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多哥指着地上的刀:“他带着菜刀来古董店?”
万福惊恐地说:“我们也不懂啊,他好像自己都不知道掉包了……”
石多哥蒙了,收起枪。
古董店外聚满了看热闹的人,游克文从缝隙中窥视了一会,悄然离开。
石有书在戏院等来一溜烟,两人走到僻静处。一溜烟惭愧地说:“我昨夜去旅社时,本想砍了他,但屋里没人,我干脆用菜刀给你换了这个,你看值吗?”他从怀里掏出报纸包裹。
石有书打开一看,大喜过望。报纸裹着的竟然是青铜匕首。
一溜烟问:“这算是古董吧?”
石有书没吭声,只顾细看。
“肯定是。不然,游克文怎么跟宝贝似的藏着呢?唉,管它是不是,你留着吧!”一溜烟道。
石有书问:“你掉了包?”
一溜烟一笑,“神不知鬼不觉,就连丝线的结扣都还原得一模一样,嘿嘿,干得怎样?”
石有书揣起匕首,低声说:“这件事,你得保密。对谁都不能讲,任何人都不行!”
“哦!那是那是。”一溜烟乱点头。
石有书想了想说:“走,我请你去喜凤楼。”
一溜烟眼睛一亮:“呀?那地方,破费可大!”
“不想去?”
“做梦都想!”
“那就去。一来是谢谢你,二来嘛,就为了……你和我的秘密吧?”石有书拍拍他肩膀说。
石多哥站在师部里,身后站着两名宪兵。陈鼎立和殷专员坐在桌子后,沉着脸。陈鼎立检查完石多哥的手枪,拉开抽屉,把枪放进去,说:“枪先收在我这,你去写一份事件经过,写好了给我送来,去吧。”
石多哥离开。
“师座,石多哥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理?”殷专员问。
陈鼎立答:“佩枪没收,写明事情经过,再做研究吧。”
“他擅自携枪出营,私闯民间店铺,滥伤人命,该当何罪?”
“营以上军官日常佩枪符合我师条例,他在出营前接到匿名电话,情况紧急,没来得及请示,被击毙的乃黑衣军恶棍,这,需要治罪?”陈鼎立锁上抽屉。
殷专员站起,走到桌子对面:“石多哥分明是公报私仇,光天化日开枪杀人,一整条街的店铺都人心惶惶,难道不该把他送交军法处问讯?”
陈鼎立说:“他是我的部下,如何处理,首先要听我的意见。”
专员脸色难看了:“陈将军,上一回你阻拦宪兵捉捕冯团长,越界插手军法处,私自释放石多哥,这一回又包庇问题部下,你这是要捅娄子的!”
陈鼎立火了:“殷专员,逆匪游克文乃众所周知的恶魔之首,他的罪,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却居然可以逍遥法外,逃之夭夭,这么大的娄子是谁捅开的?”
殷专员坦然道:“我捅的,我负责。”
“那好,我的决定我负责,再抓到游克文,一枪毙命,决不含糊。”陈鼎立厉声道。
殷专员阴沉地看着陈鼎立,提高声音道:“陈将军?你我都是党国的人,你这样做,不是对抗党国是什么?”
陈鼎立站起来,惊愕地看着殷专员:“我对抗你,就是对抗党国?”他不想再跟专员废话,朝门口大步走去。
殷专员一脸铁青,大声道:“清党的事已经持续数月,你开始借口打仗,后来借口备战,至今连一份名单都交不出,这,不是对抗党国是什么?”
“呀?”陈鼎立转回身,大踏步走回来,“老子从班长干起,一支步枪打冲锋,出生入死没怨言,重伤两次!轻伤无数!如今却落了个对抗党国?”他眼睛冒火,极力克制着愤怒。
殷专员垂下眼睛,显得一副无辜的样子说:“将军误会了我的意思。”
石有书回到实验室,插上门,拉上窗帘,双手颤抖地把青铜匕首掏出来,细细打量,再从几个角度审视。有人敲门,他赶紧将匕首塞进抽屉,拉开门闩。眼镜同事拿着一张报纸进来,抱怨道:“插啥门嘛。”
石有书揉揉眼睛说:“困,睡一会。”
“你真是把实验室当家了,外面发生什么事问也不问。”眼镜同事笑道。
“外面怎么了?”
“热闹得很!”眼镜同事把一份《陕西国民日报》摊在桌上,“瞧瞧。”
石有书走过来,看到报上的标题,心里一惊:“靖镇匪首游克文窜至西安,在古董店企图杀人越货,被宪兵当场击毙。现场有作案工具菜刀一把。据悉,凶手作案前曾被匿名人举报……”
眼镜同事说:“该杀,杀了才安全。蹊跷的是一个军阀司令能持菜刀抢古董?稀罕。”
“是够稀罕的。”石有书说罢,打了一个哈欠。
眼镜同事以为自己碍事,坐了一会离开了。
石有书扔下报纸,把门插上,迅速回到桌前,拉开抽屉,重新取出匕首。他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着匕首的细部,随即打开笔记本,垫在匕首下,用一把小镊子轻轻刮着匕首上面的斑斑铜锈,锈的粉末落在纸上。他将粉末倒在玻璃片上,滴上一滴化学试剂,把玻璃片放置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
傍晚,陈鼎立独自在师部台灯下看着一本书,门外卫兵道:“石营长到——”
“进来!”陈鼎立拉开抽屉,把书放进去。
石多哥拿着两页纸走进来,军靴磕出立正的声响。
陈鼎立问:“写完了?”
“写完了。”
“念。”
“嗯?”
“怎么?不是写完了吗?念。”
石多哥拿起纸朗读:“枪毙赵二毛子的过程,分为两章……”
“从头念。”陈鼎立道。
“第四十四师五旅三团特务营长石多哥稽首言,我华夏之族自甲午以降,遭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如河滔滔,不知何往。国势凌夷,上失其柄,外族恣肆,流寇猖狂。民石多哥伏闻匪首游克文自盘踞靖镇以来,专擅其地,内课以重税,外多兴兵革。战之所费,兵之所征,无不自民而出……”
“停!你写的是什么?”陈鼎立打断他。
石多哥说:“我说了,分为两章,这是第一章。”
陈鼎立愣了片刻:“行吧,念!”
石多哥继续道:“更闻游逆假习兵之名,盗古墓,贩宝器,珍奇异物,多见毁掠。圣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石多哥身在行伍,终难舍报国之责,况睹其恶状,愤实难平,如芒在背,无日不忧。草莽流寇,所爱者唯钱财名位耳,所出之物,自此一劫,必高价易出,或流徙于异国,或秘藏于私家,百年之后,子孙必不复见矣……”
陈鼎立盯着他:“接着读!”
“此非仅限丢失宝器,实损我民族之尊。可为恸哭流涕长太息者矣!沧海横流之世,民之望治,有如饥渴。石多哥有心救弊,无力回天。唯修书一封,怀万一之心,望之能见于明达之士,正刑罚,明典宪,以治重罪,剿兵平乱,拯黎民于水火,救宝器于万劫。倘能若此,非仅黎民之幸、宝器之幸,实乃我中华历史之大幸哉。这是第一章。”
陈鼎立若有所思:“啊?完了?”
“这是第一章。”
“这是你写的?”
“我背诵的,重新写了一遍。”
“原文是谁的?”
“我的先生穆识子。”
陈鼎立点点头:“嗯。第二章,念!”
“民国……”
“别念了,拿过来。”
石多哥把纸递给他。
陈鼎立翻看着,问:“前一章是因,后一章是果,对吧?”
“对。”
“赵二毛子是游克文的亲兵,靖镇战役和游克文同时失踪了?”
“是。”
“他去古董店充当游克文的替身。”
“对。”
“头一天,游克文携青铜匕首去古董店,要求辨别真伪,约好第二天让高人相见?”
“是的,这是古董店的二老板供认的。”
“第二天,游克文的替身赵二毛子去古董店鉴定匕首真伪,却带着一把菜刀?”
“对,据万福、二老板和老先生说,赵二毛子打开盒子后就蒙了,显然,他不知道已经被掉了包。那么有两个可能:一,游克文想加害于他。二,游克文自己也不知道盒子里的匕首被掉了包。掉包事件可能发生在两天之间的某一时刻。”
“给你打电话的人冒充古董店的,说当天游克文正在古董店做交易。”
“对。”
“你赶到后,不问一二,直接开枪。”
“事不宜迟。”
陈鼎立疑惑地问:“这电话是谁打的呢?”
石多哥摇头。
陈鼎立抓了抓脑袋,颇有含义地看着他说:“游克文在西安应该只有两三天的停留,怎么就……”
“嗯?”石多哥琢磨着他的话里有话。
陈鼎立说:“你的假期也结束了吧?”
石多哥猛然意识到他给自己开了三天假的用意:“师长给我放三天假,原来是给我时间找他?”
陈鼎立拉开抽屉,把两页纸放进去,但没有马上合上,迟疑了片刻,拿出一本书:“你的枪我没收了,以后给你。有空看看书吧。”把书推到前面。
石多哥拿起书:“《铁流》?”
“苏联小说,自己看,别外传。”
石多哥高兴地啪地立正敬礼。
陈鼎立叮嘱道:“唉!把书放好。”
“是!”石多哥把书掖进裤兜里。
夜晚,石有书在实验室里摇晃着一只试管,看到白色的液体渐渐呈黄色,脸上浮出笑容。他拿起吸管,将液体抽取出来,滴在玻璃片上,与另一排玻璃片上的液体做比较。稍后,他双目顶着显微镜,细细观察,等待,再观察,过了许久,突然一掌拍在桌子上,脸慢慢离开显微镜,露出伤感的神情,许久,挤出两个字:“假的?”他再次端详着这支似曾相识的匕首,想到在老机家窥视到的一幕,隐约悟出这以假乱真的刀子必然已经加以改进,开始逍遥于世了。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激动与愤懑并存于心。
石有书站在护城河边,从怀里掏出黑布包慢慢打开,轻声道:“去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一挥手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弯弧,就在投出的一刹那,动作定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匕首,猛然意识到自己正是青铜匕首的主宰。幽蓝的匕首在月光中泛起靡丽的光晕,他将它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心里默念着,如果真的青铜匕首消失于世,能不能把这支假的发挥到极致呢?这世上要是出现了一千把青铜匕首,争夺与杀戮还将继续吗?老机已经死了,如今谁还有这个造假的能力呢?他在疑问中得到了一种快感,因为这世上唯独他拥有这个能量。神不知鬼不觉。
月亮下的河水闪动着银白色的光粼衬托着石有书孤独的背影,使他看起来像一个黑色的幽灵。
5
石多哥回到自己屋,在灯下津津有味地看着陈鼎立给的书,忽听有人敲窗户。
“谁?”
“我!”
石多哥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把书塞到褥子下,拨开窗户铁闩,冯野跳进来,刷地拉上帘子,一屁股坐在床上,喘着粗气:“快,给我找口吃的!”
石多哥当胸给了他一拳:“走了也不打招呼!回来咋不走门?”
冯野嘘了一声:“听我说,别插嘴,我一个同志被捕了。下午我们在城里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刚开了一半宪兵就到了。同志现在应该被关押在军法处,要设法把他营救出来!我不能露面,你干!”
石多哥惊讶地问:“你真参加红军了?”
“废话,快去打听。”
石多哥目光闪亮,又捅了他一拳:“我去弄吃的,等我会!”说罢拉开门走了。
冯野就势往床上一趟,觉得身下有硬物,抽出一本书:“《铁流》?绥拉菲摩维奇?”
石多哥在军营外买了一只烧鸡和一瓶酒,匆匆走进军营大门,看了一眼哨兵:“有什么情况吗?”
“正常。”哨兵道。
石多哥返回房间,冯野腾地跳起来,抓过纸包撕开,一口咬下去。石多哥从裤兜里抽出一瓶酒:“慢点吃,还有这个!”
冯野大口啃着鸡:“不喝,戒了!”
石多哥笑道:“你?”
“快点打听同志的事。”
“打听到了,关押在宪兵队。我得去找陈师长,看他愿意不愿意帮忙。”
“陈鼎立?找他行吗?”
“只有试试看。”
“我这就走,夜里好出城,陈鼎立要是肯帮忙,我回头谢他,他要是不肯,我再想办法。我在南门小吃摊,有什么信儿,去告诉我一声。”冯野把半只鸡用纸包好,揣进怀里,掏出一把枪:“这枪,早就答应送你,现在不算迟吧?”
石多哥接过枪,看着枪柄上系的绣花丝带,上面的图案有十四朵花。“你还留着?”抽出弹匣,“子弹呢?”
“打光了,你自己凑上吧,我走了!”
“我送你!”
“别送,”冯野捅了他一拳,“还得再见呢!”跨上窗台回头问:“你的书……好看吗?”
石多哥点头。
“下回见面给我带上!”冯野打开窗子跳出去。
石多哥探出窗,冯野已经消失了。
夜晚,石多哥走进师部,看到几名高级军官正匆匆往会议室走,觉出不妙,迎面撞上殷专员。
“石营长?没通知你来开会呀?”殷专员问。
“我……解手。”石多哥捂捂肚子。
“哦?解手还要来师部?”殷专员一脸狐疑。
石多哥没理他,闪身过去。
殷专员提示他:“厕所也不在那边呀!”
石多哥返身回来。
殷专员挡住他说:“有件事,我正要跟你谈一谈。”
“我急着呢,回头再说吧。”石多哥指指肚子。
“我不急,等你。”殷专员得意地看着他。
石多哥跑到走廊的另一端走,进了厕所,听着外面动静。
陈鼎立匆匆走进师部,见到殷专员问:“怎么,抓到了共党?”
殷专员道:“陈将军,我正要跟你说,经过审讯,那个共党招供了,跑掉的一个主要人物是你的部下,长矛会收编来的。”
“谁?”
“冯野,冯团长。”
“笑话。”
“冯团长借故养伤,失踪多日,参加了红军,据说还是团级干部……”
“不可能,一定搞错了。”
“错不了,明日我给你看大活人吧。大家都到了,等着您拿下一步的意见。”
陈鼎立没说话,朝会议室走去。
殷专员走到厕所门前叫道:“石营长?完了没有?”他推开门,见里面没人,挨个打开小门,都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