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的母亲来回摩挲蒙蒙两只苍白的脚丫,突然控制不住地趴下身子,把脚丫含在嘴里轻轻吮吸,眼泪山崩地裂地涌出来。蒙蒙轻声问:“妈妈,我的病快好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回家,我想上学。”
蒙蒙的母亲咬紧牙关,拼命压抑住呜咽说:“你的病马上就好了,再过几天,我们就回家,等回了家,你就去上学。”
蒙蒙的父亲在阳台上剧烈地咳起来,那狠劲儿非要把肺震飞了不可。
下午医院下了两次催款通知书,说要是不把欠款交齐明天必须出院。
上哪儿弄钱去?蒙蒙还没拆线,就这样走掉,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两个人搓着手面面相觑,举头望望陌生城市里陌生的天空,还有这场陌生的大雨,真想抱头痛哭。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先把那个昧良心医生的钱收下,反正那些钱也是黑钱,指不定怎么弄来的,为了救蒙蒙,骨气算什么,脸算什么。其实别看蒙父蒙母咋唬得挺厉害说要投诉,要告苏宁,要和他拼命,那也是一时肝火攻心,丧失理智。等稍微回过点儿神来,这对农民夫妇便叫苦不迭,担心因此得罪了医生,被医生报复,医生手里可是捏着把刀子,他们是掌握生杀大权的活阎王,想治死谁治死谁。他们越想越后怕,脊梁骨子都发冷,连觉也睡不踏实,一闭上眼就看到苏宁手里拿着刀不怀好意地走向蒙蒙。
他们几次央求安小葵替他们从中说说好话,说他们要赔礼道歉,说蒙蒙脸上的肿也消了,是他们错怪了苏大夫,苏大夫其实是个好人。
蒙母擦擦眼泪说:“没想到他这么黑,他的心让狼叼去了,肯定是他捣鬼医院才往外撵咱们,我不信这么大个医院就没个讲理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活活去死吧,咱们去求求他们吧。”
女人拉起男人就走,一进医生办公室,女人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暗中使力把男人也拉着跪下,男人是个窝囊废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女人声泪俱下,苦苦哀求:“求求你们了,别让我们出院,以后我们一定把欠的钱全交上,我保证,就算一辈子当牛做马咱们也会还上,我给你们写欠条,我写保证书。”
说着她张嘴一口把食指咬破,血突突地往外冒,她擎着血淋淋的手在提前预备好的纸上写下“保证书”三个字。
蒙母留意到办公室里王顺利年纪最大,头顶如同不毛之地光秃秃一片,看架势估计不是专家就是教授,反正是说话有分量的主,她向前爬了两步一把搂住王顺利的双腿,脸贴在他皮鞋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苦苦哀求:“求求您了,别让我们出院……”
王顺利连眼皮都懒得抬,他也不是不同情他们,关键是同情有什么用,同情也解决不了问题。使劲闹吧,最好闹得天下大乱。上个月医院绩效考核,王顺利连个平均奖都没拿上,反倒那些整天跷着二郎腿,喝茶、听曲、上网、扯蛋的后勤职工们顺顺当当拿了平均奖,到哪儿评理去?
王顺利看她不干不净地把鼻涕弄自己一裤子,烦躁地连蹬带踢地拔腿,女人被掀翻在地。张放赶紧去扶,女人甩开他,固执地爬起来再次抱住王顺利的皮鞋,把写好的保证书像递状子一样双手呈上。王顺利看也不看揉吧揉吧顺手丢进纸篓说:“别闹了,有这工夫儿还不如去凑凑钱,要不就准备准备出院。”
女人一看软的不行,绝望得双眼发直,突然歇斯底里地叫道:“你要是再不答应,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为什么活活把人往死里逼……”
王顺利不高兴地说:“放开手,你这是干吗?耍赖?医院里的规定,谁也做不了主,别拿死吓唬人,你死了谁照顾孩子,别弄这些花样儿了,说句老实话,我也想让你住,住多少天都无所谓,我说话顶什么用?除了把钱交上,没别的法子。”说完用力把她扒拉开,夺门而去。张放怕招惹是非,也赶紧跟着溜走了。在护士长的大声呵斥下,人群渐渐散去。
女人看看空荡荡的屋子,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一口气接不上来,差点晕死过去,她耗尽所有的气力支撑着站直身体。外面,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
苏宁带着一身湿气回到家,叶子拿来一条毛巾默默替他擦头发。苏宁享受着她温柔的手指在头顶上拨弄,两人都很沉默,苏宁开口问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一下午,以后不要再这样任性了好吗?”
叶子的气并没消,听了他的话更感到寒心,他才找了她一下午,昨天他干吗去了,前天他干吗去了,难道有两个晚上的空白,他对自己不闻不问吗?
叶子打算和苏宁好好谈谈,离家出走了两天,走时是赌着气走的,回来时却是寒着心回来的,她不能下贱到和一个对自己漠不关心满不在乎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现在还没结婚呢,结婚后还不更得同床异梦。那种没有心灵相通的夫妻生活,那种只代表一个社会单元符号的婚姻,在她眼里十分恐怖。她不想把自己的将来搞成一个人见人烦的怨妇。
“老婆,这几年你跟着我受苦了。”苏宁叫了声老婆,终于把叶子所有的委屈都招惹了出来,眼泪在眼皮底下翻涌,她仰起下巴吸了吸鼻子,脸和身体还倔犟地紧绷着。他拦腰搂住她,嘴唇贴到她的耳边喃喃自语道:“对不起……”
叶子抬头看了看他,禁不住一阵心酸,眼泪差点滑落出来,才两天没见,苏宁两颊凹陷了下去,白眼球成了红眼球,嘴唇上燎起一层水泡,一种母性的怜悯和爱意油然而生。她怜惜怀才不遇的他,一个贫穷的农民的儿子,一个纵然有理想抱负,却只能在现实中负重前行的男人。
苏宁耐心地把她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儿捂热,忽地双臂用力一托托起她的臀部,她低叫:“放下我。”苏宁摇头。她挣扎,越动越觉得气氛不对,他脸憋得通红,身体和嘴唇辐射出一股湿潮的热力。苏宁低声道:“别动了,再动我就受不了啦,到时候后果自负啊。”
叶子果然老实了,迫不得已跨坐在他身体上,两条腿横在半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苏宁坏笑,他用胳膊搂紧她,脸伏在她的胸口,叶子听到了一声揪心的叹息。叶子也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他们多久没有这么激动了,或者说,因为熟悉,连做爱的姿势都懒得变换。
“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珍惜你的,你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吗,对我来说你是无可替代的。”
哪个女人不爱听甜言蜜语,几句话入耳,叶子心软如泥,可是她不想马上妥协。
苏宁知道叶子已经软化,现在需要的不是解释,而是温情。他抱起她走向卧室,像放珍品一样轻轻横放在床上,自己一件一件扒去湿衣服,叶子拿被单蒙住脸,苏宁跳上床,从后面拥住她,把被单从她脸上扯去。湿滑感由脖子向上缓缓上升,热烘烘的嘴唇和舌头舔咬着肌肤,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扭动,敏感的双腿感觉到男性欲望的滚烫和坚硬。叶子心猿意马地红了脸,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一幕。
苏宁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叶子警惕地瞟了一眼。
“别管它,今天王顺利听班,我让张放替我值班,医院应该没什么急事儿,有事儿会再打来的。”苏宁正欲火焚身欲罢不能,地震海啸天塌下来都不会管,何况一个电话乎!苏宁翻了个身压住她,她羞涩地把脸扭向一边,他轻轻扳过她的下巴温柔地说:“想你了,想要你了……”她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贴了贴,他搂紧她,嘴里发出满足的叹息。
手机再次响起来,叶子替他拿过手机,顺眼看了看,猜忌地问:“安小葵是谁?她为什么三更半夜地给你打电话?”
苏宁说:“一个进修大夫。”他用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接通电话。
安小葵泣不成声地说:“苏医生,你在哪儿?你怎么才接电话,你赶紧快回医院!”
手机里传来乱糟糟的杂音,有跑动声和隐约的哭泣声、喊叫声。
安小葵说:“蒙蒙出事了……”
夜里刮起了大风,整座城市笼罩在一团浓烟雨雾中,像一个飘摇不定的灰色城堡。这么大的雨,街上稀有行人,连出租车都很难叫到。苏宁擎的伞随着风势向外倒转,拉着他向前连跑几步,双脚扑腾扑腾接二连三踹进水坑里。等他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地返回医院时已接近凌晨两点。病房走廓里亮晃晃的,护士站里竟然空无一人,苏宁直奔医生休息室,张放也不在。
他推开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嘈杂尖厉的声音仿佛被压抑的恶魔瞬时间倾泻出来,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令人毛骨悚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有医护人员也有一些围观的病号和病号家属。苏宁无心分辨站在他面前的都是些什么人,直扑向蒙蒙的病床,为什么会出意外?哪里出了问题?手术没做好吗?还是那次意外出血?苏宁觉得脊背发凉,脑子嗡嗡作响,觉得天似乎都要塌下来了。
蒙蒙的母亲猛地冲到苏宁前面护住病床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还我孩子!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凶手,你们不得好死……”
苏宁说:“你快闪开,让我看看什么情况。或许还有救!”
蒙母终于让开了一点地方,警惕又期盼地望着他。病床上一片狼藉,蒙蒙脸色发青,胸部的病号服敞开着,因营养不良造成的骨瘦如柴的肢体,两颗细小的乳头像两粒干瘪的枣核凹在里面,胸膛上残留着略显褐黑电击过的焦痕。苏宁看了看头顶上方的仪器,心跳无,呼吸无,血压无,他还是无法相信地把手轻轻放在蒙蒙颈部的大动脉上,肌肉已经开始僵硬发凉。经验告诉苏宁,作为医生,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而身旁的护士正手忙脚乱地补写抢救病历,年轻的小护士手抖个不停,靠在安小葵身边,嘴里嘟囔着新三联还是旧三联。
苏宁眼圈发胀,眼泪差点汩汩地淌出来,他是那么想挽救她的生命。
苏宁慢慢挺起身体,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突然发现所有的目光似乎都冷冷地鄙视他,像瘟神一样把他隔离出了所有人的世界。
蒙蒙的母亲似乎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脸色瞬息万变,手哆嗦着就要发作,这时张放和夏立仁同时走进病房。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夏立仁,蒙母颤抖着走到夏立仁面前,嘴唇嚅动了半天,双膝一软跪在了病房中央。
夏立仁的身躯在这一瞬间伟岸起来,宽厚的大手扶向蒙母,给人一种温暖踏实的信赖感。他在病床前站了瞬间,什么都明白了,甚至能预测到未来,突然低吼一声:“还愣着干吗?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夏立仁声音低沉厚重,充满了磁性的穿透力,他来不及抖抖满身的泥水,连声说快起来快起来,一大步越过她,手在将触未触间离开蒙母,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溅了蒙母一脸水迹。
夏立仁首当其冲地撸起袖子,寂静的病房再次喧闹起来,胸外挤压,上呼吸机,电击,蒙蒙幼芽般的尸体被活人拿来做着最后一次表演性的涂炭。蒙母远远追着夏立仁亦步亦趋,眼神里充满感激涕零的敬意。在她眼里,夏立仁的形象无比高大,他是这个医院唯一一个有良心的医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苏宁被夏立仁出其不意的反应弄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脑海中电光一闪,几年前的一幕又重现眼前。
张放手忙脚乱,一边胡乱系白大褂扣子,一边往前挤,一贯整洁的衣衫上散发着香水和酒水的杂交味,他的手刚扶到病床猛地喷出一个酒嗝,呛得安小葵和小护士一个踉跄。
安小葵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眼泪汪汪地杵在那块儿。出事儿时,她第一个赶到医院,当时蒙蒙面色青紫,全身抽搐,安小葵毕竟太年轻,从来没独立处理过这类情况,她一下子就慌了神,先找值班大夫,接着给听班大夫王顺利打电话,王顺利不紧不慢地说:“慌什么慌?抢救危重病人必须分秒必争,时间就是生命,处理不当或延误时间,有可能使病情进一步恶化,甚至造成患者不应有的死亡……”王顺利一边不失时机地说教,一边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机会将牢骚进行到底:“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大学怎么念的,你先和值班大夫做急救措施……”
安小葵本来还想插嘴解释这里不但没有值班大夫,更没有本院大夫,这时电话里传出几声女人腻歪的哼唧声……安小葵实在听不下去,恶心地把电话挂掉了。
安小葵孤立无援,没等她拨通急诊室电话,蒙蒙突然大叫一声,口吐白沫,意识似乎转瞬即逝,呼吸微弱,两眼无神。安小葵只觉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摸摸索索找不到呼吸和心跳。过去的训练似乎起了作用,不由自主地对着蒙蒙前胸猛捶了两下,大脑中纷乱地回顾曾经演练过的急救方法,胸外按压,人工呼吸,她手忙脚乱地加以实践。说老实话,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抢救病危患者,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杂念,担心因为抢救不利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做过医生的都知道,急救的经验很重要,有经验的医生很可能会把生命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反之,没经验的却会延误最佳抢救时机,把病人送上西天。
此时的安小葵充满了悔恨和绝望,她恨自己没有力量把蒙蒙从死亡的边缘抢救回来,看到夏立仁不顾脏臭、东一把西一把地忙活,安小葵身体打了一个激灵,时间电转回到几年前,似乎床上躺着的就是自己的老父亲,虽然当时自己并不在场,可事后别人有意无意反复地描述,场景就在眼前,心里不由一热,整个身体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抢救,泪水一滴一滴洒落在蒙蒙幼小干瘪的尸体上。
不知什么时候夏立仁从护士手中拿过了病历,急急看了几眼,眉头皱了几下,想了想,闭了一下眼,又睁开来,又把病历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回到小护士手中,没有暗示的暗示,护士的手抓紧了那几张纸。
风呜咽着从人群头上掠过一去不回,蒙母和蒙父撕心裂肺的痛哭也不能再唤醒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惨白的灯光森森林立,映过屋内每一个人的脸庞,衬得窗外越发漆黑。小护士瑟瑟地向安小葵身边紧紧靠了靠,安小葵使劲挺了挺身体,又软了软,不自觉地寻向苏宁的身边。
苏宁铁青着脸,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游弋,慢慢盯住张放。张放板着脸挤在角落里,低头拽了一下略皱的衣襟,却又猛然看到苏宁质问的目光,脸一下子苍白起来。
雨停了,天未晴。又是新的一天。
经历了一夜无眠的医生们,没有丝毫的倦意。有忐忑不安的,也有幸灾乐祸的,有的甚至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被通知过来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