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脚,已渐渐的,入了池塘,水,渐渐的,往上漫,浸过足踝、没过膝盖……
等一下……
不、不可以……
快快、快快止步……
一个声音,像是从池塘里、水底下传出来,闷闷的,灌入耳中!
无情一怔,倏地裹足不前,目光愕然地盯着池塘水下——
水面下,渐渐浮出一张面孔!
一张熟悉的面孔,清晰浮现在如镜面般光可鉴人的池水里!
那竟是、竟是……
“果儿?!”
他理应在地府枉死城中,莫非,是透过“阴阳镜”这个媒介之物,观察到了她在人世间的一举一动?!
“果儿,我并未负你所托,已助你弟纤纤脱离虎口……”
既已不负所托,她也理当回去了!
“无情,你已在逍遥府等了三天!不如……再等三天!”
投影在水面下的那张脸,透出万分不舍、万分焦急之色——柳果儿似是不甘心就这么了结了生前之事!
“再等下去?莫非……你还想进凰家古宅子的门?!”
无情讶然。
“让我再嫁一次吧!代我弟弟纤纤,再嫁与凰公子……”
心愿未了,柳果儿透过“阴阳镜”硬是要阻拦无情归来!
“你……当真就这么喜欢他?!”
无情似笑似叹:男子相互动情,当真如此不顾一切?
“我、我……”
水面下那张面孔浮动着,竟也透了几分羞怩之色,咬唇半晌,方始幽幽地道:“我只是想……寻回那夜洞房里的记忆!”
一语中的!
无情心头震了震,果儿讲的这句话,又触及她内心深处,“那夜洞房里的记忆……”她本也想帮他拼凑起零碎的记忆。
那夜,洞房,发生了什么……
“罢了、罢了!”
无情轻声一叹,当真转个身,往池塘岸上走,重又回了岸,打消草草完事的念头。
坐回那块岸石上,见池塘里泛漾着圈圈涟漪,却已不见了果儿那张面容,她微微探出头往水面照,只照得一双淡色似无情的眸——过了今夜,再等两天,她便要代果儿亲身经历凰家洞房之事!
“哎?又得代人出嫁!”
拧干了衣裤上的水渍,无情低头看看自己附魂儿的这具少年身躯,大白天的,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她的双手尽量不去触碰身上敏感部位,小心地解了衣带、脱下湿淋淋的罩衫,晾到岸石上。
而后——
手儿又摸到腰带上,自个闭了闭眼,终是咬牙躲到岸石后头,寻了方便,再打起精神,在郊外池塘边的那片野林子里兜兜转转,寻得些果实、无毒的野菇,钻木取火,在岸边,堆起了篝火,夜里图个暖和,也解了饥寒之迫。
如此狼狈,倒是头一遭!
偏偏,无情苦中取乐,待天色已晚,夜里摸着黑的,褪尽衣衫,下了池塘,竟也不怕倒春寒里这刺骨的水温,在水中尽情梳洗了一番。她这人,自身好洁、极要干净,一天不洗澡,浑身就难受着。
看她趁着夜色,在这无人的郊外池塘里,尽情梳洗,双手一遍一遍,几乎摸遍了果儿未着寸缕的全身肌肤,正透过“阴阳镜”观察她一举一动的正牌柳果儿,直瞧得目瞪口呆,脸上热辣辣的,火烧火燎一般,肚子里可犯了嘀咕:这戏子,对凡事究竟是太不在乎,还是真个无情无欲?!换了别个姑娘家,可无从适应这少年之躯,怕是连羞都要羞死,偏偏这人呀,心细胆大,绵绵里藏着针,愣是让人瞧不出来——竟是如此的处变不惊!对世俗眼光,也浑不在意!
当初,她像是不愿接他所托,而不是不敢接!
对断袖之癖、龙阳道,她似乎很能顺应?!
奇怪也哉!
“凰公子……这人,你觉得怎么样?”
如第一次由古井之中游魂而出一般,凡井水、河水、池水……只要有水的地方,皆可作为水面与“阴阳镜”镜面之间互通的媒介,无情在池塘里梳洗时,果儿的声音又像是从水底下闷闷传出……
“凰公子?”
芙蓉出水一般,无情破水而出,绾起青丝长发,发梢上的水珠子,一串儿一串儿的,滴溅在水中,泛开层层涟漪。
朦胧月光下,纤纤少年出浴的身体,极是诱人!
“清雅秀丽,不可多得!”
着实是个令女子也要羡慕三分的美貌公子!无情走到岸上,捡起晾干了的罩衫,裹了身子,坐到篝火旁,淡色如水的眸子,映了火光,神思恍惚中,不知怎的,她竟想到刑嬷嬷所携的那一卷状纸——
龙阳人氏,无情,本年开春黄道吉日,自龙阳外乡来柳县,身份不详,经刑氏媒婆说媒,嫁与柳县柳家宗室柳元培为妻,出嫁当日,洞房之时,遭夫家揭发不可人道之实,当夜以七出之无子罪状休弃,连夜被撵出夫家,柳家却在那夜遭祝融之灾,全家一百余口惨死!
她,竟是连柳家前夫长得是何模样,也记忆得朦胧模糊了!眼前,只晃着凰公子那张秀丽容颜,她不禁笑叹:“风花雪月的多情公子哥儿!”
“你、你……”柳果儿瞪着镜子里的影像,眼瞅着她上了岸,传不得声的他心中气苦:这人,笑得如此漫不经心,怎的连凰公子这等出众的人,她也不在乎?她还识不识得人间情为何物?!
“娶过十二个新人的凰公子……”
十二个鲜活的生命,都因他早早凋逝了……
再过两天,凰家古宅子迎的第十三个新人,又将会面临着怎样的遭遇……
“快了……很快的,我也得走进那座古宅子了!”
一道古宅门,进去的是活人,出来的是死人!
但是——
这一回,进门的,其实也是个“死人”……
“亡魂新娘”,若是入了凰家古宅子的洞房里……
……
独坐篝火旁,无情忽的笑了,眼中有妖异的火苗在蹿动,像是有个火种被不小心点燃,快要烧起来了……
三日后,郊外园林荷塘边,小雨淅淅沥沥,她在烟雨朦胧中撑了一把油纸伞,茕茕孑立在池畔,等了许久、许久……
伞上挂了一帘雨珠,周遭景致又是模糊不清,朦朦胧胧,如梦如幻!她,如同置身在一个梦境,沉静默然地在自己编织的梦里等待着一个梦中人的出现。
雨水点落荷塘,泛开层层涟漪,一圈圈扩散——消失。
天,亮了。
雨,依旧下着。
一股子湿淋淋的感觉,漫上心头……
耳畔萦绕着淅沥雨声,初春多雨,积洼处处,猝然,洼中水花溅起,她那碎碎、迷离的目光竭力穿过层层雨帘,看到雨中一辆马车驰骋而来,车夫扬鞭高呼:“那位小哥,快快上车,我家公子嘱咐小人送你上路……”
送人……上路?!
江南墨竹撑起的油纸伞面打了个旋,猝然抛落在荷塘中,纤纤长发飞舞,奔在雨中,切切呼喊:“凰公子——”
“公子昨儿又犯了懒,今早还醉在花间,来不了了。”车夫赶紧扶纤纤上车。
“醉在花间?”随车离开北郊,无情挑了车帘,回望荷塘,依稀看到池畔一抹素色身影,淡淡的,如烟丝雾缕,亦真亦幻……
凰公子?!
梦中衣裳雾中烟,流水浮萍镜里花——他是来了,还是一直未曾离开,如此百转千回、煞费苦心的安排,在意地观察着她,却又躲着她,他图的……究竟是个啥?
凰公子……
秀丽出尘、花心倜傥……裹着光鲜外表的伪装,在雨雾迷蒙了的这个清晨,又变得恍惚如梦……这人的心思,竟是如此的不可捉摸!
马车终是渐渐远离了北郊,绕了个大圈子,竟又回到了杨柳镇上。
咯哒、咯哒……
马蹄声声,清脆地点落在石板长街,穿过清晨里行人稀少的街道,拐个弯,停在了僻静胡同里。
掖在胡同里的一道小门微开,打里头迎出来的,竟是孙嬷嬷。
打门里急急迎了出来,孙嬷嬷撑了把伞,见“纤纤”下了马车,就把人往伞下一拉,压低了伞檐,疾步往门里走,由逍遥府后院的那道小门,穿府而入,绕了个秘径,把人带到一间密屋里,独自处着,孙嬷嬷什么也不多讲,砰的反锁了房门,便匆匆离开。
怎的……又将她送回来了?
闷在屋子里,无情呆了片刻,就听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门锁开了,几个小童合力搬了个浴桶,进了房门,一通忙活——架柴火、烧开了水,往浴桶里舀,热气升腾时,催着“纤纤”褪了衣衫,把身子浸泡在桶里,洒了片片芬芳的花瓣,伺候着给人净身沐浴。
“这是做什么?”无情挣扎了一下,敌不过这几个童子齐齐伸手按压,整个身子泡进了浴桶,由人伺候着梳洗,她心中却十分纳闷,追问了几遍,才听一个小童答了句:“新人出阁,总得梳洗打扮。”
给新人梳洗打扮、再送新人出阁嫁人,这是新人娘家的事儿,敢情还得由着孙嬷嬷来安排妥当,这会儿再想离开这逍遥府,可得等凰家遣了花轿来,乘花轿出“娘家”入“夫家”!
换过了十桶温水,足足梳洗了三个时辰,整个身子都泡得发红、手指头发皱发白,无情才从桶里被人架了出来,脚下软绵绵地发虚、脑子里也是一阵阵地发晕,毫无招架之力,由着伺候人的小童往身上裹了衣——
一件素净雪白的长衫裹在里头,一件红纱罩衫罩在外头,也不作新娘打扮,就简单利落地束了发、蒙上块红盖头,草草了事,竟不如梳洗时那般费心费时,似乎把身子洗干净了,清汤挂面的,就可以供富家公子入口品尝了!
红盖头劈头盖脸的一罩下来,无情眼前便是漆黑一片,只觉身旁有人伸手来扶,那手劲儿很是强悍,硬是半搀半扶的,将人拽出了房门,蒙着脸被人忽左忽右地生拉活拽了一通,发晕的脑子更是分不清自个被人拽去了哪里,只在跨出一道门槛时,她听得孙嬷嬷的声音响在耳畔:
“吉时未到,怎的又要出府去?”
听这刻意压低嗓子发问的声音,孙嬷嬷竟也是提心吊胆、紧张兮兮的。
“公子昨夜梦呓,声声唤着‘纤纤’,夫人好奇,想先见见这即将上门来的‘新媳妇’!”
搀扶着无情出府竟是两个凰家仆役,声音听着挺耳熟,其中一个便是来下过聘礼的阿财,平日里帮主人家干差事、做惯了下人粗活,难怪手劲那么大,也不等孙嬷嬷应声,便径自将梳洗妥当的新人强行拽了出去。
被人拽着跨出那道门槛的一瞬,无情耳边似乎听得孙嬷嬷倒抽了一口凉气,脱口惊呼了声:“主子要亲自接见他?!”
穿入耳内的惊呼声,闷雷似的轰隆隆震荡心头,无情心中骇怪:能令孙嬷嬷尊称一声“主子”的,只有这逍遥府的幕后主人,那个平日里总被官爷们好奇地挂在嘴上探究、又被孙嬷嬷敬畏地以远在关外贩茶等原由搪塞客人问话的……逍遥府幕后主人……难道、难道……
“见了我家夫人,小心答话!”耳边一句叮嘱,无情依稀感觉自己像是被拽拉着穿到了逍遥府后门外的巷子另一头,被推到巷子口,搀扶的力道突然消失,身边两个仆役默默退下,留她一人在巷子口,隔着红盖头,闷着声儿,木头似的独自杵了片刻。
冷静了片刻,觉察着身边再无半点声响了,无情小心翼翼地掀起盖头,抬头看去……
巷子口正对着一条街道,老街上几间老铺子,生意冷清,门可罗雀,风,吹动街上几片落叶,沙沙作响。远远的,传来“梆梆梆”的敲打声……
无情走出巷子,站在街心,左右一看,店铺左边是打铁制钉子的,右边是凿石头雕石碑的,正对面是专给死人裁丧服的布庄,斜对面还有一家棺材铺。敢情这一圈子开的店铺是专发死人财的!
一阵冷风吹过,站在这冷冷清清的老街上,看着四周发死人财的家家冥铺,无情心头倏地蹿了股寒气,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那家棺材铺,铺子里有个很是眼熟的物体端正摆放在堂奥中央——
赫然是一口红棉被裹顶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