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腔外科的内部会议在夏立仁的办公室紧张而激烈地进行着。夏立仁首先表态,对蒙蒙的死表示沉痛哀悼,眼角还悲怆地挤出两滴眼泪,他接着作深刻的自我批评,说自己虽然一身泥水,但还是来迟一步。那晚夏立仁从出租车出来之后,又重新钻进雨里,淋了十多分钟才走进医院。他自来认为,任何表面功夫都要做足,做到让任何人说不出个不字,这也是他几十年来威信不倒的法宝。
夏立仁说:“科里发生这种事,相信大家都很惋惜,拯救病人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义务和职责,但我们更应该理性地对待这件事,我们是医生,我们不是神仙,说白了有些病我们也回天乏术。所以大家更需要冷静,我们从来不想对病人隐瞒什么,经内科会诊,病人确确实实死于大面积的心肌梗死,希望大家不要乱猜忌,更不要出去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出现这种情况,是任何人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我们考虑问题要以大局为重,把集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千万不能因私人不负责任的言论影响医院的形象,更不能损害医院的利益。我相信病人也是通情达理的,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把工作做好做细,以事实为根据,以理服人,相信他们会理解的。关于昨天晚上值班脱岗问题,都怪我平时要求不够严格,工作做得不到家,这与我几十年如一日的工作态度是不符的,这尤其让我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所以无论后果是什么,所有的责任由我一个人承担。至于脱岗人员,我还要再进一步调查,一旦查出,决不姑息,一定重罚。关起门来我们是一家人。大家畅所欲言,也谈谈自己的想法,不要有什么顾忌。”
王顺利猛抽一口烟说:“我想说几句,脱岗还用调查吗?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看看值班表不就一目了然了,我承认昨天我听班,而且一接到小安的电话,马上从外面往回赶,昨天雨下得那么大,连个车都打不到,我这岁数了总不能学年轻人在雨中裸奔吧?”
王顺利话音刚落,引起一阵骚动,玩笑之后,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李绍伟身上。
李绍伟早坐不住了,做贼心虚地直淌冷汗,他一向胆小,何况事情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发生在评职称的紧要关头,要不怎么说乐极生悲呢,昨晚洗完桑拿,哄睡孩子,他便一跟头扎进王爱梅的淫海欲涛里,到现在腰和两腿之间还隐隐发胀。
李绍伟激烈斗争着要不要把和苏宁换班的事儿抖搂出来,想说出来又感觉对不起苏宁,不说的话这个黑锅背得实在是冤枉。
李绍伟左右游弋的空当儿,苏宁挺身而出,把自己和李绍伟换班以及临时让张放顶班的过程一五一十地直言不讳。
张放矢口否认道:“昨天你是打电话找过我,但我不是说有事儿没答应你吗?出事儿了又赖到我头上,我他妈怎么这么倒霉?”
王顺利隔岸观火不怀好意地揭发:“张放昨晚的确办事儿来着,我可以作证,昨晚我在吉顺路看到张放和夏主任在一起。”
医院中层以上的领导干部哪个不知道吉顺路意味着什么,卢院长的老巢就安在那儿,两人一起去卢院长家,不知其中酝酿着什么阴谋。
王顺利故意大声问:“有这么回事儿吧?夏主任!”
底下议论纷纷,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苏宁再次面对张放和夏立仁,穿透他们丑陋拙劣的表演看清其虚伪自私的本质,苏宁从心理上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呕吐感。
夏立仁威严地出面大声制止:“好了,大家都安静一下,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还有许多善后工作需要处理,尸体到现在还停放在病房里,许多病号吵吵着要换病房,你们再不有所收敛,还在这儿评论这评论那的,不如为医院多干点实事。”他接着安排了一下工作,临散会时突然宣布:“现在科里的事情太多,王主任年纪也大了,卢院长的意思是让张放暂且代理副主任职务。”夏立仁转向张放说:“这样吧,散会后你和苏宁马上去做家属工作,尽快想办法把尸体转移到太平间去。”
全场一片哗然,王顺利铁青着脸骂:“你说让我下就下,你他妈算老几!”王顺利没等到散会便示威地提前退场,自此后,上班更难见着他的踪迹。
苏宁像被一声突如其来的闷炮轰蒙了,视线恍惚,耳朵听不到任何动静,医院曾经承诺过的房子,曾经承诺过的主任,在这一瞬间全部化为乌有,他的所有幻想也被击得粉碎,他欲哭无泪,想质问院领导,他还想到这几年来和叶子艰苦的生活,两人两地分居坚持读博图的什么?图的就是将来可以得到医院的认可,图有个更美好的前途,想到叶子对他的期望,对人生的种种设想全部破灭。今后要接受一个业务上远远不如自己的人的领导,一个人品和威信都摆不上台面的人的领导,苏宁的心情跌落至冰点,他真想像王顺利那样拍拍屁股走人,或者有一点儿志气从此转行,再不踏进医院半步。
散会时,安小葵从苏宁身边赌气地擦身而过,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很失望,俗话说爱之深恨之切。
看到她生气的表情,苏宁的内心却变得非常柔软,有点怜惜,有点疼痛,他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纯洁得像一件隔离衣,慢慢白色上会喷溅上各种颜色,鲜血、污迹、唾沫。他默默凝视着她的背影,有种久违了的年轻人的冲动,想用双臂扳过她的双肩,让她与自己对视,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他没有让她失望,他不是她所想象的那种人。
安小葵并没直接回病房,而是去了夏立仁的办公室。安小葵一直把夏立仁当成恩人,最信任的长辈,值得尊敬的医者,她毫不保留地说:“夏主任,我觉得这件事我们还是有责任的,这样处理对病号不公平也不负责任,如果家属以本院大夫不在场为由闹事儿,我们无话可说。何况,何况当时如果在场的是有经验的本院大夫,也许结果大不相同,这可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啊!”
夏立仁是谁,他是只洞察一切的老狐狸,他叹息道:“小安你说得一点儿没错,我也因此感到不安。”
安小葵急切地说:“那我们更应该把真实情况和病人交代清楚,争取得到他们的谅解,再向医院反映反映,看看能不能适当地给点儿补偿,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夏立仁语重心长地反问:“你考虑得都对,都正确,难为你这么善良又这么有人情味,现在社会上像小安这样有正义感的孩子不多了,这也是一直以来我喜欢你的原因,可是,小安你考虑过苏宁没有?他博士刚刚毕业,空有一腔热血,如果出了事,他的前途就全毁了,一个人跌倒容易,想再爬起来很难,特别是我们医生,一生中有了污点,就再也无法赢得患者和同事的信任,以后还怎么在医学界混下去?我是痛惜他这个人才啊!别人都传我们师生不和,那都是一些小摩擦,是工作上的争论,是不带私人感情的纯学术上的探讨,这种时候,从私来讲,我做老师的不能不站出来维护他。话又说回来,蒙蒙这种病,就算我及时赶到也未必抢救得过来。我知道你和蒙蒙家的感情好,但我们不能感情用事,要从大局出发,就算再怎么努力,蒙蒙也回不来了不是?何必因此再白白搭上一个年轻人的大好前途呢?何况,你也是了解苏宁的,他的本质不坏,如果不是事出有因,他绝对不会无故脱岗。我看这件事由你出面比较好,他们最信任的是你,你说什么他们能听进去,你就出面去做做蒙蒙家的工作,把道理给他们讲透彻,这样闹下去也不是法子,知道你过意不去……这样吧,我们可以以个人名义捐点儿钱,权作心理安慰吧!”
安小葵折服于夏立仁的个人魅力,收下他放到她手里的五百元钱。夏立仁脸上堆出一切交付给她极其信赖亲近的表情。夏立仁有夏立仁的打算,眼见要竞争副院长,能不出事尽量捂住不出,他比较了解苏宁,苏宁不会无缘无故冤枉张放,既然和张放扯上了关系,索性把水搅浑了。从内心深处讲夏立仁并不喜欢张放,甚至有点鄙视他,瞧不起他,但张放有个好亲戚,将来申请自然科学基金恐怕要用到他,再说张放是唯利是图的人,应该更容易控制。
安小葵没直接去病房,下楼后站在门诊楼前的白色回廊上发呆。天空依然阴沉,急诊楼的两个出口正在大张旗鼓地重新扩建,大理石地面铺了掀,掀了铺,不知道重复第几遍了。她思绪混乱矛盾,觉得夏立仁的话句句在理,可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她揉捏着手里轻飘飘的五百元钱,充满了心酸和讥讽。可是夏主任说得没错,她不想毁了苏宁,不想事情闹大,甚至自私地希望这件事可以不了了之。夏主任这么维护苏宁,苏宁知道感恩吗?知道自己错了吗?知道为了他自己准备昧着良心去做蒙蒙家的工作吗?这意味着自己要违背道德和原则,利用感情去行骗。安小葵的双眼里一片温热,想起蒙蒙单纯信赖的目光,她一只手抓住冰冷的柱子,眼泪潸然而下。
苏宁的脚步很沉重,一方面事业上遭受了毁灭性打击;另一方面从获知蒙蒙的死讯后,她那双细长干净的眼睛就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张放容光焕发,用余光瞄了瞄走在身旁的苏宁,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苏宁略显沮丧的神情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快感。多年来,苏宁在技术和学历上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表面上张放一口一个师兄,内心像被毒蛇噬咬着一样难受。
苏宁尽量克制着对张放的反感,建议张放不要硬来,家属情绪激动,如果硬来的话恐怕适得其反。张放认为这对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夫妇,既老实又愚昧,应该很好对付,反过来想,他凭什么要听苏宁的安排,现在他是副主任。
张放不听苏宁劝阻在病房外就给保安打了电话,打完电话自己躲进休息室。也幸亏张放打了电话,苏宁在病房刚一露面,一个热水瓶迎面飞来,他脑袋一偏,咣的一声,热水瓶砸在门上,瓶胆的碎玻璃片和热水喷溅了苏宁一脸,他疼得咬了咬牙,还没等回过神来,蒙蒙的母亲扑到他面前,照着他的脸就抓,眼睛里充斥着仇恨。
几个护士跟着拉扯,两名保安手里拿着警棍冲进来,苏宁灰头土脸地逃出病房,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张放站在休息室门口,脸上呈现出看耍猴般的得意和轻松。
安小葵凑了三千块钱揣在兜里,惴惴不安地返回病房。安小葵一见到蒙蒙母亲就攥住她的手泣不成声:“都怪我,都怪我没把蒙蒙抢救过来,您打我吧!骂我吧!我对不起您的信任,对不起蒙蒙……”说到动情处她恨不能以命相抵。
蒙蒙母亲是个淳朴的人,受不得别人待她好,一见好心的安大夫如此失态,自己倒反过来安慰她。等大家都平静下来,安小葵轻轻抚摸着她的手,灌输夏立仁的思想,死变得合情合理,变成理所当然,她还向蒙父蒙母出示了夏立仁交给她的各科室的会诊意见。
蒙蒙父亲哭丧着脸说:“你就别难为安大夫了,就算今天蒙蒙不死,早晚有一天会死,得了这种病,咱们哪有钱治,还不是活遭罪。”
蒙蒙母亲劈头盖脸地骂道:“有你这么没用的爹吗?你个老废物,孬种,说这种话就不是人,就不怕天打雷劈……”
蒙蒙母亲一口一个“安大夫”:“安大夫,我只信你的话,你说我们蒙蒙死得冤不冤?”
安小葵说:“有些病医学上也无法解决,谁能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心肌梗死,别说她刚做过手术,就算一个健康人突发这种病也难保不出意外。”
蒙蒙母亲祥林嫂一样反复追问类似的问题,安小葵一次一次耐心地解释保证,就差没发毒誓了。
蒙蒙父亲说:“安大夫都说到这个份上,你就别犯疑心病了,还是赶紧把蒙蒙火化了,早点让孩子入土为安。”
蒙蒙母亲又是一场号啕大哭,哭得人肝肠寸断。
傍晚,窗外搅拌机轰轰作响,附近的一幢高楼拔地而起,为了赶工期,这种轰隆声整夜整夜地响彻,搅得人人心神不宁。安小葵双眼红肿,静坐床边,病房里没开灯,刚刚换过的白床单,冰凉里渗着微蓝,蒙蒙的尸体刚被运走,安小葵抚摸着空床,眼泪悄悄溅落。
其他几个病人受了悲伤气氛的感染,情绪都很低落,除了叹息,竟然没有一丝响动,晚饭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床头柜上,也没人动一筷子。病房里最忌讳死人,敏感的病人免不了胡思乱想,今天死的是她,下一个会轮到谁。
安小葵感觉自己像被强奸了,她不再纯洁,不再善良,不再是一个坚守道德底线和原则的好医生,她违背了大学时的誓言,变得肮脏不堪,与社会中的丑陋同流合污。一下午她不知说了多少违心话,不知道在演戏还是真情流露,她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自我。
对不起,蒙蒙,为了活着的人,只能牺牲一下死去的人。安小葵觉得自己像一个罪犯一样可耻,甚至多看苏宁一眼,也让她感到可耻。为了心底那份懵懂的依恋,她做了什么?
安小葵自我安慰地想,如果事情真闹起来,吃亏的还是蒙蒙家,种种证据对他家不利,何况他家连打官司的钱都没有,如果让他们钻牛角尖的话,说不定这家人会家破人亡的。她这样做,也是为了他们好。
安小葵能做通蒙蒙家的工作令张放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有手腕,不费吹灰之力,没动一兵一卒,轻而易举就把精神失控的家属降得心服口服,让张放都禁不住暗暗叫绝。在张放眼里,安小葵单纯、聪明、善良,是一个刚跨出校门不久没什么城府的普通女大学生,只是她比别人更漂亮,且甚得夏立仁的赏识和欢心。
张放琢磨,安小葵对这件事的关注程度远远超出了一个进修大夫的本分,她为什么要倾注如此大的心力呢?难道是为了爱情?那不就是为了他张放吗?为了不让他这个新上任的副主任出糗?想到这点,张放心里像是开了花流出蜜,别瞧这小丫头平时嘴硬得很,关键时刻还是她对自己好。
看到安小葵一脸倦容,张放的心像被玫瑰刺扎着般心疼,他由衷地说:“小葵,今天多亏了你,很累吧?早点回去休息,等哪天有空我一定好好请请你,我要好好感谢你。”
安小葵莫名其妙,“有什么好感谢的,到时候再说吧。”
张放坚持要送安小葵回宿舍,安小葵说:“我还有别的事儿,你先回去吧。”她的冷淡和拒绝在张放眼里只是女人的矜持和任性,不管她是怒是悲是喜是嗔都显得那么娇俏动人,令人心生怜惜,张放发现自己越来越迷恋她。
回家路上张放忍不住发了一条短信:小葵,你可知道,有颗心在为你燃烧!求求你,不要再用冷漠来折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