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出书房的凰少,拎了衣衫下摆,沿曲廊一路小跑着,兴冲冲一脚迈进夫人房里,还未进内室,却被丫鬟拦在外房。
“夫人说……她不想见您!”翠儿拦着自家凰少,就是不让人入内。
“阿雪为何不愿见我?”凰恭赁又急又无奈,听得内室嘤嘤啜泣声,当真不敢强行闯进去,却又无比焦急心疼,急忙以求助的眼神望向郎中。
郎中心领神会,掀了门帘,疾步走进内室,片刻之后,又走了出来,脸色凝重地站在凰少面前,摇头叹气,道:“夫人刚刚苏醒,情绪激动,此刻切莫再刺激她,病人受不得激哪!”担忧病情受激恶化,郎中苦口相劝:“凰少先忍耐忍耐,待夫人情绪稳定些,再去探视不迟!”
“阿雪定是误会我了!”凰少被婉拒在外面,见不到夫人面,心中委实难受得紧,只得眼巴巴看着郎中,道:“大夫可有良方,让我夫人情绪平稳些?”
“有!”郎中捋须颔首,“宁神汤一帖!凰少派个下人随老夫去药房抓药来熬!”
“有劳大夫!本少随你同去!”
凰少为表诚心,欲亲自去抓药给妻子熬汤药,当下便急急的拽了郎中的手,往外奔去。
见这二人出了门、渐行渐远,翠儿一掀门帘,急急转回内室,见病榻上的夫人苍白消瘦的脸上晦黯无光,眼角泪痕未干,见内室的门帘悲县动时,眼神却是亮了一下,看进来的是她,夫人眼底那一丝光彩又幻灭般消失了去,翠二心知夫人确是太在乎凰少,主子方才若非太紧张夫人,只凭一股迫切想见夫人的意念,冲了进来,将夫人抱在怀里好生解释、安慰,由着夫人哭一哭发泄一番,气一消,自然不会郁结得加重病情!
“哎!”翠儿懊恼,“早知奴婢就不遵照夫人的意思拦着少主了!”此刻去追怕是晚了些,少主定已出门去药房抓药了。
“翠儿……”唤了一声,却又哽咽住了。她嘴里头不想见,其实心里头还是放不下他的,女人这番心思,男人若细心些,情海里也少了许多波折,可惜……
郁结之气难以抒泄,阿雪印堂竟有些发暗,出个声儿也是有气无力的:“翠……她,还、还……在咱们……家里吗?”
“她?!”翠儿瞬间了悟夫人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夫人那块心病如魔魇缠绕,心病不除,夫人与少主之间就始终有个隔阂存在!
“她、她……”
翠儿吞吞吐吐,想编谎又不敢欺骗夫人,半晌答不上话儿。
“她还在……她还在……”
心口犹如大石压着,忽又加重了分量,变得如山般压来,压得人喘不上气,胸口一痛,阿雪急急喘息、剧烈咳嗽起来。
“夫、夫人——”
翠儿一声惊呼,又飞快伸手捂住了嘴巴,骇然地瞪大眼睛,看夫人竟咳出血来,濡染了枕头、被褥……
“我没事、我没事……”阿雪缓了口气,幽幽闭上眼睛,异常疲惫,“你……先出去……”话还没讲完,她又昏睡了过去。
“夫人……”
翠儿眼中含泪,跺了跺脚,转身就冲了出去,冲出房门,直奔柳园那个狐狸精住的厢房。
“砰”的一声——
一进柳园,绕回廊到了厢房门前,也不敲门,直接破门而入的翠儿,往房里一看,险些气炸了肺——给凰家闹出这么多事来,这闯祸了的狐狸精倒像个没事的人似的,躲在房里嗑着瓜子、喝着茶,很是悠闲嘛!
“狐妖!”翠儿气不打一处来,进了门就指着人的鼻子道:“你这专害人的狐妖!害得我们家夫人病情加重,还有脸赖着不走?”
“哟,这唱的是哪一出?”媚娘闲闲啜了口茶,挑眉斜瞄着气红了脸的翠儿,“我还没叫你进来侍候呢,没个规矩!还不出去!”
“呸!”对方这悠闲、轻佻的模样,激得翠儿火冒三丈,“该滚出去的是你,你个害人精!”
“小丫头也敢这样与人说话!”媚娘很是轻蔑地斜瞄着丫鬟,轻佻中带了讽刺的意味,笑笑地道:“照照镜子吧,也不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翠儿气势上输了人,人家很是轻松的、轻蔑笑侃几句,就气得她浑身发抖、连话都险些噎在喉咙里,冲着人家干瞪眼,片刻才憋出一句:“我家夫人说了——叫、你、滚——”
“哟,阿雪姐姐真说这话了?”那个任人欺负的善人儿也懂得反抗了?
媚娘有些惊诧,挑了挑一边的眉毛,看这丫鬟被她盯得竟闪烁了眼神,心里也就亮堂了——小丫头好大胆子,狐假虎威、虚张声势!
肚子里冷笑,媚娘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嗑了颗瓜子,不温不火地回了句:“那真是对不住了,你家主子凰少可舍不得我走!”
“你、你……”小丫头眼里冒火,这眼神要是能杀人,早就将这害人的狐狸精千刀万剐了!怒火冲上来,脑门子一发热,当丫鬟的两片嘴巴竟“霍霍”磨成了刀子,话一出口,火星四溅:“你放屁!你连我们家夫人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我家少主才不会看上你个妖里妖气的、不正经的坏女人!”
“那你急什么?气什么?为哪个报不平?又为哪个冲我这儿来撒野叫骂?”一连串的问话,堵得小丫头又气又急也答不上话,媚娘冷哼一声,“连你个下人都急着赶我走,不就是怕你家主子喜欢上我?”看翠儿脸色都变了,她掩不住得意,笑弯了狐媚的眸,凑过来往丫鬟耳内轻轻送了句:“你想知道,你家主子昨儿晚上留我房里,整晚的,做了什么吗?”
嘶——
倒吸一口凉气,翠儿往后退却了半步,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看她,宛如看到妖怪魔鬼似的,她眼里净是骇怪之色——阿雪夫人昨晚晕厥,吉凶未卜,凰家上上下下都忙着照顾夫人,端水送药,老半天都不见少主身影,原来、原来……凰少昨夜竟在这狐狸精房里?!
“不怕你知道……”媚娘逼近半步,把脸凑到丫鬟瞪大了的眼前,满脸都是得意的笑,“你家主子金屋里藏了娇,带我入凰家的门时,就有心纳我为妾!阿雪姐姐要是有个万一,你与凰家那几个仆役下人,就得改口唤我一声夫人咯!”
“你、你……你胡说、胡说……”放大在眼前的那张脸上如此得意炫耀的神采,连翠儿也不禁慌了神,拼命地摇头,心里有个声音拼命地呐喊:这不可能——不可能——凰少爱的是夫人——是夫人——“你胡说!你骗人!”
“你个小丫头罢了,我有必要骗你么?”媚娘看得出:连这个凰家正房夫人贴身丫鬟的心,都被她动摇了!
“不,你就是胡说,就是骗人!”翠儿一步步往后退,捂住了耳朵。
“你要是不信……”媚娘毫不放松、步步逼近,逼得丫鬟退到了门口,她顺势将人往门外一推,道:“不信呀,就去你家主子书房里头瞧瞧——凰少他呀,为我画了张像,就挂在书房里,他日思夜想的,就是媚娘我!你呀,去瞧一眼就是了,也别把画摘了,也别告诉阿雪姐姐,该瞒还得瞒着不是?不过,你可得记住了——别以为你的夫人还能在这家里做得了主——想赶我出去?也不想想我如今是什么身份?凰少的侧室,正房容不得侧室,可就犯了七出之忌妒!想赶我走?门都没有!”
这话里头的意思摆明了:凰家的正房夫人没那能耐,赶不走她!
翠儿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被她一推出门,这房门就“砰”然关上了。
瞪着紧闭了的房门,翠儿当真有气无处发泄,不自觉的,她攥紧了拳头,暗自咬牙想着:狐狸精别太嚣张,倘若给我抓到了把柄,铁定往夫人那里告她一状,让夫人出面赶走她!
打定了主意,翠儿憋了满肚子的火气,“噔噔噔”的,真个往凰少的书房去了。
主子的书房,下人未经允许,是不得擅入的。
翠儿去时多半是赌了气的,未曾料到凰少的书房房门竟是虚掩着。
看到房门微开了道缝隙,四下里张望,除了她,就没有旁人了,不禁暗自窃喜——小丫头缺心眼儿,也不去多想,伸手推开虚掩的房门,踮着脚尖儿,悄悄走进了书房。
进了书房,赶忙把房门关上,翠儿也不敢点灯,蹑手蹑脚的,摸到书案前,翻了翻案上堆的几卷画轴,一一展开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小心翼翼摆放回原位。
书房窗格子透进月光,映在墙壁上,如铺了层白霜,正墙上空空的,也未见悬挂画像,小丫头暗啐一口:狐狸精骗人!
绕过书案,又往书柜那边走,房里光线不明,翠儿摸着黑的,没走几步,脚下磕了秆形烛台的架子,脚架一晃,“哐啷”一响,整个烛台倾倒下来,幸好小丫头反应快,赶忙伸手扶了一把,扶正了烛台,摆回原位,拍拍胸口,虽是虚惊一场,却也冒了一身的冷汗。
方才房里弄出了动静,翠儿生怕被人发觉,当奴婢的未经允许擅入主子书房,万一被逮个正着,受罚挨点皮肉之苦事小,惹得主子不高兴,将人逐出凰家的门,可是丢饭碗没法糊口过日子的大事——翠儿抹了抹脑门子上的冷汗,再不敢逗留下去,转身就往外走,双手都摸到门闩了,又忽然的停顿住,她抓着门闩,在门前犹豫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媚娘轻蔑、讥讽般看她的眼神,想想病榻上可怜的夫人,念着夫人平日里对丫鬟们的照顾……翠儿的手,一点点地从门闩上松开。
有些不死心、也带了些侥幸,翠儿侧耳聆听,发觉门外走廊里并无脚步声响起,便又壮了壮胆子,蹑着足,往书房墙角立的书柜那头走时,脚下一软,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竟是一纸画卷!
本已被风吹落在墙角、极难再被人发现的那纸画卷,被个丫鬟鬼使神差一般,找了出来!
捡起地上的画卷,对着窗口透进的月光,展开画卷一看……
“狐狸精!”
翠儿盯着画里女子,两眼几乎喷出火来——就知道这狐狸精接近凰少与夫人,就没安好心!勾搭有妇之夫,之前仅仅是下人们的猜测,今儿晚上,可算让她捉到把柄了!
凰少他呀,为我画了张像,就挂在书房里,他日思夜想的,就是媚娘我!
你呀,去瞧一眼就是了,也别把画摘了,也别告诉阿雪姐姐,该瞒还得瞒着不是?
不过,你可得记住了——别以为你的夫人还能在这家里做得了主——想赶我出去?也不想想我如今是什么身份?
凰少的侧室,正房容不得侧室,可就犯了七出之忌妒!想赶我走?门都没有!
……
耳边又似乎听到狐狸精嚣张而得意的笑声,翠儿抓着画轴,手指关节处都用力得泛了白,她替夫人忿忿不平,加之这么多天受这个狐狸精恶意使唤、当她是个丫鬟就随意轻蔑、嘲讽,即便是个卑微的丫头,心里头也憋了火气,委实咽不下这口气,小丫头一心只想着搬夫人出来做主,好歹攥住了这把柄,怎肯轻易放过?
打定了主意,翠儿匆忙卷起画轴,夹在腋下,摸到门闩,小心打开房门,探出脑袋,四下里一看——没人!她急忙踮脚迈出门槛,将书房的门关妥了,提了裙摆,一溜烟儿的,往夫人房里奔去……
书房虚掩的门被关得死死的,门里书案上压的纸张却无风自动,透了月光的窗前似有一缕魅影掠过,书房里落了一声轻叹,如嗟如泣,飘渺如烟……
终是捡到了那纸画卷,翠儿片刻也不耽搁,一路奔跑着,冲回了夫人房里。
“夫人——夫人——”
一掀门帘子,翠儿气喘吁吁地扑到夫人床前,连声疾呼,硬是摇醒了昏睡中的夫人。
“……翠儿?”
阿雪半睁了眼,看到扑在床前的翠儿那迫不及待的神色,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她轻咳着问:“怎么了?”
“请夫人做主,将那只狐狸精逐出凰家宅门!”
翠儿咬牙切齿,当着夫人的面,愤然抖开了那纸画卷。
“唰”的一声,那张画像赫然展现在阿雪眼前,借着内室摇曳的烛光,她看清了画中女子的面貌神态,一幕兰汤浴艳的景致,不难叫人想象当时作画之人艳福非浅!
不必再去看画者落款,那熟悉的线条笔触,也曾细描过雪景中的她——是她的丈夫画的,曾经盟誓只为她作画的他,如今竟在纸上描画着另一个女子画像!画得如此用心、如此细腻!
“……为、为什么?”
咳嗽声加剧,阿雪颤手抓去,一把夺过画卷,泪眼朦胧地看着这画、这画……
猝然,一声悲啼,苍白而发颤的手,摸到了画中那只翡翠镯子,瞬间的打击如霹雳般直透心口,悲啼声中,阿雪张开嘴巴,一道血箭喷溅在画卷上。
“夫、夫人……”
翠儿吓傻了,骇然看着夫人声声咳血,到此时才知自己竟闯了大祸!
“凰、凰——郎——”
阿雪睁裂了眼角,血泪从眼角蜿蜒而下,她声嘶力竭般的悲鸣一声,竟用指甲抓裂了画卷,一道惊心的裂痕,裂开了画中女子的颈项,画卷撕裂,伴随着血雾喷洒弥漫,道道血箭飞溅着,染得一片猩红之色……
“夫人——”
惊恐欲绝的尖叫声,如锋利的刀子,从血色弥漫的房中穿透而出,直刺夜空,惊得枝头乌鸦拍翅而起,“呱呱”旋空,当空而悬的月,也似被染成了猩红之色,一轮红月,如此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