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掀开的一刹那,无情的瞳孔倏地收缩,骇然变色——床上竟然躺着一个人,竟是那个穿着缟素麻衣的女子,披散的长发盖住了脸,长发下黑幽幽的眸光饱含怨恨,毒箭般射来!
“你、你……”
无情怔怔地瞪着床上的女子,一步步往后退,霍地转身,破门而出,不顾门口丫鬟们惊惶的叫唤,她一口气冲至宴客厅。
此刻,厅堂之中,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新郎仍周旋在席间推杯换盏,新娘子冒冒失失地冲进来后,喧哗声便戛然而止!
一道道惊奇的目光落在掀了红盖头的新娘身上,新郎也傻了眼,手里的酒盏一个把持不住,直直跌落下去,砰——落地开花!
厅内气氛诡异之极,亏了新郎身旁的一位亲友机灵,立刻站了出来,笑呵呵地打圆场:
“赵兄你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吧!光顾着喝酒,把新娘子给冷落了,这不,嫂夫人都急着冲到厅里来邀你回房了。”
旁侧一位客人帮腔打趣:“春宵一刻值千金,嫂夫人是深知个中道理,赵兄,你再赖在这儿灌黄汤,嫂夫人可就火上心头喽!”
赵旺旺也开了窍,带了七分醉意,屁颠屁颠地凑到新娘子面前,嬉皮笑脸地打拱作揖,张口来了个京式唱腔:“娘、子——莫、急!我这就与你回房行那周公之礼!”
“赵、旺、旺!”无情这回可是动了肝火的,“你成心想戏弄我是不?”
桃花眼一眯,赵旺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娘、子!你在说甚?”
“唱什么唱?你当这是戏台?这就演上‘金屋藏娇’了?”无情眼里冒火,瞪着面前这桃花眼儿的新郎,“我问你,洞房床榻上躺着的那个女子是谁?”
“什什什……什么女子?”新郎舌头打了结。
“好你个赵大少!今儿晚上你可出息了啊?洞房里摆一个新娘子不嫌够,还摘了朵野花暖床是吧?”
窑子里娶过来的新娘可学不来小媳妇受了委屈、也得和着泪往肚子里咽的可怜样儿!何况,对着这骨头没几两重的赵家少爷,“花弄影”这张小嘴儿也不等闲!
厅内众人这会儿才明白新娘子大动肝火的原由,一个个是闷笑不止,只当这新郎够荒唐,洞房花烛夜,唱双簧还不过瘾,非要闹腾个三弦乱弹!
众人一发笑,新郎又急又窘,酒劲儿往上一冲,他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什、什么女子?洞房里除了娘子,我谁都不让进!连丫鬟我都让她们规规矩矩守在门外,你可不要黑灯瞎火地乱指人!”说着,他一把拽起新娘衣袖,心急火燎地往内宅冲,“走!咱俩这就去洞房里头看个究竟,要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本少爷的洞房里胡闹,本少爷铁定把她绑了浸猪笼!”
一对新人都憋足了火气,拉拉扯扯地回到洞房。往床上一看,新娘子傻了眼,新郎则歪挑了一边的眉毛,下巴一翘,打鼻子里哼哼:“看到没?我都说没人么!你两眼一蒙,瞎灌什么醋?”
“可、可刚才明明……”
床上被褥平整,她除了空张着嘴巴瞠目结舌之外,已做不出任何指责。
“娘、子——”
心头大石一落,新郎一把搂住美娇娘的细柳腰,急欲唱“双簧”。
无情浑身一僵,心提到了嗓子眼,“你、你做什么?”
“洞房花烛夜,咱俩还能做什么?”
借着七分醉意、三分冲动,新郎一式恶狼扑食,把新娘子压到床上,眼中冒了兴奋的血丝。
无情惊出一身冷汗,挣扎几下,却又苦笑着闭了眼——她代替“花弄影”选择了这个男人,绝不容许自己后悔!
胸前的衣扣解了两粒,这当口,无情突然睁开眼,目光直视床上的男子,不做任何回避。此时此刻,她仍然做不到该糊涂时便糊涂些,仍然想把今晚所发生的事看个真切!
一袭艳红的新嫁衣从床沿飘落,衣袖里骨碌碌滚出一样东西,滚至墙角,在那尊香炉子的迷香烟雾中隐约闪出点点亮光。
床上的人儿不经意地瞄到墙角的光源——桃红姐送的那面镜子正静静躺在墙角,镜面折射了烛光,光影摇曳,镜子里渐渐清晰地倒影出一些景象。
目光倏凝,无情紧紧盯住了镜面的投影。
明亮光洁的镜子里,她清晰地看到了一张床,一张颓旧泛黑的古床!
美目骇然圆睁,她一下下地转过脸看看自己躺在身下的这张玉床,分明是一张精美华丽的“富贵如意”床,投影在墙角那面镜中,怎会变作了一张阴森森、古旧的黑木床?视线在镜子与床体之间不停游移,越看越觉得诡异,她推了推新郎。
“怎、怎么啦?”
赵旺旺喘着气,皱眉看看新娘。
“床……这张床有古怪!”
床体散发着阵阵阴寒之气,镜中的古床也弥漫起袅袅雾气,雾里头隐约闪动着一抹纤细模糊的影子,无情娇靥煞白,怵惕不宁。
“古怪?这床哪有什么古怪?”
酒劲发作,赵旺旺醉醺醺地眯着眼,伏下身贴着床面细看,就在他低下头又往床脚底下看时,无情神色大变,一脸骇怪地盯着赵旺旺身后,猛然扩张的瞳孔倒影着一幕诡异的影像。
“不、不不不不——要过来——”
她猝然推开赵旺旺,从床上滚了下来,跌跌撞撞跑到墙角,双脚发软,脱力地瘫坐在红毯子上,圆睁着眼睛惊恐地盯着那张床。
“娘子,你一惊一咋的,到底怎么啦?”
赵旺旺愠恼地扶住额头斜瞅着躲到墙角、莫名惊恐的娘子。
“你、你的背后……背后……”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遥指他背后。
他一头雾水地翻了个身,仰躺着看看床顶,不耐烦地叹口气:“你瞎指什么呀?这房里头除了你我,连个鬼影子也没有,穷紧张个啥?”
“你、你看看这个!”
她指指墙角的镜子,那个麻衣女子还在床上。她都看到了,他怎就什么也看不到?
“看什么?”
赵旺旺起身正想看个究竟,突然,脑子里竟是一阵眩晕,身子直挺挺往后一仰,砰然躺回床上,眼皮子一耷拉,如同魂魄出窍,整个人沉睡般动也不动了,一只手死气沉沉地垂下床沿。
“薄情郎,薄幸花心,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不该呀!嘻嘻,活该倒霉呀!”
玉床上的火凤图纹凹了一块,床板似乎悄然滑开了一半,躲藏在里面的人影闪现,掀开被褥,披散的长发无风自舞,床上的缟素麻衣女子坐起,仰脸发笑,笑声游丝般飘忽于洞房内。
无情听得毛骨悚然,颤声问:“你、你是什么人?对他做了什么?”
麻衣女子“咯咯”笑着下了床,裹身的麻布长长地拖曳在地上,烛光摇曳,淡淡的影子落在三面墙上,魅影憧憧。
麻衣女子旋开袖口,风声过后,烛光“噗”地熄灭,唯留香炉子上的迷香扩散弥漫……
闻了迷香的人,分不清真实与幻象,只听得黑暗中,响起一个又轻又细又软的声音:
“人?对!我是人!只不过是一个死了心的人……”
麻衣飘飞,模糊的影子晃动在窗前。
嘎吱——嘎吱——
令人牙床发酸的响声中,两扇窗徐徐敞开,惨白的月光洒进来,隐约可见,暗红色的洞房内,原本蜷缩在墙角的一道人影悄悄摸到了门边。
无情的手微微触及门闩,眼前却突然飘过一片白白的麻衣,长发披散的女子挡住了房门。
“你想逃么?”
乌黑的长发一缕缕地飘浮起来,长发下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眉心久久凝着的幽怨叫人心颤,柳眼眉腮,失了鲜活的色彩,惨惨淡淡,映衬唇上一抹如血的殷红,却有一种奇异的凄艳之美!
没有预料中狰狞噬血的鬼脸,无情定了定神,惊恐不安埋入心底,她力持镇定,“这位姐姐,夜深了,你打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委婉的语声,异乎寻常的冷静。
无情本就是鬼魂附体,自是不怕鬼的,她,怕只怕——心怀鬼胎的——人!
麻衣女子幽幽地笑了,“好一张巧嘴儿!”话落,徐徐伸手,透着阴寒之气的掌心贴上“花弄影”的心口,“你的心,酿有黄连的苦味儿呢!”浓黯的眸微微转动,射出些些幽冷幽怨的光芒,“聪明人啊,心里怎就藏了一份幼稚傻气的念头?”
无情脸色骤变,惶惶后退,“你、你胡说什么?”
麻衣女子欺身而上,手伸长几分,始终贴在她心口,“咯咯”笑着一语直戳她的软肋:“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可惜了,你是个风尘女子,没有人会对你付出真心!找不到自己的良人,你倒也晓得把傻气的念头埋在心底,用姿色迷惑人心,找个桃花眼儿的花心少爷,趁早把自个嫁了,一旦人老珠黄,还有个栖身之所……”
言外之意分明指——她这个风尘女子,绵绵心机织作网,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逢场作戏似的强拐个姻缘,风光出嫁,一世安命!
“住口!”
一声喝,灵魂与肉身的潜意识交叠,一丝错乱的感觉再次袭来,这一刻,无情似是已入戏变成了花弄影!她踉跄后退,当真似个风尘女子遭人看穿内心,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赤裸裸袒露出真实自我的不适、与羞愤令她失去了冷静,劈手拍向贴在心口的那只手!
落下的手掌反推到麻衣女子的胸口,却触摸不到心跳,她顿时震愣在那里,颤声道:“你、你究竟、究竟是谁……”
“死了心的人,便是在行尸走肉哪!”麻衣女子掩唇诡秘地一笑,“好妹妹,你我有缘相识,你叫我一声如依姐姐吧!”
“如依?”听来有些耳熟!
无情退到墙角,汗湿的手心贴在墙上,拼了全身的力气冲自称“如依”的女子呵喝:“你——给我出去!快出去!”
“你该叫我一声姐姐!”如依步步靠近,怨幽幽地笑着,唇色泛红如沾染了一抹血痕,妖艳魅人,“我可是比你先入了赵家的门呢!”
“你、你……先入了赵家的门?!”无情似乎想起了什么,满怀怵惕地盯着她,“不论你是谁,今日是我与他拜堂成亲入的洞房!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走!快走!”
“我走?我还能去哪?”如依又逼近一步,凄然看着她,“你害死了我的孩子,夺了我的丈夫,今日进了这个家,你是连我也容不下了……”
“你、你……不要含血喷人!”她惊惶地后退。
一个一步步地逼近,一个一步步地后退,一近一退,两个女子竟都困在了墙角。
“我的孩子……”白白的缟素飘起,苍白枯瘦的双手平举,如依神色忽转凄厉,猛地揪扯住“花弄影”的头发,将她的脑门往墙上猛力撞去,凄厉哭嚎着:“你还我的孩子来!”
“啊——”
一声惨叫,无情用手捂着额头,手指间有鲜血汩汩流淌,她歪靠着墙角缓缓滑坐下去,丧失意识前,使着浑身的劲抡起墙角花架上一只花瓶,砸了过去。
啪嗒,塞在如依衣襟里阻隔了心跳的一块桃木木片掉了下来,装神弄鬼的道具被砸来的花瓶撞落在地,花瓶哐啷碎裂的声响,惊动了门外守夜的护院家丁。
“大少奶奶?!”
门被打开,正想逃出门外的如依与门外家丁撞了个满怀,家丁骇然惊呼,圆瞪的双目跃入了一抹寒芒,血光一现!
“啊——”
惨厉哀号声中,麻衣碎成一片片,片片如飞蛾扑火般急切地扑向房门外,乌发、麻衣在门口一旋,化作一道闪影遁入曲廊尽头,隐匿无踪!
洞房里,沉寂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