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仁铁青着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烟,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成了小山,小山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一些烟卷的尸骨,有些尚未断气的灰雾缭绕着升起。最近孟厅长一直不接他的电话,他嗅到了危险和惊惧的气息,孟厅长以前从来不摆架子,对自己也推心置腹,现在这个靠山突然松动了,突然不买账了。夏立仁的心在这种冷拒中慢慢失去了方寸,他不得不厚着老脸到卫生厅去找孟厅长。他这个年纪了,卑躬屈膝地去拜见一个并不待见自己的领导,人没进门,气息便不稳,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受欢迎,但是除了这条路,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路子,盼着孟厅长看到自己,还能念起一些旧日的情分。
孟厅长沉着脸说:“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想想死去的老安,你能睡得踏实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虽然没有办法追究此事了,但相信你自己的良心也不会放过你的。”
夏立仁跌跌撞撞地从孟厅长办公室走出来,空气中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树叶绿了,天空蓝了,可是他的眼睛却混浊得一片模糊,难道这么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安利新当年的失误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想起手术台上的老安,他的良心在黑夜里无数次战栗,那件事就像一个恶性肿瘤,随着岁月的流逝不但没有痊愈,反而急速恶化。有谁知道,当得知安利新化疗时死于心力衰竭的消息后,他失眠了两个多星期,从那之后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头发迅速苍白下去,因为内心不安才把安小葵安排进医院,他也是有良知有歉意的,每每看到小安信赖单纯的目光,他都感到心惊肉跳,感到不安和悔意,可这些东西换不回老安的生命,生活还在继续,他不能放下几十年的追求就此倒下。他难道就不知道把安小葵放在身边危险吗?他难道就不知道安小葵是学医科班出身的吗?他难道就不担心某一天事情败露吗?他之所以不顾忌这些,除了要讨好孟厅长,最主要的还是歉疚和罪恶感。单位里的同事议论他嫉贤妒能,故意制约年轻人的发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的确有私心,不愿意苏宁风头盖过自己,但更让他担忧的是万一手术失败了,患者怎么办,在手术中风险最大的是患者啊。上次张放的手术失败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这个岁数了,不想再冒险,也不愿意再担惊受怕。
夏立仁颤抖地冷笑,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抽出一支烟,哆哆嗦嗦地掏出打火机,擦了半天没擦出火……手反而抖得连打火机都拿不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的整个身体都慢慢地委顿下去。
方雨晴给苏宁打电话说孟厅长非常赏识他,虽然安利新事件他也有过错,但他勇于承担,敢于站出来揭发,而且整件事情对一个临近毕业的学生来说的确复杂棘手,也确实无法处理和面对。
苏宁说:“我明白,孟厅长不怪罪我全是看着你的面子,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方雨晴嚷着叫停说:“好了吧你,酸死人啦,我要的不是这些,你再说下去,会伤人自尊的,比伤人自尊更严重的是伤人心。”
苏宁说:“可是,我觉得越来越过意不去。”
方雨晴忍住失落和心痛说:“我要的就是你的过意不去,至少你现在对我不再麻木不仁,是有感觉的了。”
苏宁几次找安小葵想坦言当年的事情都遭到了她的拒绝。安小葵倔起来时脾气很拧,否则也不会和她妈把关系搞得这么僵。既然她认定自己被玩了被耍了被骗了,她是不会再做任何妥协的。安小葵对苏宁不理不睬,这个人在她心里已经被判处了死刑。
她说:“我不会原谅你的,如果你有点儿良知,如果是个真正的男人就到院委会去自首,主动承担自己的过失。”
苏宁说:“不是我不想坦白,但坦白了也于事无补。”
安小葵冷哼了一声道:“你说得倒轻巧,难道杀人犯杀人之后因为被害者死了救不回来了,杀人犯就不用被追究了?难道我父亲活该白白搭上一条命?”
苏宁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小葵心酸地瞟了他一眼说:“你就心安理得地春风得意升你的官发你的财吧?我不会挡你的道的,成为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泪光闪烁,强忍住奔涌而出的泪水说:“我的进修期快满了,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带给我噩梦的地方。”
苏宁眼神里绞结着痛苦说:“孟厅长已经替你安排好了工作,你不走不行吗?”他盯着她,希望她可以留下,只要她留下,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补偿曾经的过失,有机会倾诉这么多年的压抑,获得她的原谅,否则这件事将成为阴影,困扰他的一生。
安小葵自嘲地说:“你和夏主任都很矛盾,明明知道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却硬要把我放在身边。每次看到你和夏主任,我都感到痛苦,我最信任的两个人,竟然是害死我父亲的凶手,这太残酷了……这里对我来说没什么可留恋的,只有伤痛。”她坚强地擦去眼角的泪水,咬了咬嘴唇说:“苏宁,如果哪一天我把你送上法庭,希望你不要怪我。”
苏宁走后,安小葵的心犹如被掏空般的刺痛,她的短命的爱情,起步就是绝路。
周末晚报副刊上一个触目惊心的大标题《道德沦丧:记一起隐藏多年的医疗事故》把全市人民以及全院职工的眼球都吸引了过去,整篇报道洋洋洒洒数千字,详细地叙述了多年前安利新的求医经历,把两个当事医生还原成两个不顾病人死活,只求自保和向上爬的败类,字里行间充斥着对医生的谴责和控诉,报道里虽没指名道姓,却含沙射影地提到某省级三甲医院口腔科夏姓医生和苏姓医生,说实话,这和指名道姓差不了多少,报道虽然用的真姓真事,却极大地歪曲了事实,有许多失真的地方和对人身攻击的部分。
早上,苏宁还没进办公室,看到走廊上堵了一圈记者,张放在门口不怀好意地喊道:“苏宁,你来啦?”然后对记者们说:“我们科的确有一个姓苏的医生,他就在你们身后,有什么话你们直接问他吧。”
这帮记者像听到指令一样轰地把苏宁围住。
“请问,您就是报道里所说的苏姓医生吗?”
“请问安姓病人真的是死在你们手上吗?你们当年不顾他的死活,明明知道是事故却隐瞒病人,导致病人死亡,你们的道德何在?良心何在?”
“请问……”
苏宁用手挡住脸说:“我没什么可说的,请你们不要影响我的工作,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本院大夫,也有病号和病号家属,闪光灯刷刷刷把人映得眼前发黑。苏宁满头大汗,记者们步步紧逼,他逃无可逃,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终于下决心把这件事公布于众了,还选择了这么极端的方式,她真的想以这种方式毁了他,让他身败名裂,永远不能翻身吗?苏宁感到一阵悲凉。
想到安小葵,他很男人地挺直脊梁说:“好吧,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真相……那我就告诉你们真相。”
安小葵突然从人群外面挤进来,挡在苏宁身前歇斯底里地喊道:“请你们不要再闹了,你们作为新闻媒体,在没经过本人同意的情况下怎么可以乱刊登这种不实报道呢?我就是报纸上所说的安姓患者的女儿,我了解所有的事实,有什么问题你们问我吧,我父亲当年的确在这里住过院,但他的死和这里的任何一位医生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如果再继续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传播小道消息,我将以当事人的身份控告你们。”
苏宁从来没看到安小葵这么凌厉,她眼神里夹杂着疯狂的愤怒,她的身子微微抖动,但声音却铿锵有力:“我希望贵报明天在显要位置上刊登致歉信,对这篇失真的报道进行澄清,对我们医院以及我们医院两位无辜的大夫名誉上所受到的损失,进行深刻的检讨和道歉,至于对我们生活所造成的困扰,我将以法律的形式来进一步追究……”
安小葵说完,在大家还没闹清楚状况的空当,拉起苏宁分开人群逃离出去。逃开记者之后,安小葵仓促地丢下苏宁转身要走,苏宁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问:“为什么要来替我解围?这篇报道不是你授意让记者写的吗?既然这样了,为什么还要来维护我?既然想毁了我,就该狠下心来毁得彻底一点,为什么要替我申辩,为什么还要维护我?”
是啊?为什么?安小葵自己也不懂,虽然她对报道毫不知情,但通过别人的手来打击自己的仇人不是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