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
清冷的石板长街上,更夫敲着锣,喊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声,穿街走巷。
半夜三更,小镇里,家家户户都沉浸在梦乡,惟独北街巷尾,大青石砌的围墙中段,凰家那道漆色剥落的老宅门“嘎吱”微响,一个青衣小帽的门丁挑灯而出,用长竿子往门楣上高高悬吊起了两盏绢纱灯笼,幽幽光焰,照着那道宅门,照亮了“站”在门板上的申屠、郁垒。
这是凰公子今日里提到“雪姨”这个人名后,凰夫人遣了家丁买了门神像,刚往门上张贴起来的。
两幅门神像,张贴于寻常百姓家,倒也不稀奇,但,此宅主人偏偏做那惊世骇俗之举,竟在申屠、郁垒两幅门神像的中间,又添上一幅钟馗的画像,门楣上横了根桃木,祭凶神、镇恶鬼的意图昭然若揭!
微弱的灯光摇曳风中,那只浸泡了“触目惊心”的物体的瓶子倒是被人收了起来,于是仅剩了一根绳索晃荡在门楣下。
灯下,钟馗之像森然而立,狰狞了面容,吓得仰头朝他看来的门丁打了个激灵,嘴里头碎碎念:“半夜也不让人睡个安稳,啐!衰到家了……”
用长竿子扶正门楣上挂的桃木,门丁又往门前台阶上搁了颗螺蛳,一俟安排停当,回到门里头,砰然关紧了宅门。
夜阑人静,凰宅府邸里依旧灯火簇簇,只只灯笼挑挂于廊檐门柱,惟独西面那片院落深处那道柴门里锁住的一片废园,不见半点火烛,偌大个废园岿然沉寂在夜色中,犹如张开了嘴巴吞噬万物的魔兽。
锈迹斑驳的门锁,长满青苔的石阶,剥落了漆色的砖瓦围墙边上,杂草丛生。
荒废已久的小园里头,灌木荆棘丛中,一口八卦井,井壁凹凸不平,井内深幽幽见不着底,井口移开的石板盖子上落了片碎布,似是女子裙摆撕裂下的布条,还有一行新鲜的足迹印在泥泞里,湿淋淋的脚印从井口边一直延伸到杂草丛生的墙角,而后踩落在倚墙而植的歪脖子老槐树树干上,顺着斜伸的枝柯,这行足迹消失在了院落的围墙外。
墙外一幢红楼,是凰家公子的居所。小楼里光影交叠,竟还有些动静。
顺着小楼扶梯而上,至二楼靠东面的一间厢房,烛光幽幽,在纸糊的窗格子里透了出来。
“少夫人,您醒了?”
一个丫鬟端了水盆进房来,拧了把湿毛巾,走到床前。
“什么时辰了?”
无情刚睡醒,正从床上坐起,掀了帐帘,接过丫鬟递来的毛巾,洗了把脸,看窗外,夜色正浓。
“三更天了。”
丫鬟回着话儿,侍候新进门的“少夫人”下了床,更衣、梳洗妥当,将人扶到茶桌边,沏了盏热腾腾的茶茗,端送上去。
“这么晚了……”无情接过茶盏,吹了吹茶汤,看上面悠悠漂浮的几片菊花,鼻端闻着茶香,精神头也算是上来了,一扫疲惫的模样,啜了口茶,看看四周,房间里只有她与丫鬟两个人,不由得心中纳闷。
他,怎的……还不回来……
“少夫人饿了吧,奴婢这就给您送膳来!”
丫鬟欠个身,退下了。
“哎……”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无情按耐住心中的疑问,静候在房内,等人回来。
片刻之后——
笃、笃、笃!
敲门三下,推门进来的,却依旧是那个丫鬟,手中端了晚膳,合着糕点水果,一小碟一小碟的摆上桌来。
“凰夫人……”顿了顿,无情改了口,“婆婆用过晚膳没?”
“晚间用膳时,夫人遣了奴婢来唤少夫人,看少夫人睡得正香,夫人交代奴婢不来打扰,只等少夫人睡醒后,再送膳来,让少夫人在房里头吃着就行,不必再给夫人请安了。”
丫鬟一面答话,一面往桌上搁筷子。
无情看她摆上来的菜色——三菜一汤,有鲈鱼脍肉、莼菜羹、金丝酥卷,还有一碗东坡肉,再盛上两碗荷叶包煮的香米饭。
菜色饭香诱人,无情持了筷,边夹菜品尝,边与丫鬟闲聊:“这是凰家里厨子的手艺?”
“不是。”丫鬟静立在旁,惦着凰夫人的交代,好生侍侯着这位“少夫人”,自是有问必答:“是我们家公子,亲自下的厨!我们家公子平时很少自己动手做菜,还怕生疏了,少夫人快尝尝好不好吃?”
“哎?公子他……亲自下的厨?”
无情很是吃惊,如今这世道,男子为自个儿内人下厨做饭,真个是不多见的!她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入嘴里一嚼,嗯!香嫩肉滑,果然有七成火候!“你家公子……怎会学了这做菜手艺?”她突然来了兴致,想听丫鬟聊聊自家公子的事。
看“少夫人”吃得香,丫鬟喜道:“我家公子自小喜欢女子之物,女工、厨艺样样精通!还是跟着夫人学的呢!”
“哎?”无情更是纳闷,“你家夫人怎的教儿子这些女子才该学的……”
“不、不是……不!”丫鬟惊觉自己说错话了似的,急忙摆手道:“公子只是闲得慌,凰家也多是女眷,平日里耳濡目染罢了。我家公子他……还是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字呢!”
“你家公子这病……”无情有意问个丫鬟套些话儿,偏偏这丫鬟被主子调教过,方才已失言,此刻更是谨言:“我家公子好得很!少夫人莫再多问,寝不言、食不语,您慢点儿吃着,奴婢怕您呛着!”
啪嗒——
无情往桌上拍落筷子,笑着抬头看向侍候在身旁的这个丫鬟,见她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她笑了笑,只道:“这么晚了,你家公子怎的还不回房?”
听“少夫人”问的是这事儿,丫鬟反倒松了口气,忙答:“少夫人先用完膳,奴婢自会领少夫人去见我家公子!”
“领我去见?”自个儿的房里头不待,半夜三更的,这人跑哪儿去了?还要个丫鬟领她去见?
心里头无数个闪念,无情终是淡然笑了笑,重又持了筷子,倒真个慢悠悠的品尝起每道菜色,一顿晚膳,足足吃了半个时辰,见站在一旁的丫鬟暗自焦急,她便觉好笑,偏还不紧不慢地问:“就这么点菜色?”
“少、少夫人……”惊讶于这位少夫人不似白天看时那么怯懦乖觉,丫鬟还真个着了急,一脸焦急地催促:“公子今儿晚上就等着您与他……与他……”话说了一半,分明急得不行,偏又烫红了脸,开始支支吾吾。
“与他?与他如何?”当着个丫鬟的面,无情倒也露了几分本性,慧黠淡定,笑得漫不经心的,瞅着这丫鬟。
丫鬟涨红了脸,支吾半晌,豁出去似的,深吸了口气,闭了眼蹦豆子似的一口气说了出来:“让您睡好吃好,公子今晚还盼着您与他圆房!”
“噗——”
无情当真呛着了,直咳得险些岔了气,这会儿倒换成她涨红了脸,只当自个儿听错了,呛咳着还不忘再问:“什、什么?”
“公子盼今晚与您圆房!”丫鬟说了一次,说这第二遍,心里也没这么臊得慌,索性还催起“少夫人”来:“您快些用完膳,别耽搁了时辰,公子还在那边等着您……”
“哪边?”真个要圆房,不在自个房间里,还要在哪里行这周公礼?
“您吃好了,随奴婢来就是了!”丫鬟偏还神秘兮兮的,卖个关子,不与“少夫人”明讲。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洞房里头那桩子事儿未了,看情形,他还真个回不去地府,果儿也真是的,昨儿晚上让她灵魂出了窍,今儿还不得照旧把那未完成的事儿给做下去?!
“啪嗒”搁了筷子,无情缓缓起身,理了理身上新换的一袭宽松布衫,道:“我就这模样去见他?”今晚这丫鬟算是给人送了件男子的衣衫,穿在柳果儿身上,虽宽宽的不是很合身,但比反串的红装束缚,来得轻松些,脸上也不必弄精致妆容,就由丫鬟侍侯了梳洗干净,清爽自在的,倒也舒服许多。
“是,少夫人这模样一准儿称了公子的心意!”丫鬟这一口一个“少夫人”叫着也不觉别扭,敢情是之前过门的“十二个新娘”,令凰家众仆役奴婢屡见不鲜,倒也见怪不怪了。
“好,你带我去见他!”无情依旧笑得漫不经心,弹弹衣袖就往门口走。
丫鬟抢上一步,开了房门,摘下门口悬的灯笼拎在手中,率先走出门去,往前引路。
“少夫人,请随我来!”
丫鬟领“少夫人”去的是凰家老宅子北隅一片花园,园中曲径通幽,假山苗圃,小桥流水,一派富贵人家的园林气派。
这老宅子里的建筑,历史挺悠久,假山旁的凉亭子,古色古香,亭子里空荡无人。
无情走到亭子边,环顾四周,园子里不见凰公子的身影,不禁讶然问:“你带我到小园来做什么?公子呢?”
“别急,这就到了!”
丫鬟领着路,没进小亭子,反而绕到凉亭后面、那座假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