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淑隽一步跨到他面前,愤然道:“石多哥!你怎么这么野蛮?”
蓝在青连忙道:“别别,你不愿意去,没关系,我们自己也行。”
石多哥看着白淑隽问:“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白淑隽哭笑不得:“什么一伙的,他们是国家的考古队,不是盗墓的!”
石多哥茫然地问:“考古?”
白淑隽回答:“就是考察古代的东西,保护文物,挖掘出来的东西归国家所有。”
石多哥:“哦,那让我再考虑一下!”
石有书返回实验室,下意识闻了闻空气,问眼镜同事:“你们配制什么呢?”
“没什么。”眼镜同事清理着实验品。
石有书瞥了一眼桌上摊开的笔记本,露出惊诧的表情。同事一把拿起笔记本,要离开,被他叫住:“白淑隽呢?”
“带着考古队的人去找你弟弟去了。”
“啊?找他干什么?”石有书脸一沉,拨拉开椅子,冲出门。
自从他独自回了一趟靖镇,便不再希望石多哥回去。在他的意识里,青铜匕首依然和石多哥有着关系。关键是,既然一千支青铜匕首不日而生,何不让那支真的彻底烂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呢?还有一个忌讳:老鱼不死即残,尽管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但那个日子自己在靖镇出没过总是令人生疑的。
白淑隽和石多哥送走几位先生后聊起云妹儿。石多哥几次都把这个话题岔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兵营。
白淑隽问:“你平时都忙些什么?”
“带兵训练。”
“有意思吗?”
“那要看能不能打仗。”
白淑隽笑了笑,突然回头问:“你对当下的局势怎么看?”
“当下?”
“比方说,东北、华北的事情。”
“你是说报纸上说的那些?”
“对。”
他扑哧一笑:“想不到你还会关心国家大事呢。”
白淑隽停下:“你以为我是什么?花瓶?别那么小看人,你认为我不该和你谈论这个,是不是?”
“一个女子,有进步思想没有错,但战争的事,是男人的事。”
“一个女子,最好乖乖地在家待着,对吗?”
“不对吗?”
“笑话。那我问你,男人们打不了胜仗,败了呢?我说的不是没有依据吧?”
“是,有。”
“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表态呢,石营长。”
“没放一枪,便失去东北,这是蛋行为,其余的全是蛋借口。华北一定也要打,不打才叫怪。打仗我不怕,我就想去前线,我们陈师长也是这想法。”
“行,是男爷们的态度。等你从靖镇回来后,我想跟你聊一聊,行吗?”
“咱俩,聊什么?”
“那是秘密,现在不说,但你别多想,不是聊家常,也不是谈情说爱。”她招呼黄包车,“我走了,再见!”挥手离开。
石多哥望着她的背影,忽听有人喊:“多哥!”
石有书从一棵树后急匆匆走过来。
“哥?出了什么事?”
“她带考古的人来找你了?”
“对,先找过你,说你不在,就奔我这来了。”
“他们是想让你一同去靖镇?”
“对,我同意了。”
石有书脸上阴云密布:“你可真没脑子!你想过没有?他们找你的借口是什么?考古?算了吧,还是挖宝的!”
“我开始也以为是,但是不是,要看了才知道,所以,我决定去。”
“胡来!你不能去。我告诉你,这里的水很深,你愣往下跳,会淹死的。”
“三哥,这事也许不像想象得那么坏吧,我说了,我也想回靖镇看看呢。”
石有书阴着脸:“那好吧,我没什么说的了。”
3
一辆破卡车载着石多哥和几位先生摇晃在蜿蜒的土路上。石多哥给蓝在青他们介绍着外面的景物,指着远处的客栈:“那是老客栈,从前去西安的人歇脚的地方,经常有土匪出没。”
几位先生放眼望去。
“那是长矛乡,从前有一个地方武装叫长矛会。”
“哦,那是土匪,还是……”
“是一支勇敢的队伍,带头的叫冯野……”
“后来呢?”
“后来他参加红军了。”
“哦?”
“你对红军怎么看?”石多哥冷不丁问。
蓝在青留意了一下旁人的反应,笑而不答。石多哥揣摩着其中的笑意,没有再问。在之后的日子里,他逐渐欣赏起这位老先生,总觉得他与穆识子有些相像,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重回靖镇,恍如隔世。熟悉石多哥的人都夸他长大了有出息了。林工才更是兴奋,拉住他好像有话说不完。
聊起石有书时林工才说:“老三和以前也大不一样了,总是揣着心事,闷闷不乐。”
“老鱼住进万福家了?”石多哥问。
“可不是嘛,万福不回来了,把房子卖给了他,想不到这郎中真有银子呢,出手阔绰,不是从前那个寒酸样啦。但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人,阴阳怪气、神出鬼没的,不像个常人哩。”
石多哥对老鱼有一种出于骨子里的厌恶,感觉那个家伙周身散发着一股泥土下的阴气,所以绝不路经他的家门,宁肯绕着走。
蓝在青几人在靖镇工作到第七天,被迫停下来。原因是北平方面对靖镇的考古颇有微词,舆论也是一边倒。当蓝在青接到停工信时,一切才刚刚开始。他遗憾地宣布,收拾行李撤退。石多哥看在眼里,为他们惋惜。
夜晚,石多哥在梦境中听到了穆识子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来自天边:温书。
两个巨大的文字正缓缓地放大着。
石多哥惊醒,追忆着那个来自梦的提示。恍惚中浮现出寺庙的轮廓,那是在梦里遇见过的。林工才曾告诉他,如今的寺庙已经没有住持了,香客们也很少去光顾。
第二天一早,他告诉蓝在青,自己要在这边多住些日子。两人握手告别。
一辆破卡车载着几位先生远去。
寺庙里荒草萋萋,主殿经历过战火摧残,又常年失修,已经摇摇欲坠。石多哥徘徊在那些破旧的建筑当中,兀自冒出一个发现。
建筑群在夕阳的照射下屋影交错,似乎摆成了一个汉字构成。
他一口气跑到藏书阁,登上最顶层,朝寺庙俯视着。
当年穆识子会不会就在这里遥望寺庙得到了启发呢?收复靖镇后,兄弟俩猜字登高于此,满脑子想到的只是笔画的换算,却忽略了俯视寺庙外观。
黄昏中的大殿、回廊与亭子仿佛构成了一个汉字。
那不是一个巨大的“溫”字吗?
石多哥掏出钢笔在手上写下一个“溫”字,“氵”,三个碑亭。“囚”,正殿。“皿”,后殿。他望着寺庙喃喃自语:“書”在哪呢?它在“溫”下方,也就是下面,在“溫”的地下吗?
他悟出名堂所在。
主殿里破败不堪,位于大殿中心佛的底座下是否另有乾坤?他俯下身,环绕着泥佛敲打着青石地板,果然听到了空洞的声音。四块紧密相连的石板是可以撬开的。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深不可测。秘道?他喜不自禁,在后殿找到煤油灯,点燃,踩着笔直的木梯进入秘道。
狭窄的九曲回廊,仿佛是“書”的上半部分,径直走去,直撞上一面墙。也就是说,已经走到了“聿”形的尽头。他移动在幽暗的通道里,伸手在墙上细细摸索着,手指触到了一个很小的曰形铁环。用力拉动,一扇方形石门洞开。秘龛?他失声道,把油灯伸进去。一个“曰”字形藏经洞被照亮。甬道里整齐地堆放着经卷。他挤身进去,环绕着“曰”字甬道,看到中央的位置反射出金色的光晕。那是一个小型佛龛,里面供着一座佛像,通体镏金。
他伸手摸到金佛身后,周身不由一阵颤抖。原来如此。
他取出沉甸甸的黑布包,打开,青铜匕首泛出幽冷的光芒。
这是怎样的一把杀器!一年前,他与石有书在寺庙约定,谁找到它,谁便毁了它。现在,是履行诺言的时候了。砸碎,熔化?还是让它重见天日?就是一念之差。
穆识子的话浮现在耳边。等到天下太平了,把它献给国家吧。但此时天下太平吗?
这里也许是青铜匕首最妥当的栖身之地。
他将匕首重新放了回去,端正身体,双手合十,闭目低声默念:阿弥陀佛。
这默念声被放大了,在九曲秘道的墙壁上回荡着。
太阳西垂,寺庙建筑的金色轮廓转瞬消失。
他走出大殿,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安然离去。而此时,有一双眼睛在回廊的木柱后窥望着他。那是老鱼。
4
空荡荡的戏院里,石有书等来了一溜烟,将一个信封递给他。
“给你的。”
一溜烟看到信封里厚厚一沓钞票,激动而疑惑:“为啥?”
“你帮过我嘛。”
“呀,那算什么?你从前还救过我呢!”
“一溜烟,上次那件事,你没对别人说吧?”
“放心吧,我嘴严实着呢!”
“那匕首的事,要烂在肚子里。”
“我明白,那玩意儿是凶物。”
“你该娶个媳妇儿,成家生子了。哪怕去乡下安安静静过日子呢?在这里混,有什么意思?这钱在这里不算什么,但在乡下购置一块地绝无问题。再有,现在靖镇在倒算协助过军阀的人,你那时当过警察,所以,回去就是死。”
一溜烟委屈地说:“我当时又没法子,再说,我也没干坏事呀?林所长可以为我作证!”
“人家不这么看,你和林工才都脱不了干系的。再说了,你人不在靖镇,人家林工才可是要活命的,只能把屎盆子全扣到你头上了,我刚去过我还不知道吗?”
“林工才能那样?”一溜烟吃惊地问。
“生存是第一位的。”
一溜烟目光涣散,表情呆滞。
“离开是非之地吧,听我的没错。”石有书拍着他的肩膀说。
一溜烟木然点头。
石有书属于那种做事情思前想后的人,尤其对涉及到自身安全的细节更是小心谨慎。即将离开这座城市去面对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地,必须要作足准备,安排妥当。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次出行关乎一生的成败,既然走出去,就不打算再回来,就如同他发誓不再回靖镇一样。
临走前把事情处理干净后,他完成了最后一件事,清洁实验室。他在这个实验室工作了许多年头,对每个角落的每一件物品如数家珍。整整一天,他都在收拾,使原先杂乱无章的房间整洁如初。最后他将地板彻底地擦拭,仿佛要抹去自己留在此地的所有痕迹。
“有书,车来了。”白淑隽走进来,震惊于屋里的变化。她见他正跪在屋角奋力擦拭,扑哧一乐:“嗬,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实验室出钱雇你做清洁啦?”
“什么话嘛。”他继续擦着地板。
白淑隽将桌上的书本摞在一起,插进书架。坐下说:“说不定,以后你会在威海卫见到我。”
“嗯?”石有书定住动作,看着她。
白淑隽笑道:“我说的是说不定,怎么,奇怪吗?”
“哪里,你做出什么事我都不觉得奇怪。”他走到自己桌前,拿起一封信递给她,“这封信拜托你转交给石多哥吧,他在靖镇一直不回来,我等不及了,到了地方再和他联系。”
“这个石多哥,真是的。”白淑隽掂量着信说。
石有书洗完手,郑重地说:“淑隽,临走前我想和你说件事。”
“你说。”
“你觉得,咱们俩是朋友吧?”
“这是一个问题?”
“那就是说,我们彼此几乎无话不能谈。”
白淑隽笑道:“你直说吧。”
“你和你的助手们在试制炸药,对吧?”
白淑隽收住笑容。
“对吧?”
“我知道,那瞒不住你。”
“你们做事不够利索,我看过你们留下的配方和实验残渣。你们试图用料简单化,好让条件简陋的地方也能做出来,对吧?”
“你的心很细。”
“淑隽,我不想问你们在为谁提供这些试制报告,因为那不是我该问的,只是想劝说你放弃这份工作,这很危险,你懂吗?”
白淑隽笑了笑:“当然懂。”
“这件事,你父亲知道?”
“该让他知道的我一定会让他知道。”
“我原来以为你是……现在刮目相看了。”
“你和你弟弟都很大男子主义,以为一个女子就应该乖乖地在家待着?”
“你有很优越的生活条件,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这个问题,因果关系不成立呀?”
“是吗?”
“不是吗?”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他拎起包。
“等一下。你刚才说咱俩几乎无话不能谈,那我还没问你呢。”
石有书重新坐稳:“你说。”
“在实验室,你是最勤奋的人,来的次数和时间比谁都多,你告诉我,除了自己规定研究的科目,你还在研究什么?”
石有书的脸突然红了:“没有。”
“你看,我也没说什么,也没说你不该做什么,只是出于好奇问问。怎么,轮到你回答就困难了?”她笑了笑,“不问了。走,时间不早了。”
两人走出实验室,白淑隽见没有别人来相送,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石有书回望灰色的教学楼,似乎在自言自语:“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没人送我吧?”他淡淡一笑,“这么些年,我没有交什么朋友,也并不觉得孤单,这样反而挺好,牵挂少。”两人钻进车,车子缓缓行进。他故意不看窗外,目光涣散地直面前方。
反而是白淑隽看着窗外的教学楼和宿舍楼,仿佛是替他不无伤感地校阅这最后的一瞥。
“离开了,有点感伤呢。”她看了他一眼,“你没有留恋的吗?”
石有书平静地摇摇头:“不会没有。”
“那是什么呢?”
“我初来时,没人看得起我。”他目视前方,似在自语,“从靖镇来的穷酸孩子,每天都为饭票发愁,一天只进一次食堂,一周才打上一份菜。干遍了校外的杂活,生病了不敢去医院……从不敢参加集体活动,因为受不了别人的嘲笑。”他低下头,如同不堪回首:“只有你正眼看待我,真的。我不会忘记的。”
白淑隽眼里闪动着泪光,过了好一会,说:“你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对不起。”他支吾一句。
“什么?”
“没有。”他把话题换了,“淑隽觉得石多哥怎样?”
“哪方面?”
“他和我不一样,心态比我明亮,就好像不是一家人似的。他也是穷苦过来的,但不把那些当回事。”
“我和你弟并不熟。”
“那……你希望熟起来吗?”
“不知道。”她觉得他转的话题很奇怪,自己没有心理准备。
石有书突然失声道:“呀,我的笔记!”他皱紧眉头回想着,“坏了,我的一本笔记定是落在实验室了!”
“哎哟,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有那么重要吗?”
“我明明放在桌上的,怎么会忘了呢?”石有书显得很焦虑。
白淑隽说:“我把几个本子放进书架了,是不是在那里?到时给你寄去不就行了?”
“也只有这样了。”他沮丧地答道,恨自己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唯独忘了那么重要的东西。当时已经把它放在桌上,却被白淑隽的一席话打乱了。想到这,倍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