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职称的事儿表面上风平浪静,私下里却潜流暗涌。趁乱打劫的,挑事的,隔岸观火的,渔翁得利的……人的功利心、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此时一览无余。
这天李绍伟从手术室一出来,王顺利用手指挠着半秃的脑壳说:“哎,绍伟,你过来。”
李绍伟低着头过去了。
“职称的事儿你还不赶紧去活动活动?”王顺利说,蜥蜴一样的眼睛观察着李绍伟的反应,“你该去找找,我们都觉得你该去找找。”
李绍伟逃避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阳光浓烈,黄的黄,白的白,煞是热闹。他从骨子里不愿意放下知识分子的虚荣架子,不愿意像个小市民一样斤斤计较地站在院长面前。如果活动之后的结果还是失败,院长会怎么想?同事们会怎么议论?
王顺利说:“十年前来个博士都要敬上天,这个待遇、那个待遇的,现如今,博士一抓一大把,博士后都不新鲜了。在医院需要论资排辈的,一步落下,十步撵不上。别瞧职称这么点小事儿,可是有深远意义的,工资这块是明的,暗的呢?病号看病要看你的资格吧,教授和医师能一样吗?外出会诊人家要看你的资格吧,能请到教授,谁请你这个医师?反正大家伙儿都替你愤愤不平。可光我们急没有用啊。”他拍拍李绍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做人不能太老实,老实就是窝囊,就会被人瞧不起。还有,我年纪大了,反正也要退了,也不怕得罪人,那个张放算个什么玩意儿?不就是个破研究生吗?他连手术刀都拿不稳,还他妈的人模狗样地指手画脚。你和他一个学校的吧?我看你就比他厚道。我可提醒你,那小子这几天可没闲着啊!眼睁睁地让这么个水平不如你的人给挤下去,你甘心啊?”
王顺利越说越义愤填膺起来。他这样做倒不是完全基于义愤,而是因为看张放不顺眼——张放这个家伙,表面上对他这个副主任毕恭毕敬,背地里没少在院领导面前点他的眼药水,在同事间散播谣言,败坏他的名声,说他爱贪小便宜、收礼、走穴,为了药品提成给病号乱开药等等,在医院传得沸沸扬扬不堪入耳。秦院长为此还特意找他谈了一次话,说他身为一个中层领导,一个科室带头人,从小节上就要注意影响。一想到这事儿,王顺利气得肺都快炸开了。
“张放现在的目标是副高,下一个目标就是我这个副主任的位置了。”王顺利高深莫测地指指自己,眼中怨毒的光芒一闪而逝。
李绍伟闷头听着,依然没有说话。
除了夏立仁和张放之外,科里所有人都找机会和李绍伟交了次心,红口白牙,对他的遭遇表示不平、同情,对医院的做法表示谴责,像中立国对受害国的声援。
几天下来,李绍伟理直气壮地认为真理站在自己一边,觉得如果不去找院长理论理论,不光辜负了自己,辜负了全科人的热忱和期望,更辜负了伟大而颠扑不破的真理。
于是李绍伟找到苏宁说:“现在科里的人全都支持我,鼓励我去找秦院长,你认为呢?”
苏宁说:“他们也不见得都出于好心,他们巴不得闹起来,自己躲在一边看热闹。真闹起来,就不一定有人帮你啦,就算真找,你也得提前掂量好了,别光听他们撺掇。”
苏宁于是把自己那天找夏立仁的过程简短地告诉了李绍伟。李绍伟听苏宁这么一说,又开始左右拿不定主意了。
这时张放嬉皮笑脸地推门走进来,插科打诨地说一些花边新闻,说小儿科有个小孩儿因为高烧,送到医院抢救了不到半小时死了,孩子家属正在医院闹事。
苏宁微微一惊。小儿科这是第二回出事了,上个月一个试管婴儿刚出生不久就意外死亡的事,孩子的家属当天晚上纠集了十好几个人,花圈在办公楼门口摆了长长一溜,上面写着“还我孩子”、“惩罚凶手!”当时他正好下班路过,吓了一大跳。
苏宁一边跟张放搭话,一边看了一脸忧虑的李绍伟一眼。李绍伟知道张放被内定的事之后,此时看着他便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张放的每一个眼神都像在故意冲他示威,这令他感到了莫名的耻辱。
第二天一上班,苏宁发现医院里一片压抑和愤慨,人们议论纷纷,根本没心思交班。一会儿苏宁就听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不禁大吃一惊,半信半疑。苏宁上午有个骨折的手术病号,交完班赶紧往手术室赶,可令苏宁吃惊的是手术室一个病号也没有。
麻醉师老高揶揄道:“你还有心思做手术?全院好多医生都罢手术了。”
苏宁赶忙问:“那么说昨天的那个事是真的了?”
老高说:“你小子活在真空里啊?!”
于是,老高原原本本把昨晚发生的事儿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遍。
原来,昨天傍晚小儿科的邹教授接诊了一个高烧的两岁男童,因病情太重,抢救十多分钟后死亡。家属一直在急诊室里哭闹,揪住邹教授不放,不准她离开。晚上九点多钟,从外面突然闯进一伙人,谩骂撕打,并强迫邹教授手里抱着那个死孩子跪在地上反复说“我是杀人凶手,我天打雷劈……”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务人员试图救出邹教授,都被一通乱打。更可气的是,直到那时医院才有领导出面,秦院长做主叫来了110,事情才算暂时平息下来。
“现在所有的人都罢手术了,难道医院就不顾及医生的死活吗?”老高也是愤愤不平。
苏宁有点兔死狐悲的凄凉,可是,要他放着病人不管跟着罢手术,他终究做不出来。而且今天的病号是卫生厅粟处长的亲戚,昨天晚上叶子左叮咛右嘱咐,要他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把活干漂亮点。
回到科里,正碰到夏立仁急三火四地到处找人。苏宁本能地问:“夏主任,手术还做吗?”
“当然,当然!我正找你呢,赶紧去手术室。”
“可你看这情况……”苏宁故意又问了一句。
“工作还是要做的嘛,不管怎样不能把病号扔在一边不管!”夏立仁皱着眉头,义正词严地说。苏宁只好点头。
苏宁的手术非常圆满,粟处长亲自出面邀请苏宁吃饭。晚宴非常隆重,医院的事粟处长显然已经有所耳闻,而且也知道今天许多大夫罢手术的事,所以对苏宁几番感谢。苏宁正暗自思量今天逆大流做手术不知是福是祸,可粟处长不经意的几句话却给了苏宁更大的震动。
“叶市长今天亲自指示,要严肃处理这起医疗事故,”粟处长神秘地说:“卫生厅听到消息后到你们医院协调,结果却看到几个院长差点儿打起来……”
苏宁还想进一步探听,粟处长却心中有数地就此打住。
回家后叶子很兴奋,似乎从粟处长身上看到了希望,苏宁却有点茫茫然。两个人正在议论医院里发生的事,苏宁接到师兄李绍伟的电话,要他赶紧到医院来。
邹教授的监护室里挤满了人,李绍伟拉着苏宁在门外找个地方坐下,拉起衣服让苏宁看胳膊上的伤痕,满腔愤恨,一声不吭。不用问,昨天他也参与了此事。苏宁蓦然感到李绍伟的高大,不觉对自己鄙视起来。
不出苏宁所料,第二天医院就下发了整顿工作秩序令。邹教授被打一事却迟迟不见结论,医疗事故一说也没有下文。夏主任没有就那天大家罢手术的事多做追究,只是刻意点名表扬了苏宁几句。大家异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扫向苏宁,夏立仁嘿嘿地冷笑几声,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整个医院锁在重重沉闷之中,人人情绪都很低落,像在等待着什么,酝酿着什么。李绍伟这几天总是不见踪影,职称的事也拖了下来。
何秋叶在家拼命拨打苏宁的手机,没人接听。苏宁告诉过她,若是他不接电话肯定是在做手术。他在做手术?如果她现在有什么急症或遇到什么危险突然死去也联系不到他吗?房子里似乎总是空空荡荡,他回来之前是这样,回来之后也是这样。她感觉自己突然失去了某些坚硬的支撑。
她神经质地站到穿衣镜前,端详镜中的自己,容颜并未见衰老,却有了一双忧虑的眼睛。她依然很瘦,身材保持得很好,修长的腿,饱满而纤巧的胸。镜子的一角映出一张七寸的水晶相框,是今年情人节时她拉他一起拍的。苏宁的表情有点拘谨木讷,倒是何秋叶痴笑得像田野里的油菜花。
她好久没有这么悲观了,是不是因为失去工作,情绪和性格也会突然转变?何秋叶本是一家小报社的小编辑,由于这几年报业竞争激烈,报社最近被市内一家极具规模的报业集团兼并了,面临着接二连三的竞争上岗、优化组合,她承认自己是个弱者,是一个自尊心和虚荣心都容不得半点渣子的、头发长见识短鼠目寸光的小女人,她不能面对万一哪天被别人刷下来的局面,干脆英勇无敌地把报社给炒了。
叶子心绪不宁地坐到电脑前,开机,上网,进了常去的一个中文网站,鬼使神差地写下一行字——逃脱不了的孤独,是因为旧爱难回吗?
她的笔名是“若水”。“若水”即“弱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肖沐阳曾经无数次把这句话送给她,最后却极具黑色幽默地娶了别人。当年以为那就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天涯海角,海枯石烂,不管生老病死,两个人不离不弃。后来……自己却选择了一个连“爱”字都很少说出口的男人。
有些字不是写出来的,是从灵魂或生命里流淌出来的,所以几千字的文章一气呵成,她想也没想就按了“提交”。之后她便后悔不迭,好在苏宁从来不看她的文章,不管是纸媒上的还是网络上的,她经常因为这个怀疑苏宁对自己的爱——一个人会不关心爱人的思想吗?而文字恰恰能影射出一个人的思想。
很快,文章的后面有了第一个回帖:水,你心理有问题,你心理阴暗,加我MSN,我愿意做你的心理医生,我会教你如何逃脱孤独——一头流浪在外的猪。
星期一一大清早,安小葵拎着一大包东西直奔病房,蒙蒙一家三口守在床头柜前吃饭,每人手里掐着半个馒头,三个人推来搡去地在分一块从老家带来的咸菜。
安小葵刚一进门,女人诚惶诚恐地把馒头搁到饭碗上,又是搬板凳,又是拍打床辅,邀她坐一坐。
安小葵笑了笑,把东西扑棱扑棱地从方便袋里拿出来,往床边的小柜子里塞,有鲜奶、面包、火腿、梨、香蕉,蒙蒙的父亲推了女人一把,女人从床的另一头跑过去,死死把住她的双手说:“安大夫,您这是干什么,这哪里使得?使不得啊安大夫……”
安小葵淡淡地说:“你们吃点苦没什么,但蒙蒙是病人,她的营养必须要跟上。”
女人的膝盖几乎着地,抓住安小葵的手渐渐松动了。
人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蒙蒙很乖,好吃的东西总是和爸妈一起吃,他们一家三口,你咬一口,我咬一口,让外人看了心酸。不打吊针时蒙蒙就坐在床上看书,她说明年自己要参加中考,说将来也要当个医生,帮有病的人治病。蒙蒙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清澈,蓝微微地撞得人心疼。安小葵不敢和蒙蒙对视,怕回答诸如“阿姨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什么时候病能全好了”之类的简单问题。
大概是因为蒙蒙和安小葵的父亲患了同样的疾病,安小葵对蒙蒙一家特别关注。那对农村夫妇茫然无措的神情令她心痛,他们一家太穷,太可怜了。希望苏医生的手术可以成功,但是就算手术成功了,那个乖巧可爱的孩子也不可能再拥有一个完整圆满的人生,必须面临着时时可能降临的死亡的威胁,成为这个贫穷的家庭最沉重的负担。
安小葵独自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再次想起了六年前,父亲那一张放大的黑白遗照。六年了,安小葵没有勇气回家。因为不回去,就感觉父亲还活着。安小葵有点恨父母隐瞒一切,给了她一种无视亲人的罪恶感。她更恨自己,自私地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憧憬着未来,竟漠然地没打过一个电话探询一下父亲的病情。六年来,她总是忍不住想:父亲确诊时能承受得了那样的打击吗?他肯定很想见见世上唯一的宝贝女儿,那时她又在哪儿?他流泪了吗?他疼吗?绝望吗?
叶子和那个网名“一头流浪在外的猪”的人的交流频繁了起来。
一头流浪在外的猪说:你这个蠢女人,你怎么这么蠢,你蠢得让人心疼,那个男人就那么值得你爱吗?
叶子打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说:不知道,可我不觉得自己蠢。
一头流浪在外的猪说:蠢女人,我好像爱上你了,我吃那个笨男人的醋。如果哪天我站在你面前,你会不会为了我也做一次蠢女人?
叶子没理他,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发来一个心碎的符号。
说来也奇怪,有些委屈和面对面的苏宁无法诉说,在网上却轻易地便吐露了出来。在网上,她以为对面只是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生物,可以只当成一池湖水,一口深井,说出去的话,可以轻易地被掩埋,只图一时的心里痛快。当一头流浪在外的猪越来越接近自己内心的核时,叶子开始退缩,觉得这个游戏其实是过火的。因为他只要两天看不到她的消息,便会给她留言,他留的言越多,越热烈,她越感到恐慌,她并没想要扰乱别人的心,可是至少从字面上看,那个人的心因自己而乱了。
夜深人静时,蒙蒙母亲从对面床铺上听到了一个秘密,当然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因为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常识,到医院治病,必须给开刀的大夫送红包,否则大夫不但不会给你好脸色看,还不尽心尽力给人治病。
对面仍在喳喳咕咕,研究都给谁送,送多少钱,还窸窸窣窣地往外掏钱,分成几份,装在一个一个的信封里。蒙蒙母亲屏住呼息偷听,那一夜她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离开了医院,一整天没回病房。第三天晚上,蒙蒙的父亲小心翼翼地敲开医生休息室的门,手里捏着几张揉皱了的百元钞票硬往苏宁怀里掖。苏宁推搡着不要。
蒙父说:“听说这里都时兴这个,您就收下吧,别嫌少,您收下我就放心了,求您啦……”说到“求”字,他的表情有点扭曲。这是她老婆跑回老家去,走遍四邻八舍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凑来的。
苏宁拉住他说:“钱你收回去,我知道你们家也不富裕,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至于手术,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蒙父捂着脸退出门时,恰巧被安小葵撞了个正着。安小葵轻蔑地瞪了苏宁一眼,苏宁如芒刺背,但又苦于无法解释。
蒙蒙手术那天,苏宁早早就醒了,他拉开窗帘,远处的树叶和行人都暗沉沉的,让人感到压抑。他迅速穿好衣服,饭也顾不上吃一口就要出门。
何秋叶跟在身后递给他一把伞说:“有手术还不吃饭,到时候能顶下来吗?”
苏宁顺手把伞放在门旁边,弯腰换鞋说:“叶子,我有点紧张。”
叶子的右眼皮突突地跳动,她不安地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说:“苏宁,我的右眼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俗话说右眼跳灾,不会发生什么事儿吧?今天你能不能别上台?”
苏宁安慰地拍拍她的屁股说:“没事儿,那都是迷信,我走了。”
走到外面,果然飘着针尖一样的雨丝,苏宁想打伞时却发现两手空空的。这样恍惚可不好,他仰起脸,迎接着微凉的雨丝,用拇指按了按两边的太阳穴。
苏宁刚到医院,李绍伟就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我去找过秦院长了,秦院长让我联系医院里其他和我情况相同的博士一起去找卢院长,共同给卢院长施加压力,到时他再从中说话。秦院长说现在时机不错,正逢领导班子调整,相信卢院长也不愿意把事态搞大……”
李绍伟看起来情绪高涨,像充电的手机屏幕,荧光闪亮,喋喋不休地诉说秦院长如何如何平易近人,如何如何通情达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