚点把饭菜煮上,静姝答应了中午回来,你们两人吃就是了。”
“你中午才去,工厂里同意吗?”
漪笑道:“我与工厂老板说了,家中有病人需要照顾,因此中午才能过去,我晚几个小时下班就是了。”
林邱哲轻轻“哦”了一声,显然是有所疑心。
漪笑离开不久,静姝便气呼呼地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把放在桌角边的一个热水壶狠狠踢倒了,口里道:“找了十几家公司,都说我法语口语太差,好不容易有一家肯用我,却只给八毛钱一天。”
林邱哲道:“八毛钱是寻常人家三日的用度了,你还不满意?”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的确已经很好了,可是每天攒八毛,什么时候才能筹够给你动手术的钱。”
林邱哲笑道:“我这样很好,吃得下睡得着,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关系。”
静姝道:“可是你的眼睛一天不治好,炎症就难消,你这样时不时发烧,岂不要把我和嫂嫂折腾死。”
静姝想了想,又说道,“听说上海有个名医叫沈志华,眼下还有几块闲钱,不如我去请他来看看。每天吃盘尼西林到底对身体有害,若是能够换成中药倒也好。”
5
漪笑在化妆间里换过衣裳,添了妆容便跟着舞蹈老师去彩排间学舞了。郭曼月站在一边看着,漪笑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折扇,身上着了一件宝蓝色的英式礼服,正跟着舞蹈老师在学舞蹈。
郭曼月坐在沙发上,撑着头看着漪笑笨手笨脚的样子,不禁皱眉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歌唱得那样好,怎么跳舞的时候这么僵硬呢?”
漪笑本想说从前是华宁报社的记者,话到了口中却又改言道:“我从前是在绣房里工作的,没学过这些。”
郭曼月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说道:“身家干净清白便最好,我这里虽是百乐门,可我的歌手都必须是干干净净的身份。”她喝了一口红酒,又问道,“你嫁人了吗?”
漪笑慢慢把头点了,郭曼月顿时眉间一拧,问道:“你的丈夫如今在哪里?”
“我和他在郊区租了一间房。”
“你们住在一起?”
漪笑不禁疑惑,夫妻俩难道不该住在一起吗?她点点头,问:“曼月姐有异议?”
郭曼月笑道:“看样子你没有听懂我刚才的话,等念清一走,我是要把你捧起来的。别人要是知道你已经嫁人了,再好的歌喉和模样又有什么用。”她拍了拍双手让那舞蹈老师先出去,又道,“看样子是我疏忽了,一早就该问清楚这些。”
漪笑心里一紧,忙说道:“我在上海并不认识任何人,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的。”
郭曼月轻声道:“等你红了,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你今天在哪里吃的饭,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能够成为全上海男人的谈资。你嫁人的事又能瞒得住谁。”
“可我只求赚些钱为我丈夫治病,并没有想过要大红大紫。”
“但你的脸蛋有大红大紫的资本,你若只是为了赚钱,我何必一天花上三四块钱养着你。我这里不缺会唱歌的人,那些捧不起的女孩子你可以去问一问,我郭曼月几时对她们出手这样大方过。”
漪笑捻着袖子上的蕾丝,她看得出来,郭曼月是真心想要留她下来。她如果能够留在这里唱歌,用不了多久就能为林邱哲筹齐手术的钱了。她想了想,试探道:“不如我去别处找一间房子,自己一个人住下来。”
郭曼月终于笑了,对漪笑道:“房子我这里有的是,我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老板。以后你就自己一个人住,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起你有丈夫的事。你要为你丈夫治病,我就每天再加你一块钱,另外再替你安排一个免费的住处。”
漪笑想着暂时的分别能够换来林邱哲的早日康复,倒也值得,便点头道:“就听曼月姐的安排吧。”
郭曼月倒了一杯红酒给她,与她碰了碰杯道:“愿我们合作愉快。”
漪笑下班以后,跟着郭曼月去看了房子,那是百乐门的员工宿舍,虽是宿舍,却是每人一间房,谁也不妨碍谁。漪笑简单地打扫了一番,便对郭曼月道:“我能否再回去住两三天,反正这几天我还未登台唱歌,谁也认不得我,等我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就住过来。”
郭曼月点头道:“最多三天,我打算三天以后就让你先上去唱间歇场。”
见漪笑答应得爽快,郭曼月预先支付了她三天的薪水。漪笑回到家里,替林邱哲脱了衣服擦身,先前吃了几天药,他身上的伤口差不多都已经愈合了,虽然还发着烧,倒也没有之前那么烫手了。她扶着他下床,搀着他在屋里慢慢挪步。
扶林邱哲走出房间,漪笑在灶台前停下来,说道:“从你的床右边往前走五步是房间门,出了门口向右转身,再走七步路是灶台间。再往里走四步路就是灶台了。以后你饿了可以自己下床来吃饭,我和静姝每天会把饭放在灶台上,这样到了中午也不至于放凉了。”她说着就抓着他的手往前,“差不多就是这样的高度,再低些就要烫手了。”
林邱哲笑着点了点头,漪笑又扶着他转了身,道:“出了灶台,往前走八步是大门,出了大门往左转,再走二十步路是厕所,你推门进去就可以了。”
“你连几步路都计算得这样精确,我只怕是记不住。”
漪笑道:“我会带你多走几遍的,要是白天我与静姝去上班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可都要记下来。”
林邱哲笑着点头道:“为了你们少操一份心,我无论如何都要记下来。你和静姝每天可要早点回来,毕竟这里人生地不熟,晚了会有危险。”
漪笑眼眶一红,捂着嘴点了点头,随后又扶着林邱哲回了屋里,带着他重新走了两遍。然后漪笑搬了两个小凳子到门口,陪林邱哲坐在门口闲聊。她身边放着一个纸袋子,里面是两团新买的毛线球,她拿着一副针,正在替他织毛衣。
6
日落西山,他们所住的地方刚好能够看到晚霞。殷红的晚霞弥漫在天际,好一副霞光熠熠的景象。可是这一切林邱哲看不到,他的世界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漪笑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小凳上,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那个银色的小盒子,取出里面的相机对着那余晖咔嚓咔嚓照了两张相片。
林邱哲听见相机的咔嚓声,笑问道:“你在拍什么?”
“在拍落日余晖,等你的眼睛好了,我就洗了照片给你看。”
“何必看照片呢,等我眼睛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看。”
望着林邱哲满是憧憬的笑脸,漪笑悄悄落了眼泪,为了不让他听出丝毫的颤音来,她强笑道:“只是不知道那一天还需要多久。”
林邱哲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笑道:“等不到那一天也没有关系,这样子真的挺好,至少因为我,静姝算是懂事了不少。”他拍了拍她的背,又道,“不如你现在说一说,我们家门前是怎样一幅景象。”
漪笑抿了抿嘴唇,把眼泪逼回去,说道:“我们家虽然偏僻,却是全上海风景最好的地方。我们家门口正对着一座山,每天傍晚只要坐在门口,就能够看到落日,早上起得早,还能够看到日出。”
林邱哲不禁欣喜道:“果真是个好地方,等我们有了孩子,还可以带他去山上摘野果子,捉小鸟玩。我们还能去山脚的小溪边抓鱼,然后搭个烧烤架子烤着吃。”
对于那样的生活,漪笑不是不祈盼的。只是实现这些生活的前提是林邱哲的眼睛必须复明,她想起她刚失去的那个孩子,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疏忽,等到林邱哲眼睛复明的时候,她和他的孩子应该早已经学会走路了。
漪笑抚了抚小腹,那种空空荡荡的失落感直渗入到她的内心深处去。这样的悲痛,实在没有让林邱哲知道的必要。她笑了笑,点头道:“我不爱吃烤的,你们可要记得多抓几条,你们烤着吃,我就炖汤喝。”
林邱哲满足地点了点头,漪笑安静地望着山上的落日,过了许久才说道:“邱哲,今天二姐把电话摇去我上班的地方了,她说余老师的父母在杭州出了意外,眼下她没有多少钱供他们住院。她明天会让二姨娘送两百块钱来码头,然后让我帮着送去杭州。”
“这一去要多久?”
“我暂时说不上来,还要到了杭州才知道。如果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需要在那里帮上几日。”她握着林邱哲的手,一字一句说得极缓慢,“邱哲,你一定会等我回来的,是吗?”
林邱哲听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只觉得心里面被狠狠地抓了一把。他叮嘱道:“路上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可以,务必早些回来。”
漪笑陪他在门口坐了一个小时,静姝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织完了一只袖子。林邱哲这时候正迷迷糊糊地歪在墙边睡了,静姝和漪笑一道把他扶到了床上,让他喝了刚煎好的中药后再睡。
静姝吃了晚饭把碗筷都洗了,见漪笑坐在窗口,点了一盏昏昏暗暗的小灯,依旧在那里织毛衣,便劝说道:“嫂嫂,都已经八点多了,赶紧回房间去睡吧。”
漪笑回头看了看已经睡沉了的林邱哲,说道:“那些西药副作用太大,应急倒是不要紧,千万不要让他长期吃。我看以后就让邱哲吃沈医生开的中药吧,这些天邱哲虽然发烧,倒是不瞌睡了。”
静姝点头道:“你最近总为哥的事操心,看看自己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早点睡吧,毛衣明天也可以织的。”
“我们来上海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这几天天气冷,邱哲伤还没好,不能受凉的。”漪笑打了个哈欠,笑道,“你先睡吧,我再织一只袖子就睡了。”
静姝替她倒了一杯热开水,点点头就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却听漪笑叫住她:“等一等,静姝。”
她回过头问:“嫂嫂还有事吗?”
漪笑迟疑了一会儿,最终笑道:“没事了,只是想告诉你明天我会晚点回来,邱哲要是问起,你就说我工厂里有事。”
静姝生了几分疑惑,从下班回来就觉得嫂嫂有些不对劲。漪笑见她在看自己,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来,手里的毛线针漏了几针,只得重新拆了一层再织。
静姝走回来,小声道:“嫂嫂,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漪笑依旧低头织着另一只袖子,说道:“以后你要学会照顾邱哲,他晚上睡觉向来不安分,总爱踢被子。他不太爱吃过甜或是过咸的东西,你做菜的时候要注意些,况且东西太咸对他的身体也不好。”她再也说不下去,说到这里已是潸然泪下。
静姝听着她的叮嘱,顿时觉得漪笑这一次并不是要去杭州找莫姚那样简单。她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漪笑如实说道:“我其实是在百乐门里唱歌,里面的老板娘为了借我拉拢顾客,要求我暂时离开邱哲,对外就说我是未婚的。”
静姝不由急道:“你怎么能这样子对待我哥,你去那样的地方工作也就算了,还要与我哥断绝关系……”静姝的说话声越来越响,漪笑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声道:“你以为我愿意,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早点治好邱哲的眼睛。百乐门给我一天五块钱,如果这样子,除去每天给邱哲买药,以及一月的房租和吃穿用度,用不了三年就能够筹齐动手术的钱了。”
静姝想一想,自己在公司里赚着一天八毛钱的工资,还不够给林邱哲买药的,而漪笑唱一天歌就能得五块钱,如果两人一起去百乐门,用不了两年就能够给林邱哲动手术了。她掰开按在自己嘴上的手说:“不如我跟嫂嫂一道去吧,我可以陪人跳舞的。”
漪笑拒绝道:“我去唱歌倒也罢了,你要是进了那样的地方陪人喝酒跳舞,将来谁还愿意娶你。”漪笑把郭曼月预支的五天薪水交到她手里,“以后每隔十天,我们就在百乐门对面的一家咖啡厅里碰面,我把钱交给你。”
静姝问:“难道我哥动手术以前,你都不再来看他了?”
漪笑默然不语,低头把另一只袖子织好了,才笑说道:“明后天再努力些,一件毛衣就织好了。”
静姝想起从前那些星光璀璨的夜晚,她只管享受歌舞升平,从未曾体会过吃苦的滋味。到如今她希望为这个家分担些什么,却苦无一技之长,到头来还要嫂嫂做这样的牺牲。
漪笑蹑手蹑脚地洗漱了一番,才掀开被子上了床。林邱哲突然要起来去厕所,漪笑忙扶他下床,他却笑道:“你安心睡吧,我自己可以的。”
漪笑点了点头,松开手,看着他摸索着走向厕所,又摸索着回来,心里终于松快了几分。她抱着林邱哲,脸紧紧贴着他的背。他的后背暖融融的,终于令她静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