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抬头,也不解释,什么话也没说。明明爱他,却又只能恨他,不断强化意识里的仇恨,每天都在想要不要把他们告上法庭,可当报纸上出现诋毁他的文字时,听到周围的同事幸灾乐祸地说到他受困的场面时,突然就坐不住了,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可以恨他,但她不想所有人都恨他;她可以轻贱他,但她不想大众轻贱他。她发疯一样跑来替他解围,她太矛盾了,也太痛苦了,安小葵眼里迸射出泪光。她想不明白的是,谁让报社写的这篇报道?
一个星期后,晚报勉为其难地刊登了致歉信,这场风波总算平息下去,但夏立仁却就此请了病假,接连好几天没来上班。
一天下班之后,安小葵拖着疲惫的身体正打算离开医院,张放把她堵进休息室。张放阴郁地盯着她,安小葵有点畏惧,用手捏住一只玻璃杯,如果他敢对她做什么,她就用这只杯子砸碎他的脸,她勇敢地瞪着他问:“你到底要说什么?”张放慢慢逼近她说:“你太让我失望了,为了自己自私的那点儿所谓的爱情,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背叛吗?亏我时时处处地替你着想,时时处处地帮你,而你怎么可以出面帮苏宁?”
安小葵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报道是你找人写的,你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你想除掉苏宁和夏立仁,然后自己坐享其成当主任。我不想这件事被你无耻地利用,这是我的事,请你以后不要插手!”
张放像发怒的狮子一叠声地吼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是白痴吗?你怎么就不明白谁真正地对你好?你怎么就分不清谁是最爱你的人?”
她声嘶力竭地喊道:“滚开!别靠近我!如果你以后再敢对我无礼,我马上去派出所告发……”
“告我什么?”
“强奸!”
张放冷笑一声:“你凭什么告我,你有证据吗?”
她怒吼道:“你这个人渣,你太让人恶心了!”说着话,她抓起玻璃杯朝他的脸砸去,张放闪了一下,玻璃杯擦到他左面的额头,他痛苦地用手捂住头。
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了,苏宁冲进来大声说:“你要证据吗?我就是人证。”张放轻蔑地笑道:“哈哈,哈哈,太可笑了,苏宁,你以为你是谁?别整天摆出一副救世主的臭架子!”
苏宁说:“如果不信,你可以试试。”
“呸!”张放瞪了他们一眼,恨恨地走了。
安小葵低头从苏宁身边走过,走到门口时低声说:“我一个月后就会离开,希望我走之后,一切都能结束。”
两个月之后。
卢院长退居二线改任非领导职务,秦院长名正言顺地被扶正。在方雨晴的一再努力和秦院长的栽培下,苏宁顺利登上了院长助理的位置,这是个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位置,但绝对是领导红人级别的角色,是通往上层的咽喉。之后他又很快被组织部门确定为后备干部。
秦院长上任不久,派出所来人把张放带走了。原来,那天苏宁和李绍伟挨打,是张放唆使人干的,是他买通了那帮欺行霸市的出租车司机。
进入四月份,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安小葵离开的那天,天空飘着绵绵细雨,她拖着一个笨重的行李箱,撑着一把灰色的旧雨伞,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医院。
苏宁神情落寞地站在不远处望着她,他没有打伞,任由纷纷的细雨淋湿身体。
秦院长走马上任以来第一次召开全院大会,苏宁作为院长助理坐在主席台靠边的位置。苏宁俯视全场,原来,凌驾于千人之上是这样的一种优越感。然而,他的成功显得多么孤独和沉重,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和轻松。医院昨天刚分给他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住房问题也解决了,他怅然地想,如果叶子在多好,如果叶子在,至少会有人和他一起分享成功。
开会期间,苏宁的手机接连响了好几遍,是个陌生号码,话筒受到干扰发出隆隆的叫声,秦院长不快地瞪了他一眼,他赶紧把手机关掉。
会议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当苏宁再次打开手机时,里面有一条短信:速来你们医院妇产科,叶子宫外孕大出血,有生命危险。肖沐阳。
苏宁看了短信,脸吓得惨白,他知道宫外孕的厉害,顾不上自己的形象,趔趄地狂奔出去。到了妇产科,手术早已结束了,护士告诉他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但子宫被摘除了。苏宁痛苦地用拳头砸向墙壁,为什么,为什么对叶子这么残忍?
肖沐阳几步跨到他跟前,揪起他的衣领,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头,苏宁一拳反击回去。
苏宁两眼赤红,气急败坏地大骂:“你他妈的是人吗?怎么不提前做检查,你害了叶子一生啊!”
肖沐阳血脉贲张地照着他的脸又是一拳,“你个混球,王八蛋,人渣,叶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是你苏宁的种儿,我和叶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龌龊,我们是清白的。我们一直是清白的,不管是多年以前,还是现在,我们俩是清清白白的。那个孩子是你的!”
苏宁揪住他的衣领像狮子一样咆哮:“你胡说!你胡说八道!”
肖沐阳痛苦地呻吟道:“叶子一直在等你,我们虽然在大学时有过一段美好的感情,但是那些都成为过去了,这个蠢女人一直爱着的人是你,她一直在等你……”肖沐阳泪如雨下地说:“其实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今天我应该已经上飞机了。这个蠢女人,说方雨晴对你的事业有帮助,说不去打扰你,不给你的新生活造成困扰,说要背着你偷偷生下孩子,抚养长大,说等孩子长大了,有一天带到你跟前,让你后悔抛弃了她。这个蠢女人,她怎么这么傻,这么傻。”肖沐阳用头顶住了墙壁,涕泪纵流。
苏宁轻轻推开病房门。叶子的脸像纸一样透明,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她咬住嘴唇,把脸扭向一边。苏宁想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口。是想说当初的山盟海誓,还是当初的承诺,是想说“苟富贵,勿相忘”,还是想说我终于成功了。我终于成功了,可是从当初的我们变成了我,这难道就是成功的代价?苏宁愣愣地站在那里,失魂落魄地站着,心像被千万根钢针扎着,他绝望地想失声痛哭,他失去了一个尚未成形的孩子和一个年轻母亲的子宫。他知道他失去的远远比这些多得多。
叶子伸手拭去他的眼泪虚弱地说:“没事儿,只是流掉个孩子,我还年轻,以后会有更可爱的孩子……”
苏宁的眼泪像堵不住的泉眼儿,像纷纷细雨洒在她脸上。
夏立仁已经在家人的强烈要求下辞去了科主任职务,夏立仁和苏宁在秦院长办公室门口擦肩而过,苏宁刚想要说话,夏立仁静静地走远了。一连几天,科里很多人都忙着去夏立仁家探望,几乎众口一词称颂夏立仁这么多年来对科室和医院的贡献,过去所有的一切过错相对于现在的结果来说,的确是微不足道的。当然也有许多人忙着给苏宁祝贺,甚至有的人刚从夏立仁家里出来,就马上赶往给苏宁祝贺的宴会。
方雨晴那天没有来,第二天却和苏宁在市里最好的酒店宴请了一帮上上下下的官员。方雨晴的历练和娇艳伴着苏宁因为春风得意而更加挺拔的身姿使许多人交口称赞。可是始终没有传出两人结婚的喜讯。
三个月后,李绍伟到埃塞俄比亚援外的申请终于审批下来,他说他想趁着年轻多做一点对人类有意义的事,也想暂时逃离开俗世的纷争,他觉得很累。
李绍伟沉重地对苏宁说:“你知道夏立仁得病了吗?”
苏宁摇头说:“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体检时,夏主任查出了运动神经元病,医院建议他马上住院治疗,可他拒绝了,他说他要继续上班,他也够可怜的……”
苏宁一愣,不可能!他不能想象夏立仁一侧手部肌肉慢慢萎缩、无力,渐渐另一侧上肢也不听使唤,并开始震颤,然后双腿萎缩变软,吞咽困难,说不出话,最后整个人躺在床上不会动……苏宁不禁猛地打了一个冷战,浑身哆嗦起来。
“你怎么了?”李绍伟伸手扶了苏宁一下。
“我们去看看他好吗?”苏宁看着师兄。
苏宁也知道那扇自己当初非常熟悉的门,也许以后永远也不会为自己打开了。两个人相互看着,都不说话,直到走廊里渐渐亮起了灯光。
师兄走的那天,苏宁开了一上午周会,甚至没有来得及给师兄打个电话。苏宁发现自己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去学,去熟悉,整天忙得抬不起头来。
安小葵发来一条短信:听说夏主任病了,他现在很可怜,你不要再怪他,原谅他吧。
她已经不再责怪苏宁,但是所有的伤痛不可能一时间消失。
苏宁仍旧住在医院的集体宿舍。叶子已经悄悄离开了这座城市,就像当初苏宁离开时一样,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苏宁找遍了整座城市也没找到她……
他每天都给叶子发一条短信:叶子,我需要你,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后,我们一起搬进新家。
他坚信,叶子会有开手机的一天,会有看到短信的一天,会有一天回到自己的身边。
苏宁一再表示不会兼任科室主任让大家出乎意料,让事情猛然又有了悬念。可是医院一直不宣布主任人选,就这样空着,空在许多人心中。事情还在继续,就像生活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