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
敲门两声。
“谁?”门里一个声音问。
“无情,前来拜见此间主人!”
门外,飘着个“人”。
“此间,无人。”门里,吃吃的笑声。
“门外,也无人!”
门外“飘”着的来客,答得更妙。
喀哒——
石门上开了个孔洞,门里人透过孔眼往外看,看到敲门的来客时,脸色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新娘子?!”
很少见到一个身穿红嫁衣的女子游魂在九泉之下!
看门外这女子二八年华,红衣如血,衬着寒雪欺霜的冰肌,风骨如梅,眉目如画,眸光流转间,察言观色般淡笑睨人,确也是个玲珑心窍的慧黠女子!
这女子一抹弯翘的菱唇总是带笑,却笑得极是漫不经心,分明是带了淡漠气息,斯人如梅,亦艳灼亦淡雅,偏生得一双魅惑人的眼睛,会说话一般……她的眼睛里——有戏!
“无情昨日刚刚与人成亲!”
闻得门里唤了声“新娘子”,门外身披红嫁衣的无情,苦笑连连——
昨夜,她还在与人拜堂成亲、洞房花烛,饮了合卺酒,微醺,醉梦里,隐隐约约似乎发生了什么,却已是记不清了……醒来时,她已不在新人的鸳鸯床上……
“黄泉路上,难得被你摸到这道石门!”
这道门的外面,一片白茫茫的雾,上不见天日,下不能着地,如同置身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雾里依稀可见一条路径向远方延伸。
这条路的起点矗立的黑白两色的阴阳石上刻着三个非常醒目的字——
黄泉路!
“这条路上,还有别的门可敲么?”
无情只瞧见雾里矗立着这道石门,除了敲开这道门,她别无选择。
“可有拜贴?”
入这门,规矩多,不是想进就进得了的。
“方才路上遇了个曹官,无情问过,这一纸判令状,可充作拜贴,拜谒此间主人!”
无情袖口滑出一物,滑入孔洞,“啪嗒”掉进门里。
门里的捡起一看,竟是一纸判令状——
龙阳人氏,无情,本年开春黄道吉日,自龙阳外乡来柳县,身份不详,经刑氏媒婆说媒,嫁与柳县柳家宗室柳元培为妻,出嫁当日,洞房之时,遭夫家揭发不可人道之实,当夜以七出之无子罪状休弃,连夜被撵出夫家,柳家却在那夜遭祝融之灾,全家一百余口惨死!
……
“弃妻无情,伙同媒婆刑氏,纵火杀人,身负夫家柳氏一族灭门血案?!”
判令状上字字惊心,句句敲魂!
“无情从未杀生!”
听来荒谬,但她委实记不清新婚之夜发生了什么?新郎为何在洞房新床之上,说她不可人道、无生育能力?为何婚嫁当日就要休弃她?那晚,喝过合卺酒,自个醉酒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啧啧!来了个妙的。”
一道石门,“嘎吱”一声,开了。
“稀客上门,请进!”
门楣上挂的金丝鸟笼里,一只鹦鹉说着人语,拍翅迎客。
“多谢。”
无情跨过台阶上趴卧的两只田螺,穿门而入,前方竟是一片冥界河川,湖心小筑,筑有水榭茶居。
湖面,盏盏漂浮的莲花灯,灯火闪闪,照着水上一弯拱桥,水下竟也倒悬着一弯拱桥,望月状的两座桥,于水上水下相映成趣,桥上有字,“奈何”二字。
桥对面,流水击石,哗哗作响,竹木搭建的茶居里琴声铮铮、茶香袅袅,清幽雅致。
她沿拱桥走到湖心小筑的茶居门外。
叮、铮——
门里有人轻慢地拨了一下琴弦,琴声徐缓悠长,抚琴之人的语声更是慢慢悠悠:
“此间日日待客,樱桃今日算是给本婆婆迎了个贵客上门!”
嘎吱——
半掩的门扉徐徐敞开,门楣上一串贴有招魂符的风铃荡出奇特的响声,如同喊潮人在海边吹起海螺敲响龙鼓,召唤海上泛舟渔猎的人快快归岸。
招魂铃声催人往前走,无情举足时往门里一看,心头猛然一惊,钉足原地,进退两难。
“你就是此间主人?”
茶居里一张琴案,坐在那里抚琴的女子竟然穿着一袭缟素,灯下模糊的面目,似是一张没有五官、空白如纸的脸,只是那笑声,笑得极是婉约。
自称“本婆婆”的女子,瞧这年龄似乎不大。
“来者是客,只可惜本婆婆今日没有煮茶,不便待客!”
茶室里没有茶,这是鬼话!
无情分明看到琴案旁煮得茶香袅袅的一壶茶汤,正想举步迈入门里,自行斟茶来喝,却被对方看穿了意图——女子甩袖一拨,竟将整壶茶汤打翻,茶水泼溅在了墙角几撙花盆上。
目光一掠,她讶然:此间主人栽培的花卉,竟开不出花朵,只光秃秃的枝杈插在盆中!
“你在人间,还有什么心事未了?”
扣指琴弦上,女子定睛看着她。
“心事……”无情凝眉苦思,终是悠悠长叹,“似有心事未了,却,记不清了……”
“你在人间,可有牵挂的人?”
扣紧琴弦,女子目不转睛,依旧盯着她。
“……似有,牵挂的人……”无情心头微动:这才是她迫切想回人间的原由吧?
“无依无托的游魂,四十九天已过,灵体不可归窍,即将魂飞魄散,你若想回去,除非……”转眸看看打翻在地上的茶盏,女子幽幽一叹,“除非……借七缕魂魄——七七追命!”
“借七缕魂魄?”无情愣了一愣,“问何人借?”
女子不答,反问:“无情……你为何叫无情?”
“我是孤儿,梨园班主在路边捡到我时,给我起了这个名。”无情淡淡一笑,眉目间却有独特的韵味流转。
“戏子无情!”
女子一语道破她嫁入柳家前就刻意隐瞒的身份,凝眸看她,眉目风情,带了戏味人生的淡淡笑缕,淡淡的含了一丝对世事的嘲讽,看似无情之人,眼波流转时,偏又蕴藉了十足的戏味儿,似能演得千种人生、扮得万种角色、悟得种种情感!
当真似沦落风尘的戏子!
“既是戏子,你若能为我变一次脸谱,我便为你指点迷津!”女子轻拨琴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此刻竟有了看戏的兴致。
“变脸把戏?”无情一愣,忽又笑了,“雕虫小技而已!你若想看,那就……献丑了!”
抖一抖袖,挽了个袖花,她忽而旋个身,以袖遮脸,挥出水袖时,脸上忽地多了一物,本是描画脸谱用的一张皮,此刻蒙上她的脸,却只是空白一片。
“这张脸谱尚未描画出眉目,你为何变了一张空白的脸给我看?”女子问道。
“无情不知,你想看我变脸变出哪张面目?就只好变出张空白的脸谱,任由你来画!”无情悠悠然说道,“生、旦、净、丑、贴、外、末,呼十门角色,你想看哪种,我便能扮演哪种!”
“不愧是戏子!”女子笑了,“无情,你当真是个聪慧之人,玲珑心窍、察言观色、长袖善舞!”顿了顿,又道:“若想借魂,亦非难事!”
看不到表情,女子灯下模糊了的面目,讳莫如深,语声却悠柔慢转:“七七追命,成与不成,你可敢与本婆婆订下赌约?”
“赌约?”无情沉吟,“成又如何?不成又如何?”
“若能借得七缕魂魄,七七追命成时,本婆婆助你重返洞房之夜,寻回记忆,或可重生人世!”女子抛出赌约,分晓利害得失,“若是借不到七缕魂魄,七七追命不成时,本婆婆要亲手取你元神,魂飞魄散,轮回无望!”
“九泉之下,我还有其他路可走吗?”无情长吸一口气,竖起单掌,毅然允诺,“好!我便与你赌这一把!”
“成败与否,只在你一念之间!”大画轴套小画轴——女子话里有话,却不明讲,留了几分玄机。
她与无情隔空对掌一拍,订下赌约!
“本婆婆这里,有面镜子!”女子凌空招手,手中突然多了一面镜子。
“镜子?!”
无情愕然瞪大了眼。
“这面镜子,本婆婆是特意为你留着的,”被人愕然盯着,女子神色自若,虚空抛出镜子,“喏,拿去!”
伸手,接到这面镜子,无情低头照了照。
镜子里是照不出半点鬼影子的,她却看到这镜子里另一番景象,才知这女子抛给她的,并非普普通通一面铜镜!
这面镜子边框镂花有两种文饰,分别铭刻了阳文与冥文两种符咒,镜子正反两面均可照物,凹面为阴,凸面为阳,竟是冥府之中也难得一见的一面“阴阳镜”!
“阴阳镜是连接阳间与阴间的媒介之物!你可以借由这镜子,穿越于阴阳两界!”女子一语道破宝镜玄机,“本婆婆只能帮你这么多,能否赶在魂飞魄散之前,重生,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若能借到七缕魂魄,你再来此间,我自当以茶相敬,指点你轮回重生之道!”
“此去五十里,枉死城中,姑娘或许能寻得借魂之人!此处不便留客,速速上路吧!”催客人上路时,女子从背后忽又取出一物,递了上去,“捧上这顶凤冠,入枉死城!”
“凤冠?!”
无情看看自己身上那一袭红嫁衣,又望了望女子手上奉上的一顶凤冠——
没有霞帔点衬,单单一顶凤冠,却很是奇特,民间的金花八宝凤冠儿,本有二珠翠凤于翠博山两侧口衔珠滴,这女子送上的凤冠却是一顶通体红玉雕镂般的艳色凰冠状,仅一只形态奇特的凤凰,昂首衔珠于冠顶,明珠异彩,没有丝线相串,粒粒明珠水滴状自然垂下,却不会洒落地面,只如一层流苏面纱,明珠垂帘掩映生辉!
凤冠檐边金扣,倒像是一圈金色发箍儿,仅可箍于高盘的发髻。凤冠上,还有一行诡异冥文,宛如七簇形态各异的火图腾,似镂花文饰般点缀得凤冠散射着幽幽光芒,竟是阿鼻地狱浴火般红得发亮之芒,映得这顶艳红色凤冠,也成了火焰艳芒之色!
一眼看到这顶冥文凤冠,无情心头莫名地惊怵万分!
“这、这顶凤冠是给我戴的?”是,她此刻身上只一袭红嫁衣,缺的是凤冠霞帔,但,离魂在九泉之下,还戴顶凤冠、穿着猩红嫁衣,太过诡异!
“去了枉死城,自会有人帮你戴上!”凤冠凌空飞起,荡悠悠降落到客人手上,看她捧得端正,女子如催人出嫁般,急道:“捧上凤冠,快快上路吧!”
话落,抚琴声戛然而止,门内女子拂袖拒客。
拂袖间,凉风袭来,门,砰然关上了。
无情吃了个闭门羹,愣在门外,喃喃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走这一遭,怎能连恩人的名儿都不晓得?
门里却再无声响。
她无奈转身,正要走时,才听得一声幽叹,穿门而出,绕入耳内:
“数百年前,你喝过本婆婆的茶,真就忘了本婆婆的名字……”
“叮”一声琴音荡出,女子那轻柔曼妙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如嗟如泣:
“记住了,我叫——孟婆!”
孟婆?!
如此这般一个曼妙婉约的女子,竟是孟婆?!
无情倒吸一口凉气,抬脚就走,逃得飞快,再不敢提喝茶一事。
孟婆汤,痴子才会讨着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