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多哥坐在回城的车里,一路上想着把一件秘密告诉三哥。
傍晚的时候,石多哥走近实验室,轻轻推了一把门,门反锁着。他双手扒住门框,引体向上,透过门上的小窗窥视里面。
屋里,白淑隽和两个同事悄然忙碌着。一个同事从一个铝制器皿中夹起一粒晶体放进厚实的铁罩里,另一个人操作机械。一声闷响后,三人凑过去,仔细检查,露出微笑。白淑隽看着本子里的数据,说了些什么,与他们议论着什么,逐渐争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白淑隽突然朝门口走来,打开门,看到石多哥的背影。
“石多哥?”她喊道。
石多哥转过身,带有歉意地问:“我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进来。”她命令道。
他跟她走进屋。屋里的二位正在处理化学试剂,见到石多哥顿时僵住了。
白淑隽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石多哥,石有书的弟弟。多哥,他俩是我的同志。”
“同志?”
“对。”
两位同事冲石多哥点点头,出了门。
“你来得可太不巧了,你哥昨天走了。”
“走了?”
白淑隽把信和笔记本递给他:“这是他留给你的信,这是他落在这里的笔记。”
他拆开石有书的信。多哥,不知你何时回来,我思量再三,决定去威海卫圣公学院,急着赶火车,就不等你了。到达后写信给你。详情再说。三哥。他翻看着笔记,觉得里面的内容不可思议,指着一排公式问:“这是什么?”
“钝化反应。”
“什么意思?”
“有些铜原料是废铜钱和铜用具,杂质太多,可以通过高温熔解去除杂质。比如,要让枪弹的铜壳体不易被腐蚀,就需要做钝化处理。”
“我三哥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呢?”
“有书似乎对青铜器更感兴趣,他喜欢的东西很偏,比如青铜的短期腐蚀实验啦,金相配比与氧化过程啦,这些个,钝化反应是一个不可绕过的课题。但是现有的实验条件不具备,而圣公学院那边也许有这方面的仪器。”
石多哥费解地看着她:“青铜?青铜器?”
“对呀。”白淑隽拿起一块布,将桌上的一些残渣抹掉。
石多哥说:“我闻到了熟悉的气体。”
白淑隽稍有些不自然:“啊……只是一个小实验。”
石多哥会意一笑:“你刚才搅拌的速度过快,合成反应偏于激烈,反而不利于溶解。而且,那是很危险的动作!”
“你看出什么了?”
“我也接触过炸药制作。我知道,氨水和福尔马林是可以合成出C-1,但爆炸的速度有限,你们应该用甲苯。”
“你知道甲苯有多贵吗?”
“那要看你追求什么结果。”
“造价低、来源广泛……然后实验黑火药加硝化甘油混合物,那样的威力更大。”
他盯住她问:“你们想干什么?要做什么用?”
“我们是在帮原材料匮乏的土作坊军工厂想办法……你能猜出来吗?”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边区红军?你?你们?”
她坦然面对他,笑道:“是的,你不相信是吗?”
“你说过,等我回来后聊一聊,是关于这事吗?”
“其中之一吧。一会儿我们有个聚会,有你熟悉的人来,你愿意参加吗?”
“我熟悉的?”
“见了不就知道了?”她拉开门说,“你等我一下,我就回来。”她出去关上门。
石多哥飞快地猜想着可能出现的人。
不一会,门开了,两位同事走进来,冲他微笑地点头致意。白淑隽随后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女生。他们各自找到座位坐下,气氛似乎肃穆起来。
“多哥,这几位都是我们的同志。这位是石多哥,在座的同志有见过他的。”
石多哥问:“不是说有个熟人也来吗?”
“在路上,等一下。”白淑隽答。
“你们……也互称同志吗?”石多哥环视在座的人问。
“列宁说过,全体布尔什维克都要互称同志。”她回答。
“哦?你们是布尔什维克?”
“像吗?”
石多哥禁不住笑了:“你们能打仗吗?”
“我们尚处于地下状态,不是面对面和敌人打仗。”
“你们只是开会吗?”
“当然不。将来是要付诸于行动的。”
“杀谁?”
眼镜同志一板一眼地说:“在反动势力里影响力大的、作恶多端的、一切与民族、民主、自由和进步为敌的人!具体来说,现在最大的敌人是日本特务、汉奸!”
“暗杀?”
“对。”
石多哥点头:“明白了。”
白淑隽问:“石多哥,你考虑好了吗?”
“让我加入?”
“回答问题。”
“我不加入。”石多哥答道。
在场的人觉得有些意外,绷起脸来。
石多哥说:“暗杀算什么?那叫什么本事?有本事战场上见,刺刀见红!”
白淑隽说:“战场和战场不一样,方式方法也不同,都需要勇气和智慧。你以为敌人只在战场上才有吗?暗杀也是进攻的手段之一。明的战场,暗的战场,形式不同罢了。”
“你们会什么?”
“你指什么?用枪吗?工作中不仅要这个,更需要信仰、勇气,想办法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欸,你还没表态呀,愿不愿意一起干?”
“暗杀的事我小时候就干过,暗杀对象也是对你们所说的,作恶多端的敌人。但是我不愿加入你们的组织。”
几个人愕然。
“我会保守秘密的,可能的话也会为你们出力。”石多哥顺手抓起暖水瓶,往外走,“水房在走廊头里吧?我给你们打水去。”他出了屋,关上门。
眼镜同事绷着脸道:“淑隽,这个人可靠吗?”
“可靠。”
“你调查过?”
“一半是调查的,一半是直觉。”
“直觉?”
“直觉不重要吗?”
眼镜显得不高兴了,质问道:“你们觉得这家伙有意思吗?”
“有意思,比他哥有意思多了。”
“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眼镜生硬地说道。
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传进来,一个女生破门而入:“出事了!冯野同志在城外被捕了!”
在座的一片哗然。
石多哥拎着暖壶跟进来:“冯野?”
白淑隽冲石多哥点点头,转而问那个女生:“怎么回事?”
“他一定是被特务认出来了!”
石多哥问:“警察还是宪兵干的?”
“是宪兵。”
石多哥放下暖壶,冲出屋子。白淑隽追出去喊:“多哥,你去哪?”
“我得去找人!”他跑出几步,转身问,“你和冯野是怎么认识的?”
白淑隽跺脚道:“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你快去!”陈鼎立坐在师部的会议室里,面色铁青地看着一份材料。石多哥走进来,立正敬礼。
“有事?”陈鼎立没抬头。
“有!”
“你听到什么了。”
“对。”
“所以立即来找我?”
“是。”
“兵营里许多人都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你反应这么快,就不怕别人猜疑我和你是一伙的?”陈鼎立抬起头逼视着他。
石多哥无言以对。
陈鼎立将材料放进抽屉里说:“有些事,你管不了,反而把自己的前程搭进去。”
“搭进去也要做。”
“做什么?”
“营救。”
“你很讲义气。”
“师长……冯野是我大哥!”
“我知道,人不能……让尿憋死吧?”
“嗯?”
“明天下午三点……你在哪?”
石多哥没听明白:“明天?三点?”
门突然打开,殷专员走进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石多哥:“石营长?”
石多哥敬了礼。
陈鼎立突然换了生硬的语气:“石营长,我理解你的心情,武器装备的更新换代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友邻部队在这方面也遇到同样的问题,你去吧,我会考虑的。”
石多哥没反应过来:“师长?”
“出去!”陈鼎立喝道。
石多哥欲言又止,转身出门。
陈鼎立厉声道:“解手也不分个地方!”
石多哥咬着嘴唇,走在走廊里,琢磨着陈鼎立的话,觉得蹊跷。他犹豫了一下,走进厕所,四下扫视,朝水箱里看去。
他从水箱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露出一支史密斯韦森转轮手枪。他想着陈鼎立的话:明天下午三点。
冯野双手戴着铐子,蓬头垢面地走出军法处看守所,瞟了一眼蔚蓝的天空,笑了笑。身后的宪兵推了他一把。
“推你爷干啥?我不知道上车?”冯野回头瞪了一眼,快步钻进一辆囚车。一个宪兵紧挨着他,另外两个坐在他对面。
宪兵车驶出城门。冯野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一个,好像在相面。那个宪兵先是冷眼面对,终于禁不住他的挑衅,将视线移开。冯野把目光射向下一个,似乎接着玩对视游戏。
“操你妈的!再看!”那个宪兵被盯毛了,破口大骂。
冯野像没听见,继续盯着宪兵的眼睛。
汽车开到郊外泥泞的路上,放慢了速度,刚转了弯,车底突然冒起火光,一声闷响,车头撞在树上。土垣后,跑出三个蒙面人。
司机、冯野和三个宪兵全被震晕了。
门被撬开,石多哥从宪兵口袋里翻出钥匙,把冯野背下去。
一辆黑色汽车开过来,白淑隽打开门,石多哥将冯野抬进车。车子迅速冲进一条小路。
石多哥摘下面罩,低头看着昏迷的冯野,拍着他的脸,见他没有反应,急了,问:“怎么回事?难不成被炸死了?!”
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白淑隽返过身来,听听冯野的心脏,又翻开他的眼帘,对石多哥说:“你别碰他,让他自然醒过来。”她重新坐好。
石多哥急了:“自然醒?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自然醒?你下面的法子呢?”
“一会能醒过来。”
“醒不过来怎么办?”
“喊什么你!会醒过来的。”
“这种实验你做过?”
“没用人做过。”
石多哥更加恼火,厉声道:“我就说你们这个法子不行,你非硬来不可!他即使醒过来,被震傻了怎么办?白淑隽!”
白淑隽又看冯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有点慌:“不会不会,听说在战场上被震昏了是常有的事。不过……怎么还没醒呢?”
石多哥怒火中烧:“白淑隽!你混账!”
司机下意识踩刹车,惊惶地看着后面。
“继续开!”白淑隽转头瞪着他,眼里冒出泪,“石多哥,你敢骂我?”
“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咱们这是营救,还是谋杀?你说!”
“闭嘴!”白淑隽火了,“石多哥,你有什么资格骂我?”
“骂你是轻的!我告诉你白淑隽,他要是醒不过来,”他刷地抽出手枪,“我崩了你!”
冯野的嘴动了动,发出含糊的声音。
石多哥摇着他:“冯野?”
冯野睁开眼睛,恍惚地看着石多哥和白淑隽说:“你们吵死我了……”
石多哥伸出两个手指头在他眼前晃问:“说,这是几?”
冯野支吾道:“什么……是四吗?”
“啊?这是四?”石多哥伸出三个手指头,“这是几?”
“六……六……”
“啊?冯野,你……傻了!”石多哥悲痛地叫道。
白淑隽大声道:“他还没完全恢复神智,包括视力,你瞎叫唤什么?”
司机说:“到地方了,该换车了。”
对面驶来一辆车。
白淑隽严肃地下达命令:“多哥,把冯野同志送到那辆车去,那辆车的司机知道去哪,你送出一程后赶紧下车,返回城里,记住,你出营的这段时间是在我家做客,我爹可以证明。”
石多哥愣愣地答:“哦……多谢了。”
“咱俩的事没完,找时间算账,你,下去!”她厉声道。
车停下,石多哥把冯野搀扶进另一辆车里。
冯野恢复了神智,看着石多哥说:“跟你说,我可没傻。”
石多哥笑了:“刚才吓死我了,我看着你那样子,不知怎么想起了乔治万。”
冯野乐了:“这他妈是哪跟哪呀?唉,你现在怎么样?听白淑隽说你和他们认识了。”
“你和他们一直有联系?”
“嗯,就是没告诉你。”
“原来是这样!”他朝冯野擂了一拳。
“多哥,你想好了吗?跟我一起走吧?”
“红军?”
“当然。”
“红军是打仗的好汉,但没到打仗的时候,再说吧!”石多哥道。
“拧种,唉!我不强求你,等你想明白了吧,笨蛋!”
“白淑隽他们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进步学生联合会的一个分支,斗争的区域不限于本地,以后将向华北发展。白淑隽是小组长,多哥,你要尊重她。”
“我还以为她是交际花呢。那……她父亲是……”
“他父亲是我们的同情者。多哥,我会再和你联系的。你该下车了。”
“大哥……”车在分岔路口停下来,石多哥有些舍不得。
“快,记住白淑隽跟你交代的话。还有,”他捅了他一拳,“她是一个好女子。嘿!明白我意思吗?”
石多哥跳下车,目送车子远去,心里一阵伤感。为什么不下决心与他同去,参加到那个红色方阵里?还在留恋这什么呢?难道是长矛会的形象在心里形成了阴影,以至于对那个神秘的队伍心存芥蒂吗?他望着空空的一条路,心中打满问号。
2
石多哥返回兵营时已近深夜,看到跑动中的军官们表情肃穆,感觉到气氛非常。一个连长跑进营部,神情紧张地说:“头,快去师部,营以上会议!”
石多哥见他是原长矛会的人,便问:“什么事?”
连长切了一声,低声道:“没鸡巴大事,但挺得老大。反正没我啥事。”他打量着石多哥的一身便装,“要着军服。”
师部大会议室里,以大桌为中心,几十名军官按级别围成四排,腰杆笔直,默不做声。陈鼎立位居大桌一端,另一端坐着殷专员。
陈鼎立见人到齐了,啪地放下茶杯,像是开口前的警示:“给诸位通报一件事,今天下午三时许,宪兵的一辆车在郊外被土匪打劫了,共党嫌疑犯失踪。据勘查,车子是被土造地雷炸的,车内的人均被震晕。这是一起严重的打劫行为。师部决定,出兵扫荡匪寇,以出事地点为中心,方圆一百里大侦搜!”
殷专员的话接得很紧:“我说两句。”
陈鼎立扬起脸:“请。”
殷专员扫视了半圈,为自己下面的话铺垫了气氛:“刚才师座说了,宪兵的车被打劫。但奇怪得很,宪兵随身的钱物一件不少,而偏偏少了共党嫌疑人。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土匪打劫,而是共党分子精心设计的营救。凶犯的作案手法很老到,时间、地点都踩得很精准!为什么?”他再次环顾四周,“很显然,我们内部有人通风报信,内外勾结。我同意师座的命令,扫荡周边匪患,但,这只是一部分行动,而且可以暂缓,师座,您看呢?”
陈鼎立问:“为什么暂缓?”
“外患易除,家贼难防,必须从清理内患开始。”专员用手指轻磕桌子。
“内患?我与我的部下?”陈鼎立环视众军官。
“这件事明摆着是内部出了问题。”
“分明是土匪作乱,怎么和内部扯上了呢?”
“师座一心练兵,对其他的事情充耳不闻?”
“我师秣马厉兵,加紧备战,原本是为了开赴华北保家卫国的,可现在迟迟按兵不动,官兵们早已怨声载道,现在又要除什么内患?这合适吗?”陈鼎立鄙视着他。
殷专员淡淡一笑:“师座,少安毋躁。”
陈鼎立下令:“都去作准备,随时出兵,散会!”
军官们哗啦一下站起,纷纷朝外走,殷专员喝道:“慢!”
军官们站住。
殷专员面色铁青地一字一句道:“诸位不许出兵营。石营长,你留下。”
军官们愣了愣,然后鱼贯而出,石多哥站在原位。
殷专员看了一眼盛怒中的陈鼎立,转换成和蔼的表情说:“师座,请允许我询问您的部下几个问题。”
陈鼎立把身子侧向一边,冷冷地答:“请便。”
殷专员直视石多哥问:“石营长,今天中午至开会前,你不在兵营,对吧?”
“对。”石多哥答。
“去哪了?”
“去串门了。”
“去哪串门了?”
“白厅长家。”
“白厅长?”
陈鼎立瞟了石多哥一眼。
石多哥答:“对。”
“你……和他有往来?”专员问。
“是。”
“好,你去吧。”专员点点头。
石多哥转身离开。
殷专员看了一眼陈鼎立,收起笔记本,起身离开。
陈鼎立呆呆地看着门被关上,显得焦虑起来。他拿起电话:“给我接机要室。”
石多哥走出师部,心怀不安。他意识到,这回定是给师长惹祸了。他在军营里徘徊着,向巡逻兵要了一支烟,狠抽了几口。
一个师部的卫兵跑来道:“师长叫你。”
陈鼎立坐在办公室桌子后琢磨着事。机要参谋进来了,关上门,将一册案宗放在桌上:“师座,这是石营长的档案。”
陈鼎立翻开案宗问:“你干得利索吗?”
“没问题,其他的记录已经从机要档案中抽出来,都在这了。”
陈鼎立将一打卷宗撕碎,倒进信口袋里:“把它烧掉,要保密。”
“是。”机要参谋接过信封。
石多哥走进师部办公室。
“把枪还给我。”陈鼎立说。
石多哥犹豫片刻,把枪掏出来,放在桌上。
陈鼎立拉开栓看了看道:“这枪,你没用上?”
石多哥点头。
陈鼎立拉开抽屉,把枪放进去,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给你的。”
“什么?”石多哥疑惑不解。
“路费、生活费,你在工兵营二连、一排当工兵排长的证件,负伤证明,还有一封举荐信。”
石多哥蒙了:“路费?我是工兵排长?”
“你是三原县人,初中肄业,民国二十二年入伍,没有任何背景。”
石多哥愕然:“师长?”
“去南京士官学校报到,今晚就走,不许通知任何人。这件事,只有我和机要参谋知道。”
“南京?”
“去深造,对你大有好处,记住,在那里克制自己的暴脾气,低调地学习,不要张狂,不要参与党派,当然,那是你自己的事情。石多哥,我相信你是好样的。”陈鼎立站起来。
“师长……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