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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杨布丁接到父亲杨仁朴的电话,让他回趟家有话要说。杨布丁已经有两个月没回过家了。他对那个家庭早就没了感情,总是借口忙,推脱不回去。杨仁朴对他也放心,尽管酒楼的经营一塌糊涂,也顶多是发发牢骚罢了。毕竟,这个酒楼只是杨仁朴生意中很小的一部分,权当儿子练手。
杨布丁从电话里听出父亲不容置疑的语气,估计会有什么严重的事,因此硬着头皮回到家,走进杨仁朴的书房,望着窗外的鸟笼子。
杨仁朴看着杨布丁,脸色阴沉下来:“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回来吗?”
“酒楼生意惨淡吧。”杨布丁望着窗户答。
“什么原因?”杨仁朴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不太平,客人少……”
“是吗?坐下。我叫你坐下。”
杨布丁走到桌子边,坐在他对面。
“你没把心思用在经营上,分神了,是不是?”
“身体不好,常去医院。”
“哦?还常去哪?”
“没去哪。”
杨仁朴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你前段日子跑出家,在南京是在养病吗?”
“是呀。”
“还做什么了?”
“只是养病。”
“你撒谎!”杨仁朴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夹出一张照片,啪地摔在桌上。
杨布丁抬眼望去,那是一张自己在军校的戎装照。
“你背着我去军校?”杨仁朴敲打着桌子。
“有这事,后来,我被开除了。”
“好大的胆子你!”杨仁朴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几乎是咆哮地吼道,“我们这个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逆子?嗯?放着生意不做,离家出走?进军校?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杨布丁低下头。
杨仁朴的语气缓和下来:“布丁,记住爹的话,要看清大局,识时务,你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至少要为这个家想想!我奠定了这个家业,稳住了身份地位容易吗?你身体不好,就老实待着,更不能结交不法之徒,尤其不许沾共!唉,我是心疼你,才告诫你,用心良苦,你懂吗?怎么不说话?”
杨布丁点点头。
杨仁朴拿起照片,一边撕成碎片一边说:“这件事,被我压下来了,我跟特课的人说,你年轻,不懂事,一时冲动,已经悔悟。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但你要记住自己的错!”他把碎片拢到一堆,“对自己,要有惩罚。吃掉!”
杨布丁一愣。
“吃掉。”
杨布丁看着杨仁朴,拿起一个碎片塞进嘴里,又抓起几片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吞咽下去。桌上破碎的照片不见了。他咽干净了,抬起头,直盯盯地看着杨仁朴。
“好啦,悔过就好。”杨仁朴没想到他真的把照片吞了下去。
“有些事,我也想问问。”杨布丁道。
“说。”
“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我?”杨仁朴觉得意外,想笑,却看出对方敌意的眼光,“你是啥意思?我做啥你不知道?嗯?我在为国家做正事你不清楚?嗯?”
“为国家?”杨布丁直视对方,“贩卖劳工,转运物资,资助皇协军?”
杨仁朴愣了片刻。好像悟出了什么,猛地提高了调门:“布丁,你脑袋是不是也病了?嗯?你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嗯?敢跟老子这样说话?嗯?老子行得正、走得直,咋?不对?”
杨布丁冷冷一笑。
“我警告你,你老实做生意,否则,别怪老子帮不了你。你给我出去。”杨仁朴摆摆手。
杨布丁离开家,走到墙的拐角处,弯下腰呕着,却没吐出什么。
云妹儿正在收拾房间,石有书坐在藤椅上翻看着报纸。
“云妹儿,多哥一直没来呀?”
“嗯,没来过。”
“给我沏杯茶好吗?”
云妹儿放下手里的活,朝厨房走。
“加冰糖。”他冲着报纸说。
云妹儿停住,好像没听清。
“加冰糖。”他重复道。
云妹儿愣住了。
石有书翻过一张报纸,瞟了一眼她的背影:“放两块。”
云妹儿从厨房走过来,把茶杯放下。石有书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重重地咽下,喉咙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多哥呀,唉!那个……你去把他请来,一起吃个饭吧。他总在外面晃荡,不是个事嘛。”他放下杯子。
云妹儿看着他:“我去?”
石有书放下报纸:“那,还是我去吧。”
门铃响。廖妈把白淑隽引进来。
“淑隽?”云妹儿过去打招呼。
“哟,我没预约,不会打扰什么吧……”白淑隽笑道。
“欢迎欢迎,我刚要出门呢,正好,你们聊。”石有书打量着她,“今天这一身嘛,像是换了个人嘛,很漂亮!”说着拿起皮包。
“哟,还是有书会夸人。”白淑隽坐下,“这一点,你比你弟弟强。”
“哦?是吗?多哥嘛……”他想了想,“不好说,啊啊,我走了,你们聊啊。”笑着出了门。
石有书走进玉清池的门,见石多哥在认真地扒拉算盘。
“怎么,你是当掌柜的还是伙计?一天到晚在这儿泡着?”石有书俯在柜台上,“叫我说你什么好?多哥,好好的家不回,给人家搓背、修脚、挠痒痒。你是怎么啦?”
“你有宿舍吗?”石多哥冷不丁问。
“有,怎么了?”
“能借给我用几天吗?我想自己待几天。”
“当然可以,我先收拾一下,明天吧。走,吃饭去。”
“算了吧。”
“嘿?你还真跟哥记仇啊?”
“哪来的仇啊,我这不是忙着吗?”
冯野拄着拐过来,“哟嗬,老三?来洗啊?多哥,安排上等的池子!”
“得了吧,我从不来这里泡澡。”石有书打量着冯野,“你……怎么?”
“摔了一下,快好了。”
“不如一起去喝一杯?”石有书道。
“我不行,这不,忙着呢,多哥,你们哥俩去,我在这盯着。”冯野把账本抓过来,“你们哥俩也好久没见了,快去。”
云妹儿和白淑隽东拉西扯,话题落在石多哥身上。云妹儿看得出,她对这话题极为敏感。
“多哥,让人经常想起来,不放心……”云妹儿见她没接话,说,“淑隽,你觉得多哥好吗?我是说,你怎么……想他?”
“说实话?”
“当然说实话。”
“我喜欢他。”
云妹儿没想到她如此痛快。
白淑隽看了看天花板,笑了笑:“我觉得,他身上有那么一股劲,男人的劲,我是说,是一个有意思的男人的劲……”看着她的反应,“你明白吗?”
云妹儿点头。
白淑隽继续道:“还有呢,他跟冯野不一样,跟杨布丁不一样,跟石有书更不……我可有什么都说了啊。”
“你说。”
“大男子主义,这一点和你家有书一样,但是呢,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我说的是他的优点多,你不会生气吧?”
“当然不会。”
“他不易接近,我指的是心灵。我想进去看一看,门是关着的,我想推门而入呢,门是锁着的……唉,你们是一块长大的,你有这种感受没?”
“我……你接着说啊。”
“所以呢,我和他,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却成不了情人,你说呢?”
云妹儿显得有些慌了:“呀,我本想着是问问,你们是不是能……”
白淑隽渐渐收住笑容,眼巴巴地看着她:“那你呢,云妹儿,你们为什么没走到一起呢?”
在浮云酒楼,石有书说着,为彼此斟上酒。“还是喝点吧,我是不怎么喝酒的,但今天怎么也想跟你喝一点。我知道贪杯者,并非贪心,那是情迷所致。借助酒,喜愁爱恨可以释放。我不常喝酒,却能体会得到饮酒者的一团烈火在胸中的燃烧。来吧,咱们喝上几杯!”
两只杯子里,各二两白酒。
石多哥抓起杯子,二话不说,和他碰了杯,一饮而尽。石有书也一口气喝干。两人放下杯子,互相看着。
“还喝吗?”石多哥问。
“喝。”石有书又倒上酒。
“你能喝?”
“看跟谁。”
“别勉强,哥。”
石有书放下杯子:“其实你明白,咱们应该谈点什么。”
“哪方面?”
“开始不是说了吗?咱们各干各的,谁也不拦着谁。你知道,我们应该谈另外的什么了。”
石多哥转向窗户,片刻后再转回来,迎着石有书的目光,见他眼里充满了异样的神情。
“云妹儿似乎是我的女人,是吗?”石有书盯着他,冷不丁问道。
“什么呀?似乎?”石多哥感到疑惑。
“你怎么想?”石有书问。
“她当然是一个好女人。”
“你爱她吗?”
“嗯?”
“你敢回答吗?”
“你醉了?”
“你敢回答吗?”
“你行了!”
“你敢回答吗?”
石多哥直愣愣地看着他:“云妹儿她……三哥,你要好好待她。不然,我会和你急呢。”
石有书想从他眼里发现答案:“多哥,你没有回答我。你觉得我能忍受一个我爱的女人挂念着另一个男人吗?”
石多哥不吭声,抄起酒杯,又啪地一声放下:“你请我来,是为了谈这个?”
“不能谈吗?”
“不谈。”
“那好。”石有书勉强地笑了笑,“多哥,我要是没娶她,你怎么想?”
石多哥厉声道:“你扯淡!”
旁边的两桌人被这一声惊住,纷纷朝这边望。
石有书脸一沉:“怎么,现在,我们不欢而散,是吗?”
“三哥,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我想问你一件事行吗?”
“什么事?”
“青铜匕首。”
“问这个?”石有书的脸色由红变白。
石多哥直视着他,目光锐利:“行吗?”
石有书突然想呕吐,指指自己的喉咙,起身走向洗手间。
他走进洗手间,在脸盆低下头,抠着喉咙,吐完,洗了脸,照着镜子里的自己,酝酿了一会,昂首走出去。餐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石有书重新坐下:“多哥,刚才说到哪了?”
“青铜匕首。”
“对。”
“老鱼给万福的那支匕首,是真的吗?”
“假的。”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石有书迟疑了片刻,似乎在确认石多哥掌握消息的真实性,从后者不容置疑的目光中,意识到纸包不住火,“凭我的知识。”
“你识破了它,所以万福必死无疑?”石多哥追问道。
“那个因果关系不是我定的。”
“游克文?”
“应该是,枪在他手里。”
“但是你知道识破的结果对万福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存心加害于他。多哥,万福是什么人,你是清楚的,万福是万恶之源!”
“怎么讲?”
石有书的眼睛红了,终于道出埋藏在心里的隐痛:“要是他当初不给弘应天看图样,弘的贪心就不会膨胀。要是他当初不识破老机的赝品,咱爹不会被捕,咱们一家人就不会遭难。要是他当初有一点怜悯心,我绝不会忍辱偷生,那么长时间装孙子、扮蛋,遭人耻笑、被人玩耍。要是他那时不觊觎我保存的窖藏古董,我何以一件件变卖,一件件奉送!要是他儿子乔治万不乘虚而入娶了云妹儿……所以,他比游克文更坏,必须死。”
“……你这些想法,云妹儿知道吗?”
“……她知道了,能嫁给我吗?”
“所以你不顾一切地当众揭穿了匕首的假相。”
“对。”
“那样一来,临死的万福便把云妹儿托付给了你。”
“……”
石多哥吃惊地看着他:“这不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乘虚而入吗?”
“对。只有你可以这样认为。”
“你是这样得到了她!”石多哥愤怒地站起身。
石有书叫住他:“多哥,咱俩兄弟的话,全在酒里面,没必要张扬。你知道,这件事讲出去,尤其是让云妹儿知道会意味着什么。”
“你介意她知道吗?”
“你说呢?”石有书晃动了一下杯中的酒。
石多哥盯了他一会,觉得任何话都显得多余,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多哥……”石有书喊了一声。
石多哥停下来,回身道:“你不是我哥就好了,我揍扁你!”
夜晚,玉清池打烊后,石多哥给冯野搓着背。冯野受宠若惊,显出很享受的样子:“嗯,轻点、轻点……好好。我正好睡会,累了一天了,搓搓背也不错。”
“哎,我和你商量件事。”石多哥说。
“我替你说吧,你受够了,不想干了?”
“不是,是枪的事。”
“现在不是时候,再说吧。”
“我是说,我不要了。”
冯野睁开眼:“嘿嘿?想通了?好!”
“我想跟你换一支。”
“换?换什么?”
“换一支长枪。”
“长枪?”
“怎样?你占大便宜了!”
“我是开军火的?要枪有枪要炮有炮?咋想的你?”冯野翻过身,盯着他,“哎?你要长枪干什么?上大街端给人看?”
“你有没有?”
冯野又趴下:“没有。”
“当真没有?”
“没有。”
石多哥把毛巾砸在冯野背上,转身走了。
“嘿?还没搓完呢!”冯野回身找他。
“自己搓吧!”石多哥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帘子外传来,“明天我出去办些事,就不回来住了,跟你说一声啊。”
2
礼拜天一早,石多哥拎着一条竹扁担和一个大布包来到圣公学院宿舍楼。石有书的房间似乎很长时间没人住过了,只留下一张床,一排书架,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他走到窗口,观察着远处的一排杨树,目测出其中一棵树与窗户之间的距离。他插上门,从包里取出一些工具和零件,在地上一字排开。在其后的时间里,宿舍变成了手工作坊。
下午,石有书拎着皮包朝宿舍楼走来。他把钥匙给了石多哥以后,心里一直不安,怀疑那间宿舍的真实用途,于是来看个究竟。进入楼门的时候,他听到楼上咔吧一声,转头朝身后望去,一支一米多长的标枪插在杨树上。他大惊失色,探头朝楼上望去,只见自己的那间窗子敞开着。
石有书敲开宿舍门。“你……干吗呢?”他见宿舍里一片狼藉。
“玩呢。”石多哥道。
石有书拾起标枪:“你玩这个?”
“闲得没啥事。”
石有书环视房间,看到自己的木床被肢解开:“哎?你……把床拆了?!”
石多哥掀开床单,露出一具大弩。
石有书欲怒又止,打量着大弩,走到窗口,看看窗外,关上窗,严肃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在为行刺作准备。”
石多哥笑了笑。
“你这是玩火!”石有书气愤地将皮包扔到桌子上。
“说不上玩,要玩就玩真的。”
石有书打量着弩:“这么大的一个东西,你准备放在哪?”
“还没定呢。”
“笑话!”石有书抬起弩,用力拉动弓弦,细细打量着弩机的构造,不由暗自惊讶。他转头看着石多哥,“做到这份上,还能称之为玩具吗?这个弩机的结构……揢点、锁筘、回簧、移动准星、校正槽……”他望着窗外的杨树,“你本来是想射中中心的那块树疤对吧?”
“说说问题好吗?”石多哥凑过来,坐下。
“窗户离树干有三十米。你这支弩机的力量足够大,没射中的原因是什么?”
“弓的材质有问题,扁担毕竟是替代品。由于自身的纤维密度分布不均导致两端的发力不平衡,而且弓的中心点和主梁这端的中心咬合得不够精准。如果改用钢板做弓,弩身主梁也改为金属材质,效果就一定大有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