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门,我只进去过一回。”
柳果儿飘身于门前,仰头,痴痴看着门楣。
无情上前几步,却是低了头,看着这门槛——被踩得有些凹陷的门槛。
“这门里头,住的哪户人家?”她问,看这古老的宅子,漆色剥落的宅门里头,杨柳掩映,屋脊层层叠叠,飞钩重角的屋檐下,串串风铃荡响,门里庭院深深,像是一门宗族本支的大户人家!
“门里头住的人,名儿不俗——叫凰公子!”
柳果儿一说这名儿,眼中就隐透几分倾慕。
“凰公子?”无情听这名儿,倒有了几分的兴致,“这姓氏倒是稀罕得紧!”
“与这古宅一样,凰公子是个谜一样的人儿!”想当初,他自己也与无情一样,慕着“凰公子”之名,欲探究这古宅子与它主人之间的故事,结果却……
柳果儿表情微变,幽幽地道:“住在杨柳镇上的每户人家,口口相传着——镇子老街里的这座古宅子,晚上总会闹出些奇怪的动静,古宅里头的凰公子娶过好几房娘子,却都莫名死去!凰公子娶亲有个习惯……一个别人家都不曾有过的习惯——在夜里迎亲娶新娘!”
柳果儿目光极欲穿进门里头,口中喃喃,“我只在那夜来过……”
“那夜——子时……”
目光渐渐变得迷离,追忆的表情、使得脸上犹如蒙了一层神秘的薄纱,柳果儿幽幽一叹,娓娓道来——
夜,子时。
正是恶煞临门、百鬼作祟的大凶时辰。
一桩嫁娶婚配的喜事,却在此时,在这古老的大宅子里头,悄然进行。
浓浓夜色中,一顶花轿,由四个脚夫匆匆抬来,两盏琉璃彩灯挂于轿顶垂檐,晃荡着,红蒙蒙的光,照着低垂的轿门帘,帘子里头隐约映着个人影。
老宅子那两扇厚重门板,落了门闩,嘎吱嘎吱的,徐徐敞开。
花轿入门,在院子里四平八稳地落了轿,四周立刻亮起灯盏,一盏盏红灯笼荡悠悠地悬在廊檐下,屋舍内奔出四个神色慌张的丫鬟,抬起花轿直奔布置妥当的洞房。
在洞房门前落了轿,轿门帘一掀,新娘子低头弯腰,从轿子里走出来,脸上蒙了红盖头,尚未看清前方的路,就被四个丫鬟齐力往洞房的门里一推——
新娘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去,一只鞋子却磕在门槛上,掉了下来。
洞房里燃起一簇微弱的光焰,隐约传出些奇怪的声音,宛如野兽的嘶哑嗥叫、并夹杂着低低的抽噎声。
片刻之后,光焰熄灭,屋子里一片漆黑,庭院里风吹草木,沙沙作响,九曲回廊上间间厢房门窗紧闭,古宅里头死一般的沉寂。廊檐下,只只红灯笼在夜风中荡悠悠,忽明忽暗的光焰照着新娘磕落在洞房门外的一只鞋子,那赫然是一只男人穿的布鞋!
翌日凌晨——
那一道宅门里抬出了一具红棉被裹顶的棺材……
“这是第十二口棺材……从那道宅门里抬出的——第十二口棺材!”
回忆中的画面突然静止了一下,柳果儿指着那具刚从门里抬出的红棉被裹顶的棺材,惊心地道了句:“我便是躺在那具棺材里,出了那道宅门的。”
“半夜乘花轿进这老宅子的新娘呢?”无情置身在他人的回忆场景中,只觉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怪诞梦境,尚且无法亲身体会那种真实感!
“新娘?”少年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夜乘着花轿、嫁入这古宅之中的新娘,就是我呀!”
“你?!”饶是再怎么淡定的人,此刻也不禁变了颜色,无情又惊又疑:“你是说那位凰公子用花轿娶进门的新娘……是你?!”
那位凰公子怎会娶个男人为妻?奇怪也哉!
“是!”柳果儿眼中几分隐晦,“果儿是乘花轿进去,躺棺材里出来的!”
一道古老的宅门,进门的是活人,出门的是死人!
“你进了洞房……”无情惊异地看他,“那晚,洞房里发生了什么?”
柳果儿眼神变幻了一下,原本静止停顿的画面猝然动了,那具红棉被裹顶的棺材被抬出宅门外后,冲着两个人直直地撞了过来。
“快、快闪——”
无情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往旁边躲闪。
柳果儿却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具棺材被人抬着横冲上来,即将冲撞到他时,回忆里的场景突然消失!
四周一暗!
黑暗中,忽有一簇烛光亮起。
无情眯了眯眼,适应了光线强度后,再看看周遭景物——
一间斗室。
斗室里桌、椅、床、柜……一应俱全,烛光投影,却照不出这些物体的影子,屋中摆设并非实物,只是阳间烧来的冥纸叠出物体的一种幻象罢了。
她这才发觉:自己仍是站在枉死城中的那间小黑屋里!
“那晚洞房里发生了什么,我的脑海里丝毫没有印象了!”柳果儿也站在这间屋子当中,举了根蜡烛,跳动的烛火照着那张媚色容颜,却有几分暗淡神色,“等我再睁眼时,就已经在这枉死城中游荡,成了城中一个冤死之魂!”
“你也不记得那晚洞房里发生的事?”无情的心,隐隐约约的,像是被触动了某根极细的心弦,此时此刻,竟与这少年的心境重叠,发出了奇妙的共鸣。
“是啊……记不得了……”
宛如被谁窃走了脑海中的部分记忆,柳果儿只将希冀的目光、凝视在无情身上,看她身披的红嫁衣,他终是像花弄影一样,猝然接过她手中捧的那顶冥火凤冠,缓缓的、缓缓的,把双手举向她的头顶。
“我只记得凰公子说过——若是果儿也从那道宅门里‘逃’出来,他便要再娶……”带了几分忐忑,他诚恳地望进她眼底,“我若没猜错——三天后,凰公子又将迎娶一个新娘,那人便是我的孪生弟弟!”
“你的……孪生弟弟?!”
那个凰公子下一个要娶的新娘……怎的还是个男人?!
心中疑窦重重,无情想问的话,却在看到他眼中诚恳的哀求、乞求之色时,再也问不出口。
“罢了!”她笑叹,“帮你一次也无妨!”好歹能再借到一缕魂魄,或许……还能帮他拼凑回那晚洞房里的记忆碎片!
“弟弟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孪生的兄弟,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果儿不愿看到自家亲弟弟也走上这条绝路,请你……代我回去,取代我弟弟——嫁给凰公子,也好救我弟弟一命!”
借尸还魂后,再冒充柳果儿的弟弟——嫁给凰公子?这、这……这大的风险,会不会在未嫁之前,就先被人识破身份?
无情还在犹疑未决时,柳果儿已手捧凤冠举至她头顶,手儿一颤,凤冠落下,稳稳地戴在了她头上,眼前又是一花,两个人都未动,她与他的位置却交错互换了,像是阴阳错位、乾坤倒转一般,两个人错身而过,无情胸前挂的“阴阳镜”光芒大炽,迸裂出一道缝隙,柳果儿眼前的她,身影猝然变得朦胧,如一缕淡渺烟丝,丝丝袅袅,渐渐的,被吸入镜面迸裂的缝隙之中。
看她化作烟缕雾丝、从他眼前消失不见!柳果儿接住直直落下的那面阴阳镜,镜面裂缝阖合,镜子微凸的阳面依旧发着亮光,亮亮的镜面逐渐呈现的景致,正是他生前熟悉的场景!
痴痴看着镜中浮现的些些影象,他耳边隐隐回荡着无情穿镜而入前,问的最后一句话:“凰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凰公子……
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