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没捉到把柄,即便屏风上挂着凰少的衣物,这些做下人的也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主子们的事,由不得他们当面质问什么,只在心里亮堂着、猜测到夫人因何晕厥,暗骂了几句,也不指望这位所谓的“神医”来诊治自家夫人,合力抬起了晕厥的夫人,就急匆匆奔出门去。
看这几个下人走远,媚娘才慢悠悠下床来,倒不急着藏那几件从丫鬟洗衣盆里偷来的衣物鞋袜,只披了件衣服,坐到桌子前,用指甲小心地挑了挑烛光。
光焰亮了许多,妖艳蛇舞的烛光,映在媚娘脸上,衬着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态,弯弯的眸子,狐媚中透了几分巧诈,她就静静地坐在房中,静静地等着……
快了、快了——
该来的,终归要来!
半个时辰不到,果然,媚娘等的人来了——
“砰”的一声,房门是被大力推开的,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一听这推门声,就知道来的人挟了滔天怒火,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来的是谁。
果然——
门,一推开,一道人影旋风似的冲了进来,冲着坐在桌边的媚娘吼了声:“你做了什么?!”
“怎么了?”媚娘背着身时嘴角还泛着一丝冷笑,回过身来,却换了个表情,满脸惶恐地望向冲到她面前的这个男人。
凰恭赁火烧火燎地冲进房来,脸红脖子粗地冲房里的她吼吼:“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媚娘似是很困惑。
“我的娘子——阿雪!”
凰恭赁那个悔呀,早知今晚就不出去应酬了,几个乡试的书生,硬是把他拉到茶馆子里,说着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的事,这不,晚些回家就出事了——回了家才知阿雪出事,他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听下人们七嘴八舌说夫人是去了“狐妖”那里才出的事,再被丫鬟翠儿加油添醋了一番,又见大夫来诊治了,阿雪依旧面如白纸昏睡不醒,他胸口一把怒火“噌”就上来了,挟了这旺燃的怒火,狂也似的冲进媚娘房里,见她满脸无辜迷茫的表情,他更是怒不可遏,咆哮着道:“翠儿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冲她打听我娘子的性格喜好,也知道她今日已能下地行走,你是料定了她会亲自上门道谢……”
“噗嗤”一声,媚娘竟听得发了笑,直笑得抱着肚子弯了腰,像是听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笑得连眼角都沁出泪来!
“你、你……你笑什么?!”看她竟还笑得出来,他倒愣了愣神。
就趁他这一愣神的工夫,媚娘长吸了口气,一根手指头戳到他脑门子上,嗔怪地睨了他一眼,道:“我花这心思,还不是为了救你娘子!你忘了,我来这凰家,就是当你娘子的替死鬼——傩灾傀儡!”
“那、那又如何?”他还是反应不过来,被她戳了脑门子,更觉自个像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站在她面前,一愣一愣的,刚来时的火气也莫名其妙地压了下去,只是满心的疑惑不减。
“替人挡难,当人傀儡,不了解你娘子的性格喜好,怎能学得七分像?”狐媚的眸子微眯,眼神里藏掖了几分巧诈与算计,她“嘻嘻”发笑,“我若不知你娘子的喜好性格,万一黑白无常来拘魂索命,一眼就辨出谁是真身、谁是傀儡,你娘子不就……”话说到这里,聪明人自是懂的,看他脸色缓和了不少,她又不露痕迹地靠进些,往这男人耳边轻轻吹口气,柔声道:“你娘子的病稍见起色,还不是我的功劳!”
不错!阿雪今日还能下床行走了,但是……“你向丫鬟下人打探阿雪的性格喜好也就罢了,为何还从翠儿那里窃了我换洗的衣物挂在床前,阿雪一来,能不误会你与我、你与我……”说到这里,他只觉被她吹了气的耳根子发软发烫,急忙偏过脸去,往后退开一步,正要板起脸色问话,脖子却又被勾搭住,稍一转头,他险些岔了气——
媚娘如影随形,见他往后退却,她便往前紧逼一步,蛇般溜滑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她在昏暗摇曳的烛光里仰起脸,眼波朦胧地望着他,手指头轻点他的额头,语声越发轻柔:“冤家!我既已当了你娘子的替身傀儡,这房里若无‘夫君’贴身衣物,若不扮得像些,如何帮你娘子渡这坎儿、挡这生死劫?”
如此一个狐媚的尤物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冤家”二字入耳,木头疙瘩也能开了窍,何况,凰少本就不是铁石心肠,心里自然也有几分异样的、莫名的冲动,不由自主的,双手即将环抱上她的腰际时,下人们平日里声声念叨的“狐妖”二字突然贯入耳内,浑身猛打一激灵,双手僵停在了半空,他添了探干涩的唇,沙哑着嗓子喃喃了一声:“妹子……不可、不可……”
“莫非……”
媚娘指尖擦过他脑门子上淌下的汗珠,心知这位凰少为人亲和、又重情义,世家子弟自是家教甚严,读圣贤书自是非礼勿视,十足十一个好男人!加之少年俊才,无数怀春少女为之心仪,她,也不过是沧海一栗!只有那个阿雪、那个阿雪……半眯的狐眸里闪掠一丝忌妒,却又飞快地被她掩饰住,只在烛光下,弯了眸子的看着他,她问了句:“莫非……你不想救娘子了?”
“不!”凰恭赁一惊,僵在半空的手急切地往上一抓,紧紧握住了媚娘点在他额头的那只手,焦急祈盼之情,溢于言表:“救她!一定要救救阿雪!”
果然,他心里最紧张的人只有一个——阿雪!
看着被他猛然握紧的那只手,媚娘笑得越发轻柔,只轻轻的,在他耳边道了声:“眼下,怕是连我也救不了她了!”
“不、不……不会的!”
紧握着媚娘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反而越握越紧,凰少像是落水的人,拼命抓着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那种乞求的眼神,直直的,能刺到人的心里去,“媚娘!求求你,你一定要想办法救阿雪!一定要救她!”
这个男人此刻紧握了她的手,亲口唤着“媚娘”,眼里只牢牢看着她,穿透着直达她眼底的——他的视线——那种全然信赖、完全依赖的眼神,怕是她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
“眼下能救阿雪姐姐的……”
手,被他紧拽得很痛,手心里莫名地发烫,烫到心口却是一阵悲凉,如同陈醋入锅沸腾,手一触,却没有灼伤的温度——他与她之间哪怕连情殇都没有,这一瞬,她觉得自己有些傻,弯在嘴角的笑,泛了悲凉,却有种莫名的不甘如毒辣的火蛇蹿入胸腔,缠着那股悲凉,五味杂陈时,她嘴角的笑,竟有些扭曲了!
带着一丝丝扭曲的、诡异的笑,她接道:“眼下能救你娘子的,只有你自己!”
“我自己?!”他一愣,又急切追问:“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凰哥哥——”媚娘一声唤,如唤心上人一般,在他一愣神时,她“嘻嘻”地笑道:“为我画张像吧!”
“呃?!”
凰少噎了半晌,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只看她笑得、笑得……果真似个狐妖般的——带了种危险的气息,渐渐地偎入他怀里,在他僵住了身子时,她轻悠悠地道:“我要你眼里看着我,画着我,想着我……把我当成你的娘子,用心用情去画,画好了,挂到自己的书房,这几日也别去阿雪房里了,就把自个儿关在书房,看着我的画像,想着我就是你的娘子……”
“你是说……”凰少一点既透,当真由始至终都没有忘记领媚娘进凰家老宅子的初衷——她是神巫!是帮阿雪挡难消灾的傀儡替身!是他与阿雪唯一的希望!是他们的恩人!
“你要我把你当成阿雪,才能让傀儡术见效、才能帮阿雪避过生死劫数?”他兴冲冲地道,忽又疑惑了一下:“为何要将你画在纸上?”
“难不成……”媚偎依在他怀里,眉眼斜波一睨,半真半假,又似轻佻地戏言,“难不成你要天天待在我房里,天天看着我,天天将我当娘子侍候?”
“……使不得!”
好个厉害的媚娘,直堵得凰少说不出半个“不”字,只迭连点头称好:“还是画张像儿挂书房的好!”
“冤家!知道了还不赶紧去做?”
他记着她是来当傀儡的,她在他眼中……在他眼中——也只是个傀儡!
媚娘看这男人一脸恍然,既而欣然颔首,当真去书房拿了文房四宝,匆匆去匆匆回,片刻也不耽搁的,铺好了宣纸在桌上,一边磨着墨,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你坐哪里?我这就掭墨来画!”
媚娘不答,只从桌边缓缓站起,款步走到屏风前,回眸冲他一笑,在他痴了笔却愣了神、茫然不解地看着她时,她闪身躲进了屏风里头,半晌都未露面,只听得屏风后面有水声响起,随之,一团团热气咽丝雾缕般的,从屏风内侧弥漫出来。
“媚娘?”凰少搁了笔,翘首往屏风那边张望,“媚娘——”他声声疾唤,心中惦念着娘子的病,唤了几声依旧不闻媚娘应答,他是真个急了,绕过桌子,大步往屏风那边走。
走到屏风前,正欲绕进去一探究竟,屏风内侧却有一物抛出,他抬头看,被抛出高高挂上屏风的,竟是女子的一片桃色肚兜——正往屏风内侧绕的脚尖儿一滞,他骇然震愣在屏风外侧,半仰着头,直勾勾盯着屏风上、挂的那片香艳的桃色肚兜,半晌出不了声,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屏风前,傻了眼。
“凰哥哥!”
屏风后头一声娇呼,又一件彩锦宫装抛挂在屏风一端,半透明的纱质屏风后露着半截浴桶,温水注入桶内,雾气缭绕,朦胧里,媚娘香躯玉体如蛇般滑入浴桶,香肩裸露,云发披散,微偏着半张脸,探出屏风,狐般笑眯的妙目中,盈盈秋波睇来,她竟冲他唤了声:
“夫郎,快些来为娘子我作画!”
天色破晓。
凰恭赁胳肢窝里夹了一卷画纸,独自一人回到书房,一通忙活,将画裱糊了,挂于书房东侧墙面上,挂得端端正正。
他后退几步,负手仰望墙上那张画——
画中有一面描绘戏水鸳鸯的屏风,一件彩锦宫装挂在屏风一端,半透明的纱质屏风后露出半截浴桶,雾气缭绕的浴桶中一名女子正在沐浴,香肩裸露,云发披散,微偏着半张脸,狐般笑眯的妙目中,盈盈秋波睇来,从骨子里透出几分狐媚!
好一幕兰汤浴艳,当真能勾得一些男子心痒难耐!
凰恭赁盯着画中女子,出神了片刻,想着昨夜在媚娘房中作画,面对那无比香艳的一幕,他心头“咯噔”一下,感觉这画里有些不对劲——他盯着这张画,想的不是阿雪,竟是媚娘!
凝神细看,媚娘的气质神韵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与他的阿雪截然不同!他画的是媚娘,看的是媚娘,如何能做到日日看着这画,却能将画中人当作阿雪?
对阿雪分外熟悉了的感觉——这份感觉,无法与画中这个媚娘重叠,这可如何是好?
颇觉犯难,他蹙眉苦思良久,脑中忽有灵光闪过,急忙冲上前去伸手一把摘下画轴,将画重新搁回书案上,重又磨了墨、提起笔来,他往画上添了一物——媚娘翘着兰花指捻那柔滑浴巾的那只右手手腕上,以色彩添画了几笔,一只凰家祖传的翡翠玉镯,便被画到了媚娘的右手上。
这只翡翠镯子是凰家继承人迎娶正房时,由凰家父辈亲自交给儿媳妇的,传媳不传女,是嫁入凰家后升为家中女主人的见证物,眼下这家中,也只有阿雪的正房身份才配拥有这凰家祖传宝物!倘若凰恭赁有心纳妾收个侧室,除非正房亡故,否则就连侧室也没有资格拥有这只翡翠镯子!
凰家祖传的翡翠镯子,此刻就在阿雪那里,是他与阿雪成亲那日,由他亲手为她套于手腕上的,阿雪平日里在家里帮衬着、前阵子又忙于照顾病危中的凰家二老,端水煎药,贤惠良妻,样样都是亲手来做,怕就怕一个不小心打碎了如此珍贵的翡翠镯子,她怎样也舍不得戴,悄悄摘了,珍藏在丈夫书房摆了珍玩、古籍的书架木格子顶端一个红木匣子里,就当是放心地交付给丈夫代她保管了。
往画中添了凰家祖传给儿媳妇的翡翠镯子后,再将画挂回正墙,凰恭赁仔细端详,满意地点点头,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看这画时,只盯着画中女子手腕上这只翡翠镯子看,不看其他,他心中想的,便也只是阿雪了!
满怀殷切祈求,他坐在书房里,看着画中的媚娘手腕上那只翡翠镯子,想着爱妻阿雪,整日都没有踏出书房房门半步,或许是心诚则灵,到了傍晚时分,阿雪那边果真传来一个好消息——昏迷了一天一晚的阿雪,终于苏醒过来!
请来家中照料病人的郎中大夫前来传达这个好消息时,整日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的凰少,开心地几乎蹦蹿起来,急急催着郎中带他去见苏醒的阿雪,兴许是过于激动,出了书房,他竟忘了锁上书房的房门。
虚掩的门被风吹开一道缝隙,一缕阴风如魅影穿入门里,旋过书房墙壁,挂在墙上的那张画,被吹得掀起,“啪嗒”一声,整幅画飘曳而下,掉落在不甚引人注意的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