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肥纳闷地望着他,“你个臭小子,发啥疯?”他感到不妙,疾步走进后院,跨进云妹儿的房间,不由大吃一惊。
云妹儿手里握着剪刀,已经哭成泪人。
“咋回事?!多哥欺负你了?!”戴老肥惊恐地问。
云妹儿摇摇头,一头扑在床上,泣不成声。
戴老肥傻了。
靖镇城内这天一派喜庆,先是戴、万两家在酒馆大摆筵席,桌子增加到街上,肉山酒海,来人便上席,推杯换盏,人头拥动,鞭炮与吹打器响成一片。两个时辰后,一辆披红戴花的四轮马车载着乔治万和云妹儿出城,戴老肥、万福两家人倾巢相送。
城门口外,黑衣军一个连列队整齐,既营造出隆重的欢送架势,又阻隔了可疑人物的外出。这是游克文授意的,他需要新式武器,要给乔治万一个面子。
乔治万踌躇满志,掏出一支精巧的左轮手枪,将子弹一粒粒填进去。
“这支枪是一位勋爵送我的,好看吗?”他转动着轮子炫耀道。
云妹儿瞟了一眼,没回答,觉得这时候评价一支枪不可思议。她撩开窗帘向外望去,像在寻找着什么。
“在找什么?”乔治万问。
“石多哥和石有书说好了要来的……”云妹儿说。
“就那俩脏小子?”乔治万不屑地笑道。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疼云妹儿,一股怒气在她心中倏然升起。她压制着不快的情绪,冷冷地说:“你怎么能这么嘲笑人家。”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的反击太软了,于是不再理他。
乔治万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急忙道歉道:“对不起。我是在开玩笑呢。”他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做出抚慰的样子。但她把身子朝一边挪了挪。
车子出了城,鞭炮声渐渐稀薄了,云妹儿心怀惆怅,把头扭向一边。她想起石多哥说的傻话,泪眼涟涟。
石多哥拎着点心盒和石有书站在城墙上,呆呆地望着那辆花车出了城。
“多哥,再不追,就赶不上了……”石有书提醒道。
石多哥不动,就那么望着。
“也是,人家……人家稀罕咱的点心吗?”石有书慢慢蹲下去,“这点心,苏面皮儿、枣泥芯……过年才能吃一回……”
石多哥抓起点心盒,破开封纸,抓起一块递给石有书。
石有书接过去,愣愣地看着他。
石多哥又抓出一块,狠狠咬了一口,嚼着,紧接着全塞进嘴里。
石有书朝远方望去,小声问:“多哥,你真喝过云妹儿的冰糖水?”
石多哥点点头,眼睛已经红了。
“我也喝过一碗。”石有书瞟了他一眼说。
石多哥使劲把点心咽下去,说:“我喝过两碗。”
“我也喝过两碗。”
“不可能!”石多哥看都没看他。
“怎么不会?我肯定喝得比你多多了。”石有书仔细地咬了一小口点心。
垣下蜿蜒的路上,马车已经拐了弯。
石有书喃喃道:“云妹儿是女子,女子是弱者,弱者要有依靠,乔治万是靠山。我俩算什么?说到底,咱俩生在穷人家。”
5
黄昏的时候,石有书在城门口徘徊着,终于见到冯营长带着一队兵来换岗。
“老三?”冯营长看到石有书,走过来打招呼。自从他见到了十四姑,对石家人便和蔼起来。
石有书摸了一下胸口说:“冯营长,还有件事,不知你能帮忙不?”
“多大的事?”
“是这样,穆先生有三封信,想托人送出去。”
冯营长下意识环顾四周。
石有书说:“但不好送,我替先生做回主,想求你……”
“给我吧。”冯营长接过信揣进裤兜里。
通信兵在兵部门前整理着马具,冯营长走过来问:“去哪?”
通信兵赶紧向他敬礼道:“冯营长,我去大本营。”
冯营长环顾了一番,从兜里掏出信,塞进通信兵的皮匣子里,合上盖说:“到了地方找一下送信的人,把这信寄走。”
“是。”通信兵扣好扣子。
冯营长离开。
通信员翻身上马。赵二毛子跑出来:“司令叫你,还有事交代。”
兵部里,弘应天在喝茶。游克文站在办公桌旁将蜡烛溶液滴在一只信封口,压下拇指纹,把信递给通信兵:“在路上把这个交给二营长,不得有闪失。”
通信兵把信塞进皮匣子,转身要走,被游克文叫住:“站住。”
通信兵急转身。
“包里是什么?”游克文问。
通信兵低头打开皮匣子说:“是冯营长捎的信。”
游克文走过去,将三封信抽出来,看到信封上的地址,觉得奇怪。再打开信,脸色突变,怔了一会,咬着牙道:“赵二毛子。”
赵二毛子立正道:“有!”
“带上卫兵,缴了冯营长的械,把他带到这来!”
赵二毛子没动窝,以为听错了。
“抓不到他,我拧断你脑袋。”游克文厉声道。
赵二毛子刷地拔出毛瑟枪蹿出门。
游克文转过头看了一眼弘应天,笑了笑,将信反扣在桌上。
弘应天觉得莫名其妙,也不好问什么。
石多哥拎着空酒壶来到酒馆,见冯营长靠在柜台上。
“哎,打酒呀。”冯营长看到他,笑着打招呼。
“咋,不行?”石多哥没好气地答。
“打酒这活,也得你来干?”
“不行?”
“你怎么总跟我打别?”冯营长和蔼地笑道,“正好,哎,我想跟你说点事,你看,咱俩是在这儿边喝边说,还是出去边走边说?”
“别啰唆,有啥事,就在这儿,站着说。”
“站着说?”
“站着说不出话?”
冯营长看了一眼老马叔,说:“你,那边待一会行吗?”
老马叔不敢顶撞,赶紧溜到门外。
石多哥不高兴了:“说就说吧?轰人家老马叔干啥?”
“这不是私事嘛。”
“我还忙着呢!对了,救我那件事,我得谢谢你啊,现在没钱,以后再说,记账吧。你说吧,啥事?”石多哥抱着双臂,摆出爷们的架势。
冯营长整了整风纪扣。
“切!”石多哥不耐烦地把脸扭向一边。
“我呢,想问问,你嫂子十四姑……”冯营长憨憨一笑。
石多哥转回脸,瞪着他:“啥?”
“你看,我怎样?”冯营长挺起身板,坦然地问。
“你想怎样?”石多哥不解。
“我想和你家攀亲。”
“喝多了你?”
“滴酒未沾。”
石多哥上下打量着他,扑哧一乐:“做梦吧你!她能瞧上你?”
“她要是瞧得上我呢?”冯营长一本正经地问。
石多哥摇晃着酒壶,“看见了吧?她要是瞧得上你,我把它全喝了,”又指指大酒缸,“不,我把那一缸酒都喝了!”拎起酒壶往外走,回头补充道,“不含糊,一口气!”
冯营长冲着石多哥的背影大声道:“你等着瞧!”他见老马叔正望着自己,感觉有点尴尬,瞪了他一眼:“过来!上酒!”
老马叔赶紧跑进来。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临近,赵二毛子和卫兵们突然鱼贯而入。
“冯营长缴枪!”赵二毛子大喝一声。
冯营长以为听错了,转头骂:“滚你的蛋!得癔症了?”
赵二毛子举起枪对着他重复道:“缴枪!”
冯营长闪电般对着赵二毛子一脚踹去。赵二毛子几乎是飞着出了酒馆,爬起来又冲进去。紧接着,又一个卫兵翻滚出来。
酒馆里乒乓打成一团。老马叔躲到柜台下,店小二钻进厨房。三个卫兵被打倒在地。赵二毛子抄起板凳从冯营长背后偷袭,啪地砸在他头上。
冯营长晃了晃倒下去。几个卫兵一拥而上。
冯营长头缠纱布,被捆得结结实实,被卫兵们推进兵部。
游克文一转身,上下打量着他好一会,然后问:“冯营长,知道为什么缴你械吗?”
“知道。”
“那好。穆识子的信你读过?”
“没有。”
“对了,你识字少。那请弘大师读一读吧?”游克文把桌上的信递给弘应天,“冯营长跟了我有些年了,死也该死个明白。”
弘应天接过去,把信一抖,展开,读道:“靖镇穆识子稽首言,”他愣了片刻,意识到信的内容非同寻常,于是显得倍加小心。“我华夏之族自甲午以降,遭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如河滔滔,不知何往。国势凌夷,上失其柄,外族恣肆,流寇猖狂。民识子伏闻匪首游克文自盘踞靖镇以来,专擅其地,内课以重税,外多兴兵革……”他停下来,瞟着游克文。
“读。”游克文望着窗外。
弘应天流下汗来:“战之所费,兵之所征,无不自民而出。今更闻游逆假习兵之名,盗古墓,贩宝器,珍奇异物,多见毁掠。圣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识子一介庶民,终难舍匹夫之责,况睹其恶状,愤实难平,如芒在背,无日不忧。草莽流寇,所爱者唯钱财名位耳,所出之物,自此一劫,必高价易出,或流徙于异国,或秘藏于私家,百年之后,子孙必不复见矣……”他的声音弱下来。
“大师,接着读。”游克文望着房梁。
弘应天的手颤抖起来:“此非仅限丢失宝器,实损我民族之尊。可为恸哭流涕长太息者矣!沧海横流之世,民之望治,有如饥渴。识子有心救弊,无力回天。唯修书一封,怀万一之心,望之能见于明达之士,正刑罚,明典宪,以治重罪,剿兵平乱,拯黎民于水火,救宝器于万劫。倘能若此,非仅黎民之幸、宝器之幸,实乃我中华历史之大幸哉。民穆识子谨奉……”他放下信纸,垂下头。
游克文看着冯营长,问:“冯营长,觉得怎么样?”
冯营长扬起头,坦然道:“写得好!”
游克文又看弘应天,问:“弘大师以为呢?”
弘应天抬起头,眼里含着泪。
“大师?”游克文提醒他。
“识子意气用事,不懂我,唉!”弘应天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
冯营长和弘应天的态度让游克文颇为意外。他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瞟了赵二毛子和卫兵们一眼。赵二毛子淤青的眼睛冒出火,卫兵们齐刷刷抽出毛瑟枪。
游克文阴沉地下令:“来人。”
赵二毛子和卫兵大喝一声:“有!”
“给冯营长松绑。”游克文道。
“司令?”赵二毛子一惊。
游克文瞪了他一眼。卫兵们一时间不敢动窝。游克文从一个卫兵后身刷地拔出刺刀,绕到冯营长身后,将绳子割开。冯营长抖落绳子,困惑地看着游克文。弘应天擦眼泪的手也定住了。
游克文对冯营长语重心长地说:“你跟了我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识字少,不知信的内容,叫人利用了,不能怨你。”拍拍他的肩膀:“去准备一下,后天和第二营换防,记住,再不能出差错。”
“司令……”冯营长开口。
“去吧。”游克文挥挥手。
“我的枪呢?”冯营长问。
“枪先在我这扣两天,算是惩罚你。”游克文扭过脸去。
冯营长转身快步离开。
游克文给赵二毛子递了一个眼色,赵二毛子会意地抽出枪,跟了出去。
“大师,我知道,你和穆识子是挚友,放心,我不会动他的。”游克文对弘应天说。
弘应天道:“那好那好,识子是性情中人,文人脾气,不通世故,况且他对您和我还有用。”
“他?有何用?”游克文问。
冯营长走出兵部,回头确信没人跟着,撒腿朝城外跑去。
赵二毛子拎着枪闪在门洞里,窥视着他。
冯营长跑进杂树林,见士兵们正在埋锅造饭。他喊道:“一连长?”
一连长捧着一个大海碗跑过来问:“冯营长,出事了?”
冯营长低声道:“把枪给我用一下。”
“枪?不是都收了吗?”
“收了?谁收的?”
一连长答:“二营到了,把枪全收走了,说是司令的命令。再说,咱在这边一天到晚挖土,也用不着枪呀。”
冯营长巡视四周,望了望城墙,脸色煞变。城墙上,一挺马克沁机枪已经架好。他转头朝杂树林外面望去,一队毛腰持枪的士兵正在干河床里卧倒,枪械的碰撞声隐约传来。
“杀人灭口?”他突然大喊道,“弟兄们我们被包围了!抄家伙!”
士兵们被冯营长的喊声吓呆了,四下张望着。
城墙上的机枪开了火。干河床里的士兵们随即射击,一排子弹斩断树梢迎头劈来。一连长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开了花。火网交织,树林里的士兵纷纷中弹,惨叫声响成一片。冯营长趴在地上,一把抓起铁锹呼喊着:“跟我冲出去!”
干河床里的士兵一跃而起,朝树林扑来。冯营长和若干士兵举着铁锹镐头冲过去,双方展开白刃战。冯营长将一个当官的扑到,两人扭成一团。
“二营长,你他娘的真够狠!”冯营长用结实的胳膊卡住对手脖子。
“司令的命令,你死定了!”二营长憋红了脸。
冯营长一发力,二营长的脖子咔吧断了。冯营长掰开二营长的手指头,夺过毛瑟手枪回手击中一个扑过来的士兵。
兵部里,弘应天走到窗口,细听城外密集的枪声:“司令?哪来的枪声?”
游克文吐出一口烟,道:“演习开始了,想半途停下来是不可能的。”
弘应天琢磨着他的话,打了个寒战。
石家人正在院子里喝粥,听着城外的枪声,纷纷站起来。
石多哥放下碗,突然跑出去。
石老蔫喊:“站住!去找死啊?”
石多哥扒上墙头,朝杂树林望去。
背枪的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几辆大车上堆满了士兵尸体。
深夜,石多哥和石有书躺在床上。
石有书说:“这几天咱们别去穆先生家了。”
石多哥问:“为什么?”
“游克文不会不报复他的,咱家现在首要的大事是怎么逃出去。”
石多哥翻身坐起来,突然问:“哥,有件事你得告诉我,好让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嗯?”
“那个匕首,爹是怎么找到的?”
“别问了。”石有书翻过身去。
“我觉得奇怪呀!”
“爹不是说过吗?不要说,也不要问。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