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夫,能尽快替17床安排手术吗?”安小葵怯怯地问道。
苏宁想到她刚刚的泪流满面,说道:“当医生可不能这么脆弱,怎么能在病人面前说掉泪就掉泪呢?你让病人怎么信任你?”
安小葵小脸涨得通红分辩道:“我只是觉得他们可怜。”安小葵咬着嘴唇,眼圈又开始发红了,“其实,我父亲几年前死于同样的病,当时我正在准备高考,父亲从住院到做手术,家里人全都瞒着我,直到高考结束,我才知道我失去了父亲……”
苏宁随意地问道:“哦?你父亲在哪家医院做的手术?”
安小葵说:“就是在这里,是夏主任亲自替他做的手术,手术很成功,但化疗的时候突然去世了。”
什么?苏宁呆住了。记忆犹如一支响箭呼啸而出,击中苏宁心中的某处。那件事,和这个叫安小葵的女孩儿有关吗?他觉得有些话需要问她,嘴却像被棉花塞住了,发不出声音。
安小葵见苏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越来越红了。
苏宁突然问道:“小安,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安小葵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正准备回答。李绍伟急匆匆地走进来,把苏宁拉到一边低声说:“夏立仁现在正在办公室里,你快过去找他,我怕再拖下去就晚了。”
当苏宁推门走进夏立仁的办公室,夏立仁正像与世无争的中老年人一样,弓身收拾花架上的君子兰。苏宁看着小心用花锄松土的夏立仁,情感立时复杂起来。老板也见老了,鼻翼两侧的赘肉松弛地拉成两道深刻的纹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他再不满,他也是自己的老师。
苏宁尽量克制着对他的成见,充满感情地喊了一声:“夏老师。”
这一声“夏老师”不但瞬间感动了夏立仁,也感动了苏宁,苏宁觉得自己喉头涌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研究生毕业之前苏宁就改口称他“夏主任”了,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又重新寻回这个称呼。
夏立仁微微怔了怔,放下花锄,张着双手笑道:“哦,苏宁来了,快坐,快坐。”他端起陶烤精致的茶具倒上水说:“外面很热吧,这是上好的龙井,你品品,味道如何,如果你喜欢,就把剩下的全都拿去。”
苏宁咕咚咕咚两口就把茶水喝干了,连茶叶末也没放过。他的这个动作惹得夏立仁哈哈大笑,“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性急,一点儿没改。”
苏宁说:“嘿嘿,好喝。”
夏立仁又大笑着想起身倒水,苏宁忙起身说“我自己来”。
夏立仁感慨地说:“难得啊,苏宁!我觉得我们又回到了从前,人都是受感情支配的弱者,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你这一走就是三年,连点儿音信都没有,这让我感到悲哀,很悲哀啊!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哪句话说错了?得罪了你?”
“老师您这样说,真折煞我了。”苏宁巧妙地回避着话题,此时此刻,谁都不愿意触动那个伤疤。
“科里的一切你都还适应吧?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能办到的一定办,我办不到的可以替你拿拿主意。”
苏宁话锋一转说:“老师,听说院里正在评审职称,说工作不满一年的不准呈报,我觉得这个规定并不合理,特别是对我们这些出去读书又回来的……”
“苏宁啊,你今天来这里是为了李绍伟还是为了你自己?”夏立仁呷口茶水,吧嗒着嘴说:“为了李绍伟的话,我劝你别插手这件事;如果为了你自己,我也劝你这次就放弃吧。既然咱们是师徒,我也不拿你当外人,实话告诉你吧,今年咱们科一共增加了两个高级职称指标,王顺利占去一个,另一个也内定了。”
苏宁问:“是谁?”
夏立仁说:“你知道张放的姑父吗?”
苏宁摇头。
“亏你们还是这么多年的同学,你不知道他怎么进的医院?”
苏宁再次摇头。
“张放的姑父是卫生部的。”
苏宁诧异地说:“不对啊,张放没有姑姑,他父亲兄弟两个,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姑姑?”
夏立仁说:“可能是远房姑姑,不管他们什么关系,反正有人愿意站出来替他出头,电话都打到卢院长跟前了。所以这次评职称无论谁不上,张放不能不上。”
“可是,您比谁都清楚李绍伟,他的业务在咱们科里数一数二的,而且他的家庭您也了解,老婆下岗多年……”
夏立仁合了合眼皮说:“知道,知道,他的情况我都了解,实底我都交给你了,苏宁,你就理解医院的难处,理解我的难处,别跟着他们瞎起哄,我保证下次评职称你第一个上。”
苏宁固执地说:“老板,您能不能出面再向医院多争取一个指标,毕竟现在医院里的口号是重视人才、保护人才……人事部门的文件可是没有这一条的,李绍伟要真闹起来,医院也没办法收场吧?”
夏立仁摆摆手道:“苏宁,我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和我争吗?这件事儿到此为止吧!”夏立仁脸上的肌肉也一条一条绷紧了,再没了先前的放松和感性。
苏宁唯有知趣地起身告辞了。
苏宁走进熟悉的小区,空气里飘浮着浓郁的鱼香味。前排二楼的老女人穿着肥大的白背心,手里抡着铲子,一会儿倒点这个,一会儿拿点那个,她忙碌而投入的神态让他想起了母亲,也许她也有一群像自己这样的子女,还有一个呵护着她的丈夫,亲人们尝到饭菜时的笑容,比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更能让她得到满足。苏宁多么希望自己走进家门时,也能听到刺啦刺啦的烹炸声,也能闻到饭菜的香味,能看到一张充满期待的热气蒸腾的笑脸。
屋子里很静,空气也清白如水,厨房里没有人,书房里传来微微敲击键盘的声音。回家的那一刻,让他丝毫找不到家的感觉。苏宁突然想起破裂的水管、堵塞的马桶,他喊了叶子一声。叶子没答理他,她还在生着气吧。苏宁走进卫生间,一切并没想象中那么混乱,卫生间显然被刚清理过,地面仍有湿嗒嗒的水迹,马桶刷得尤其干净锃亮,白色的瓷面一尘不染。苏宁又转到水管跟前,三通是新的,管道也是新的,他拧了拧脸盆上的自来水龙头,清澈的水流欢畅地跳跃着。
生活又变得井然有序了,这一切都是叶子的功劳,而自己却还在处处挑剔和埋怨。
苏宁走进书房,叶子平淡地面对屏幕,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欣喜,这是一张被生活打磨得麻木的脸,她生动的笑靥呢?她暴怒时的激愤呢?没有了,全都没有了,冷淡的气息,让苏宁望而却步。他宁愿她对自己抱怨,对自己不满,甚至大喊大叫,可是她的表情却是平静的,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苏宁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以前的叶子,总爱把情绪挂在脸上,现在的她变了,有些心事会藏到心里去了。
苏宁走近她,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旁说:“下午科里真的很忙,我不是不想回来,不是不想管这个家。别生气了,我知道今天是我不对,我在诚恳地向我的最高领导做检查呢。别再对我板着脸了吧,你一板脸,我就揪心,知道自己又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叶子敲打键盘的手指停顿了。憋了一下午的气,这次不治治他,他的老毛病还会犯,这次一定要深刻地触动一下他的灵魂,让他知道自己是一家之主,让他懂得一家之主的责任和义务。这次她是下定决心要使劲绷住的,可是苏宁一跑过来认错,她的脸马上就绷不住了。所有的怒火刚刚还能上房,现在竟然连余烬都不见了。
她嘟着嘴,咬着牙,心却软了。
苏宁站起身,俯在她头发上亲了一口问:“还生气吗?”
叶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下不为例!”
然后,她便放开了话匣子说自己下午怎么一个人联系通下水道的,怎么跑出去买水管,怎么低三下四地请来了熟悉的同事,把管子换上。叶子举起右手撅着嘴说:“你看看,你看看,手都被破管子划破了。”上面果然裂着一道不浅的血口子。
苏宁为了将功补过,心疼地赶紧积极地找绷带,又是上药,又是包扎,嘴里还一连声地夸她能干,夸她自立,夸她越来越接近完美老婆的标准。两个人心里都甜丝丝的,还是有个人做伴好,有了委屈可以找个人倒倒。
“这几天你别动水,饭由我来做,要不,我们就干脆买着吃。”
叶子看苏宁这么紧张自己,羞涩地笑道:“没那么严重的,我只是想让你疼疼我,你心里疼了,我心里就舒服了。饭我早就做好了,一直在等着你呢。对了,你让我联系我同学退房子的事,我已经联系过了,咱们准备什么时候搬呢?”
苏宁的手停顿住了。前天晚上他迫不及待地让叶子赶紧联系房主把房子退了。据叶子说,这个房主是她的同学。她每半年把租金汇到一个固定的户头上,但苏宁却从来没看到她汇过钱。有几次苏宁好奇地问起来,她只淡淡地说:“说了你也不认识。”同学?男同学还是女同学?不知为什么,苏宁对这个神秘人物一直耿耿于怀。
听到叶子提起此事,想起在医院里要房子而无果,苏宁沉闷地说道:“再等等吧,等房子拿到手我们再搬。”
看看,自己说了再等等,他偏不听,等自己联系好了,他又拿不到房子,这不是让自己在同学面前出丑吗?叶子本来想再抱怨他几句的,可是看看他黯然的神色,她忍住了没说,反而安慰他道:“没什么好急的,我同学那边无所谓,我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你什么同学?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叶子说话时的语气,让他感觉她俨然就是这房子的主人。
她避重就轻地说:“普通同学,他早就出国了,出国前说让我替他看管房子,所以这些小事自然我做得了主。”
苏宁知道,这是她的底线,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眉目,只是心里的疑团不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