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一上一下地颠簸,轿子左右两侧的小窗帘飘动,缕缕晨曦透进轿子里,轿子里的人儿手握一面镜子,镜面上折射的阳光落在红盖头上。
无情掀了红盖头的一角,透一口气,听到外面除了鼓乐鞭炮声,隐约还夹杂着一些纷纷扰扰的声音,正想掀起窗帘往外看个究竟时,帘子猛地往里一翻,一物飞来,“嗖”一下穿过窗帘砸入轿内,她反应敏捷地举高持镜的右手,飞来的物体被镜子挡了一下,“咚”一声滚落在她的足侧,轿子里顿时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
借着镜面折射的光线,她看清了猝然砸入轿中的竟是一颗发烂的柿子,颦眉掀开窗帘往外看,街边的屋舍敞开了门户,一些个妇人站在门口窗边,冲着迎亲队伍吐唾沫、骂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们的脸上带着不屑与讥笑,一面骂一面教唆那些顽皮的孩子往花轿这边扔破鞋子、烂柿子,扔来的东西多数被怜花楼的姐妹挡了去,鸨母更是扯开了嗓子与这些妇人对骂。
从那些唾骂的言语中,无情算是听明白了:妇人们恼怒的是如她这么一个青楼女子也敢乘着花轿风风光光地出嫁——窑子里的窑姐儿侥幸嫁出去时,也得低着头偷偷摸摸沿墙根走才是,哪能这么浩浩荡荡、正大光明地走在大街上,在这些良家妇人眼中,此举简直是伤风败俗!
垂下窗帘,不去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鞋尖儿一蹭,将那颗烂柿子踢出轿外,她淡然自若地抚平了裙角,端坐于轿中。
外面虽然闹得凶,迎亲的队伍却依旧保持了前行的状态,只是,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这条街,却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才穿过街道,拐个弯,花轿大幅度晃摆了一下,砰然落地。
无情扶着窗框稳一稳身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外面的唢呐声已停了下来,四周突然静悄悄的。
她掀了窗帘,不安地唤了声:“嬷嬷!”
鸨母急忙凑上前来,“丫头,快把帘子放下,还没到夫家呢!”
“前面是怎么回事?”
隔着红盖头,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送花轿的姐妹们不知为何都聚集在队伍前方。
鸨母甩一甩手中的丝帕,哼道:“有个不长眼的,挡了咱们的路,丫头们正在前面‘招呼’着呢。”正说着,一个丫鬟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催道:“嬷嬷,您快去看看吧,那人挡了路就是不肯退让,姑娘们都没法子了。”
鸨母皱一皱眉,尚未发话,轿子里的人儿已想到了法子:“嬷嬷,咱们不如打发些银子,叫人家让一让路。”
丫鬟却摇了摇头,“这法子也试过了,拿出来的银子人家看都不看一眼,就像个闷葫芦似的杵在路当中,不肯让道!”
无情讶然问:“挡路的是个什么人?”
“是个不祥之人!像是……给夫家守孝的寡妇!”穿着一身缟素,如丧考妣的女子,挡在大红花轿前,红白相冲,确实不祥!
“寡妇?”丫鬟的回答,着实令她吃了一惊。
寡妇拦花轿——稀罕!
黄历上分明写着:今日是黄道吉日、诸事可行,哪知她这一路行来,就没见顺畅过。这会儿,居然连个寡妇也跑来坏人好事!
无情心有不悦,颦眉道:“只一人拦着路,你们就不晓得怎生应付了?赶紧把人推开,今儿即便是阎王来挡,咱们也得硬闯过去!别误了吉时!”
“不长眼的东西,姑奶奶这就给她点颜色瞧瞧!”
鸨母挽了袖子,领着丫鬟就冲到迎亲队伍前头去了,好像是冲拦轿的人动了粗,把人给踹到了一边,花轿又晃悠晃悠着往前行进。
无情坐在花轿里头却乱了心,一只手悄悄掀起红盖头,流目往窗帘子外看了一眼,隐约瞧见路边果真跌坐着一个缟素女子,白色的孝服裹着纤瘦的身子,蜷伏在地上微微发颤,当花轿从女子面前行过时,缟素女子霍地抬头,披散的长发下一双泪眸,带了诅咒般恨恨地瞪来。
无情的心,咯噔一下!
她飞快地垂下窗帘子,拉低了红盖头,颤手压住胸口,暗自惊喘……
途中虽有波折,好在花轿仍在吉时赶到了赵家大宅。
鞭炮一响,新郎喜不隆咚地上前踢了轿门,迎新娘子入府,拜过堂,新郎还得挨桌儿与客人敬酒。
堂上始终不见赵家少爷元配的身影,赵老爷子也只在新人拜堂时露了个脸,顺便交代傧相把收来的贺礼摆到他房中,再与前来道贺的亲朋道个“不胜酒力”,就一溜烟地躲回房里头清点贺礼。
怜花楼来的人坐在席间,香的辣的捞了个饱,尽兴而归。新娘子自是被丫鬟扶入精心布置的洞房里头,坐在床头静静候着。
床侧,一尊香炉子袅袅烟雾缭绕,弥散着一股子怪异的香味,让人脑子昏沉沉的。
新娘子在寂寥沉闷的洞房里头坐得闷了,也乏了,便悄悄撩起红盖头瞄一瞄,见两个丫鬟守在门外,屋里头也无旁人,她索性掀了红盖头透透气。
洞房被布置成喜气的红色,红毯子、红桌布、红窗帘、红蜡烛……
嫁过一次的无情,再次代人出嫁,此时此刻,重又置身在这红烛添喜的洞房里,依旧是唤不起洞房醉酒那夜的记忆,倒像是初次出嫁,心底油然而生的,是属于花弄影的那份激动喜悦的心情!
“代你风光出嫁……”
无情确实做到了,却无半点喜悦之心,连胸口些许属于花弄影的——莫名的心悸,也被她硬生生压抑住!
在暗淡的烛光映照下,尤显沉闷的暗红色铺天盖地,罩得她透不过气来,转头望向床内,笼着红雾纱帐的床上,叠着绣有牡丹图的红色被褥、鸳鸯枕头,惟独床头的白银镂花暂缓了铺天盖地的暗红色给视觉带来的疲劳与不适。
她把手贴至床头银饰上,汲取些微舒爽的凉意。
这些天,小镇上的人们总在谈论三天前入了赵家的一张“富贵如意”床,什么福泽厚禄、起死回生,简直把一张床越夸越玄乎!
“不过是一张镶金嵌银的玉石床么!”
她抚着床头名贵的金银装饰品,隐隐觉得这张床上凉凉的,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些发寒。
冷不丁打个寒颤,她把手伸进被褥取暖,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的手,凉凉的,像是一个人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抓摸了一下。
掀开被子,她哑然失笑——被褥里头洒了几颗花生,敢情这赵家人是求子心切,洒些花生讨个彩头。
重新叠好被褥,她百无聊赖地盯着跳动的烛光,眼皮子渐渐往下垂,迷迷糊糊中,手背似乎又被什么摸了一下、两下……睁开惺忪的眼,她朦朦胧胧地看到被褥里头悄悄滑出一只苍白的手,冰凉凉的指尖僵硬地点在她的手背上,一缕阴寒之气由手背蔓延而上,直透心口!
冷不丁打个激灵,神智霍然清醒,她呵喝一声:“谁?”而后猛地掀开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