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的话很不理解,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有什么好怀疑的,我身上并没有可利用的东西啊。我爸去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生,他不可能图财。他资助我的时候,也没和我见过面,他也不可能图色。其实,我从来不拿那些流言飞语当回事,自从父亲去世后我一直一个人背井离乡地活着,我的生命像岩石一样坚硬,像野草一样顽强,除了我爱的人,很难有人可以伤害到我。”
她深深地看了苏宁一眼,他知道吗,伤她最深的人是他,她是真的理解飞蛾为什么会扑火了。安小葵掩饰着内心的忧伤继续说:“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我和夏主任清清白白,他像我的父亲一样仁厚;你是我在这个城市里最亲近的……朋友,你们两个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安小葵吞咽了一口口水,把目光转向别处说:“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为了我,希望你能消除对他的误会。我来医院也有一年了,这一年和他接触下来,更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医生,没有比他更敬业的医生了,每天早上他几乎都是第一个到科里的,而且他从不收病人的红包,每次做手术都反复推敲,你也看到了,他抢救病人时多么投入,就算没有希望了,也还是坚持抢救。”
苏宁说:“他说什么你信什么?你怎么这么单纯?单纯得像个傻瓜。”
安小葵反驳道:“不是,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自己半个字,是我自己观察的,我是一个有思想的成年人。”
苏宁笑笑敲了敲她的小脑袋瓜说:“哈哈,好个有思想的成年人。”
谈话内容越来越放松,两人偶尔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相互取笑一下,谈兴正浓时,张放推门往里探了探身子,冷冷扫了他俩一眼,一声不吭地抽身而去,咣的一声摔上门。
苏宁觉得这时和安小葵谈夏立仁根本无法谈清楚,用方雨晴的话说,任何事都是要讲证据的,没有证据,自己的所有猜测在她眼里都有可能是凭空捏造,她不但不会相信,反而有可能打草惊蛇。让张放这一搅和自己更没心思再谈下去,就这样只能不了了之。
口腔专业的划分是几十年前根据前苏联模式划定的,随着近几年来中国与美国和欧洲大陆的接轨,旧有体制到了不得不改的境地。口腔颌面外科专业范围面临着被耳鼻喉科、肿瘤科、美容整形科等科室侵占、瓜分的危机。科里几个中青年骨干经常聚在一起争论这个话题,纷纷寻找专业出路。口腔科的发展近几年主要有纤维外科、美容整形、口腔种植几个方向,而与颌面外科最紧密的就是纤维外科了。
苏宁的博士专业方向就是纤维外科,受教于中国最好的口腔专业纤维外科专家,苏宁对纤维外科在口腔专业的发展前途充满了信心,就像苏宁不久前在科里的讲座上所说的,这简直是给我们打开了又一扇门,过去很多术式都要为此而改变。那次讲座获得了几乎所有中青年医生的拥护,有几个老教授也表示了肯定和赞许,但随之也传出了年轻人要冷静,要尊重传统,不要把先辈们经过无数次临床实践留下来的东西说丢就丢掉等倚老持重的闲话。
在秦院长的支持下,苏宁争取到带组老师的许可,和组里几个中青年医生着手准备纤维外科的开展,从胸大肌皮瓣、前臂肌皮瓣等带蒂和不带蒂皮瓣修复颌面部缺损开始,选择合适的病人,刚开始请医院大外科纤维外科帮忙,后来自己独立发展,很是轰轰烈烈地做了几例。
夏立仁始终没有明确表态,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自己却始终坚守几十年来的老做法,这样科里就出现了三个手术小组里不同的手术方向。好在苏宁他们也是刚上手,没形成什么气候,大家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攀比较劲儿……
张放刚开始还驻足观望,祈祷上帝无论如何要让苏宁的手术出点事故,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上帝似乎用公正蒙上了耳朵,没听见他恶毒的诅咒,他的愿望次次落空,嫉妒令他头晕脑涨,寝食不安,他还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夏立仁在活动当副院长,说夏立仁腾出的地方,很有可能叫苏宁填上。
张放感到恐慌,感到一丝慢慢逼近的威胁。
夏立仁说:“你为什么不加入苏宁他们,你不怕苏宁将来用手术牵制你吗?”张放说:“他那个人太自以为是,心胸狭隘,就算我想加入进去,他恐怕也不会接受我。”夏立仁有点失望,身子重重跌进沙发,沉默了片刻说:“身为一名医生,特别是年轻人,在业务上不下大工夫,没有拿住人的本事,如何成得了大器。我们的职业和别人的不同,就算你的权位再高,如果你的属下技术过硬,你也没有理由可以控制住他。”
第二天张放硬着头皮去找苏宁,为了减少手术开展的难度和阻力,虽然李绍伟极力反对,苏宁还是对张放表示了欢迎。
自从儿子死后,李绍伟像变了个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到专业上,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手术做得比任何人都精湛地道。
腓骨肌皮瓣是苏宁目前技术上的难点,而且科里现在也只有苏宁能够开展,苏宁一直找机会想尽快上手。
元旦过后不久,夏立仁收进一个叫杨军的颌骨囊肿的病人,五十多岁,身体健壮,家庭条件也不错。囊肿从一侧前牙区延伸到对侧髁颈段,颌骨全景片和CT显示下颌缘已经非常薄弱,有的地方还可见断续。苏宁觉得这是一个实施腓骨肌皮瓣手术的好机会。
星期一下午安排手术后,苏宁便自作主张地找夏主任组里的李灏大夫一起和病人及家属谈话,劝说病人选择新术式,安小葵说:“先请示一下夏主任吧。”苏宁没吭声,他比谁都清楚找夏立仁谈话的结果。还是李灏打破沉默说:“先谈着吧,夏主任有什么指示再说。”其实大家心里都隐隐约约地担心,夏主任知道了,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同意的。不过,夏主任已经很久不关注手术安排和术前谈话了。
病人和家属果然对新术式很感兴趣,一直说费用不是问题,只要效果好就行。苏宁还是把新术式和旧术式的区别仔细对病人家属进行分析,有关新术式的风险也着重解释清楚了,家属一听完风险就害怕了,反复追问,可是新术式在囊肿切除同时进行功能重建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病人和家属最终同意了他的建议。
苏宁让李灏和家属在手术协议书上签了字,手术定在星期五上午进行。
苏宁和方雨晴最近常通电话,有什么事愿意找她商量商量,她总会给出一个有建设性的意见。方雨晴授意苏宁给秦院长送礼,送件不贵重但又比较特别的东西。苏宁说:“他会收吗?”方雨晴说:“有句老话说得好,当官的不打送礼的,你又没求他办什么事儿,你只是表示一下你对他的尊敬和重视,他会很受用,而你会很受益,双赢双利,有什么不好的。”苏宁说:“我还从来没给领导送过礼呢,总觉得有那么点儿别扭,好像巴结他似的。”
方雨晴嚷道:“榆木疙瘩脑袋,受不了你了,瞎清高什么呀,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想巴结人家还不一定巴结得上呢!要学会巧妙而不露声色地巴结,这可是门儿大学问,你只有现在学会了巴结人,将来有一天才会有更多的人来巴结你。你这也算不上送礼。人家不是图你的东西啦,图的只是你的那份孝心,你要记住,伺候领导一定要孝,更要顺。”
苏宁听了方雨晴的一通大道理歪道理感觉还有那么点儿道理,感慨万千,自己真白活了三十多年,以前在为人处世上太幼稚,完全与社会脱节。
苏宁花了一个休息日转遍了大半个城市腿都快跑断了也不知道买什么东西合适,觉得什么东西都俗,什么东西人家都有,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手,最终苏宁不得不向方雨晴求救,方雨晴痛快地说:“乖乖地在商场门口等着,我马上到。”
“马上是多久?我都累得腿肚子抽筋了。”
“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准到。”
十五分钟过去了……
苏宁树桩一样站在商场的入口处,来往行人晃得他眼冒金星。
半小时之后,一股香风把他从半昏迷状态中熏醒,他抽抽鼻子说:“处长大人,你家的香水瓶子是不是打翻了。”
方雨晴并不介意他的挖苦,她迟到的理由理直气壮,不过不能讲给他听,她花了大半天工夫打扮,衣服摊了一床,化妆品摆了一桌,刷了睫毛膏,涂了眼影,捣鼓得整张脸像京剧脸谱一样香艳。
她把一个信封递给苏宁说:“你不用买了,把这个送给秦院长吧。”
苏宁打开信封一看,原来是两张到香港旅游的套票。他疑惑地问:“现在还有这种东西吗?”方雨晴外星人一样地看他。他说:“若这个东西给我,我肯定高兴得蹦高儿,但秦院长会稀罕吗,去年他光出国考察就出去过两趟。”
方雨晴用手指点着他的脑门儿说:“木头就是木头,你把东西给他了,管他愿不愿意去,他不愿意去,他老婆说不定愿意去,他老婆不愿意去,他孩子说不定愿意去,再说了,只要他高兴,送给谁不行?”
苏宁干笑两声:“嘿嘿,也是,多少钱,我给你。”
方雨晴开玩笑说:“把你给我吧。”
苏宁说:“我就值两张票钱?也太廉价了吧。”
方雨晴说:“那就别给了,反正也不是花钱买的,是别人送的,我留着也没用。”
苏宁连忙说:“无功不受禄。”
她翻他一眼说:“那好吧,你送我一套衣服好了。”她挎住他的胳膊说:“走吧,我们逛商场去买衣服。”
苏宁叫苦不迭,装出一副可怜相说:“能不能改个日子再逛,我都快累成残废了。”
方雨晴说:“今天就饶了你,那你请我去看电影,不能再讨价还价了哦。”
影院新上映的是张艺谋的片子《英雄》,虽然天气不好,影院门口仍有络绎不绝的人。远处,一首忧郁的歌与密密的雪反复纠缠,苏宁的心随着音乐沉浮:
总想对你有些话要说,
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总想给你带来些欢乐,
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过了一夜又多了一天,
时间让人变得好心烦,
不知何时才能又见面,
难道就这样天各一边,
我不想让你哭……
方雨晴主动握住苏宁的手问:“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忧郁了?”
苏宁正盯着前方的某个点发呆,他一把甩开她大步流星地追过去,一个熟悉的背影和一个男人亲近地靠在一起。本来以为不会心痛,可是看到她的那一瞬,所有的防卫全部瓦解,苏宁气急败坏,方雨晴也跟着追过来,四个人终于面面相对,空气一下子紧张到极点,细细碎碎的雪似乎都可以跟着心中的烈焰一起烧起来。
苏宁忍了忍终于没忍住,连名带姓地叫道:“何秋叶,好久不见。”他用余光瞟了瞟她身边的男人,一个儒雅英俊的小白脸,看上去还不错的样子,苏宁有点酸溜溜的难受。
叶子抓住小白脸的衣袖,牙齿死死咬住嘴唇,脸色惨白。小白脸体贴地扶住她站立不稳的身子,一会儿看看苏宁,一会儿看看方雨晴,做出一副难解的学者一样的深思状,神色阴晴不定。
苏宁逼近叶子,一把把她从小白脸的怀里拽出来,小白脸友好地伸出右手自我介绍:“我是叶子的大学同学肖沐阳,你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请不要这么粗鲁。”
苏宁故意忽略他僵在半空的右手,哈哈,粗鲁?肖沐阳?肖沐阳是哪棵葱?苏宁转向叶子,目光散乱狂野地质问道:“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男人就是他吗?”
叶子呼吸短促,身子像树一样在风中摇动,苏宁又逼近一步,握住她的双肩问:“是他,是吗?”
叶子双肩被一股强悍的力量钳住,疼得全身打了个激灵,她猛地抬起头怒视苏宁一字一句地说:“是,是他,你不是说我们已经分手了吗,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宁的手像烫伤了一样从她身体上拿开,他挺立在雪地里,全场一阵冷寂,此时电影已经开演,影院外面几乎没什么人了,苏宁停顿了足足有半刻钟说了句:“叶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眼眶一热,一股苦涩的热泪从鼻腔反流到嘴里,他强咽了下去。
叶子的全身一直忍不住轻轻颤抖。
方雨晴的脸上慢慢流露出一种好玩的嘲弄,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满眼是泪。她重新挎住苏宁的胳膊对苏宁指了指小白脸说:“这是我的前夫肖沐阳。”又对肖沐阳指了指苏宁说:“他是你初恋情人的前任男友苏宁,也是我大学时的暗恋对象,好了,我们的关系虽然复杂,但现在都弄清楚了,我发现活在这个世上好玩的事情还真多,命运真会开玩笑,让错误的人在错误的时间相遇,然后错误地结合,现在总算都找回原来的位置了。”
方雨晴是一个强势的人,示威地盯住肖沐阳和叶子说:“我现在正在和苏宁交往,我们打算近期结婚,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捧场哦!”
苏宁和叶子听到方雨晴的话都很震惊,苏宁曾听方雨晴谈过他的前夫,她说他们在国外相遇,两个人都很失意,也很寂寞,属于新新人类的速食一族,认识两个星期便闪电结婚,婚后半年她意外流产,两人又闪电离婚。她说他从来没爱过她,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女人,藏着他的初恋女友,她流产的那段时间,他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以前的照片、信件,他日记里记录的全是对那个女人的思念……方雨晴说,她没办法责怪他,因为结婚之前他就把所有的事儿都向她坦白了,因为我的知情,他对她的冷漠变得理直气壮,作为女人她觉得自己很失败,后来慢慢就释然了。
叶子以铿锵玫瑰的气魄对苏宁说:“我祝福你们婚后幸福!”说完跌跌撞撞地转身而去,苏宁喊了她一声,她的身子僵住了,克制自己不回头,她愤恨地想,既然要结婚就结去吧,何必再惺惺作态,他总有后悔的一天。
叶子眼角挂着两串泪水,肖沐阳轻声问:“你还好吗?”他呵护备至地把她扶进奥迪A6。
苏宁铁青着脸目送他们,此时他血脉贲张,青筋暴露,拳头捏得咯咯响,他想冲上去揪住小白脸一顿暴打。叶子的初恋,她是和她的初恋一直暗度陈仓,还是旧情复燃?难道她和自己在一起时的幸福都是装出来的吗?太可怕了,太可憎了!
“走,咱们也不看了,回家去。对了,最近组织部会到你们医院考察干部,你们单位马上要进行调整,你有点儿思想准备……”方雨晴拖着苏宁往回走,去找自己的宝马车。一辆是奥迪,一辆是宝马,似乎自己和叶子分开后都在攀荣附贵。
苏宁什么也听不进去,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对方雨晴说了句“对不起”,便孤身迈进黑夜,走进茫茫的大雪中,风凛冽地刮,凛冽地揭开他的伤疤,热泪从眼角滚落。
方雨晴赌气地喊:“苏宁,你就这么丢下我吗?”
苏宁停住脚步但没回头,然后渐行渐远,背影很快被大雪和黑夜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