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忘记穿外套了,手里拎着隔离衣,寒风像刀子一样剐他的肉,感到绞痛的却是他的心。和许多俗套的故事一样,最晚知道的一个人永远是另一半,苏宁用力去试图理清一些头绪,叶子那晚的确一夜未归,而且没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自从那晚之后,她对自己冷淡起来,连碰都不让碰,仿佛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互不相关的路人。他不想被张放左右了自己的思想,但张放的话一句一句声声在耳,像是魔咒,无法摆脱。
苏宁回到家,打开电暖气。暖气的热度提得很慢,特别是在冷屋子里。经过漫长而又焦灼的等待,叶子终于回来了,头发上、衣服上白茫茫的一片,小脸青中透紫。叶子边拍打身上的雪花边脱靴子,还不忘记朝他莞尔一笑,笑容因为冰冷而显得楚楚动人,她拉下脖子上彩色的羊毛围巾跺着脚,像被开水烫着了般嗞嗞叫着:“哈,冻死了,哈,冻死了,你什么时间回来的,今天回来得可真早,没有手术吗?”
叶子挤到他大腿上坐下,像猫一样紧偎在他怀里,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说:“今天我接了一个同学的电话,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得了白血病,听说到天津治疗去了,我们同学打算一起集点钱去看看她,人生太短暂了。我们俩以后别再吵架了,每天我们都开开心心地过。”
苏宁一阵心酸难耐,用手抚摸她湿漉漉的头发,重新审视她冻得发红的鼻头和眼睛里闪闪的泪光,突然觉得任何丑陋和她联系在一起都是亵渎。肯定是个误会,肯定是张放想离间他们的感情。
苏宁把她冰块一样的双手焐在掌心贴着胸膛,她的手指隔着秋衣触到了他热乎乎的心跳。
他说:“咱们谈谈吧,我有话要问你。”
她往他怀里钻了钻说:“嗯,我也正好有话要和你说。”
叶子抽身出去,从卧室抽屉里翻出他的工资存折,脸上的神情坚定了,也晴朗了,她说:“今天我出去转了一天,腿都快跑断了,终于找了一处公寓,我们元旦前搬家吧。”
“为什么突然要搬家?能给我一个理由吗?”苏宁的心脏扑通乱跳,搬家和她的失踪有联系吗?以前都是自己着急搬,现在却是她一刻也等不了。
叶子呼吸发紧,脸色微红。她索性不理睬他的提问,而是装模作样地翻看存折,她的手指在存折的数字上移动,突然顿住,难以置信地问:“你一次提了七千块?干什么用这么多钱,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那七千块我借给小安了。”
她绷紧身体反问道:“哪个小安?安小葵吗?”叶子放大声音说:“我不是说不要你和她来往吗?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她急着用钱。”苏宁把前前后后的原因解释给她听。
“她急着用钱,我们不急着用钱吗?再说了,这么多钱,虽然是你挣的,但你是不是该和我打声招呼。这是你一个人的钱吗?你这算什么,先斩后奏?”
苏宁说:“对不起,现在打招呼也不算晚吧。”
叶子肝肠寸断地尖叫:“晚——了——”
苏宁皱起眉头说:“你怎么了,喊什么喊?不就七千块钱吗?”
叶子咄咄逼人地问:“我们有几个七千块,你有几个七千块?你以为你是大款吗?上次借给李绍伟,这次借给安小葵,你哪一次提前和我商量过,你把我当什么了?我们也等着钱用,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我们家现在还不富裕。”
苏宁说:“是啊,是啊,总算说到点子上了,你嫌我穷是不是,你后悔跟了我是不是,没关系,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叶子憋了半天,眼珠子都憋红了,眼泪“刷”地流了出来,“苏宁,你个混球儿,你好意思说这种话?你太伤人了,你太残忍了,你从来不重视我的感觉,从来不尊重我。你是不是烦我了,因为我没工作所以你烦我了?你喜欢上那个安小葵了,你要是不喜欢她不可能打肿脸充胖子,说给人家七千就七千,如果你喜欢她就直说,我二话不说,马上给她倒地方。”
苏宁也烦了,从沙发上站起身说:“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我不是给她,是借——给——她——你现在对我的怨言越来越多了,动不动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挑我毛病。我都没说过你,你尊重我吗?有些事你对我说实话了吗?12月6日晚上你到底和谁在一起?你说实话。”
叶子愣住了,她没有激烈的反驳,更没有苏宁想象中的解释。
看到她因心虚而表现出来的木讷,苏宁实在忍无可忍:“你那晚根本不是在朋友家,你在酒店!你和一个男人在酒店开房!你和一个男人合伙儿给我戴绿帽子!”
叶子眼里冒出一股杀气和尖锐,神经质地跳起来嚷道:“苏宁,你下流!”
苏宁没有躲闪,也无力躲闪。他满脸痛楚地说:“我说错了吗?”
叶子哭倒在沙发上。
苏宁静静地说:“分手吧。”
叶子抬起泪眼,迷茫地看着他,内心挣扎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苏宁心脏一阵绞痛,叶子微弱地分辩:“你听我解释。”
他咬着牙说:“没必要了!”
叶子擦干净眼泪,仿佛豁出去了,激动地说:“算你狠!苏宁,那就分手吧!你想分就分手吧!其实我们早就该分了,早就该了。”眼泪又刷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她说:“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和安小葵走得太近吗?因为她父亲的死和我有关,也和你有关,你还记得那张丢了的病理报告单吗?是我偷走了,没想到那个砝码这么有用,我用它来交换你留院,我把它交给了夏立仁,我并不知道后果这么严重,当你告诉我她父亲化疗时死了的时候,你知道我多害怕,我觉得自己是个凶手,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私心,他父亲根本不用做化疗,也根本死不了……我还有许多事瞒着你,你早该离开我了……安小葵这个名字太让我恐惧了,当你在我面前一次一次提起她的时候,就像在一次一次给我念紧箍咒一样。哈哈。这就是报应,是我应得的报应。”
苏宁癫狂地指了指门外吼道:“你滚!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
叶子捂着脸抱头窜出门去。
叶子走后,苏宁呆坐了半天,整个人连筋骨都似乎被抽走了,心里一片苍凉。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凭什么他把人家叶子轰出去,应该是叶子把他轰出去才对,这个房子是叶子租的,又不是他的,他还想到一个问题,光顾上发火了,到底没弄清楚晚上和她过夜的男人是谁,现在已经分手了,还有必要知道吗?他对那个男人充满了醋意和好奇,想到那个男人,像有一把刀血肉模糊地刺穿他的心。更没想到病理报告单是何秋叶拿给夏立仁的,用来交换他留院,这点更让他无法忍受,他的脑子疯狂地运转着,建立在欺骗基础上的爱情顷刻间变成了一堆废墟。
叶子,你为什么要置我于不仁,这就是你对我的爱情吗?你有没有了解我的内心,我需要的是什么?留院真的那么重要,真的可以出卖良知?你太自私了!
接连几天苏宁晚上失眠,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成了一个无根的人,他努力追求的事业也显得无足轻重,每天脑子里都充斥着叶子的背叛,他无心工作,敷衍了事,把秦院长同意让李绍伟回病房的事全抛到脑后去了。
当一天早上,苏宁听说李绍伟的儿子海海溺水而死的消息时,整个人都僵掉了。他混沌而又暗无天日的脑子终于被一顿恶棒打醒了。
安小葵说,李绍伟个性中有执拗的一面,说中国人都不舍得让孩子吃苦,这样的孩子长大后无法承受巨大的社会压力和挫折,说李绍伟不想海海长大了像自己这么无能,所以要培养他的勇气和毅力。他在电视里看过日本人教育孩子,让孩子冬泳磨炼孩子的意志,所以李绍伟也坚持让海海冬泳,就算王爱梅再三反对,李绍伟仍然坚持。那天李绍伟带海海到郊区附近的水库,他自己在岸上借酒浇愁,海海脚趾抽筋在水里呼救时,李绍伟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岸上睡大觉。等到路人发现招呼人把海海打捞上来时,他的小身体已经挺了,如果不是路人,那天李绍伟可能也会冻死在路边。120把两个人同时拉进急救中心,李绍伟醉得不醒人事,用锥子戳都戳不醒。
第二天早晨,王爱梅拿着菜刀像疯子一样冲进医院说要把李绍伟劈了,要把他大卸八块,给她儿子偿命。
李绍伟不相信自己只是酗醉一宿,他的儿子海海就躺在不远处的太平间里沉睡不起,他跪在儿子的尸体前,疯狂地撕扯头发,撕咬自己的衣服,是他害死了儿子,他恨不能爬上床去把儿子替换下来。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苏宁僵立在李绍伟身边,看着他撕心裂肺的痛苦,鼻子一酸,嘴里全是苦涩,本想劝慰几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不论说什么都显得多余,显得苍白无力,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消失了。如果他早一天把师兄调回病房的消息告诉他,师兄就不会因为消沉而酗酒,海海就不会发生意外,他觉得自己对海海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两个成年男人,看着那个冰凉的小小的身体,僵在空荡荡的除了死人没有活人的太平间里。如果生命的轨迹可以删除,如果时光可以逆转,如果这只是一场噩梦,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交换一个如果,可是在人的一生中注定有些错误是无法补救的。除了软弱地流泪,除了捶胸顿足浩瀚无边的悔意,他们无能为力。
海海出殡那天,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同事们议论纷纷,说这孩子死得冤啊,说如果是夏天说不定会六月飞雪,说孩子呼救时,他那个当爹的竟然在几米远的地方昏睡,说不定孩子是绝望地瞪着父亲慢慢沉下去的,好可怜呀……
安小葵简直不敢听,她也不敢看那孩子的尸体,她怕自己晚上做噩梦,怕这个无辜的小生命在梦里一次次地求救。
叶子的父亲打电话给苏宁,说叶子回家之后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见人,问苏宁怎么回事,是不是两人吵架了,若是吵架了,要苏宁哄哄叶子。苏宁平静地说,我们俩分手了。
大悲大痛之间,大彻大悟,他的那点儿小痛已经打上了封闭,打上了麻药,暂时是感觉不出痛来的,是啊,人说死就死,虽然他还苟延残喘地活着,但在伟大的生命面前,感情能算个什么破玩意儿,何况是一份构建在谎言之上的感情。
叶子的父亲试图做他的思想工作,喋喋不休地说:“年轻人吵架是常有的事,别动不动就提分手,提分手就和结婚的人吵架时说离婚一样,会伤感情的,感情一旦有了裂痕就没办法修补了,别相信破镜重圆这种说法。”他还说:“你们俩在一起也这么多年了,虽没个名分,叶子也和你的妻子没什么分别,你怎么能这么没有责任感,说分手就分手,你让叶子以后怎么见人……”
那边还有一摊子营生等着苏宁去料理,苏宁断然截断地说:“我们不是吵架,我们分手了。以后她的事,您就别再找我了。”
叶子的父亲气得直打哆嗦破口大骂:“你这个孬种!畜生!给脸不要脸,算我们瞎了眼!一开始她妈妈就反对你们,我还觉得你不错,老在她跟前替你说好话,你真是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心。从今往后,你若再敢靠近我们家叶子半步我就打断你小子的腿!”
苏宁扣掉电话,耳朵里充斥着压抑的哀乐和王爱梅尖锐的号叫,他抹了一把眼泪,扶着师兄,安小葵扶着王爱梅,王爱梅替海海挑了一个上好的骨灰盒,价值五千多块,她从来没有这样奢侈过。雪无休无止地下着,整个世界很快变成了白色,一个小小的生命随着刺骨的寒风慢慢化成一缕黑烟,所有人都泣不成声,当海海由一个生动的生命变成一抔黄土时,王爱梅休克昏死过去……
一星期后,李绍伟重返病房上班,他对儿子的死绝口不提,酒也戒了,每日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地工作,他已经向法院提交了离婚申请,失去了儿子,失去了维持这个家庭的唯一纽带,王爱梅虽然恨他,但无论如何不同意离婚,一提离婚就拿死要挟他,动不动休克,一个星期往医院送了三趟。有一次王爱梅当着李绍伟的面吞下了五十片安眠药,李绍伟赶紧拉她去医院洗胃。还有一次她用刀片把自己的手腕割破,擎着血淋淋的手腕到医院找李绍伟,瞪着强悍怪异的眼睛逢人就说,李绍伟是杀人凶手,他不但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亲儿子,他还想杀死我。
王爱梅不停地到单位闹,找领导,要领导处置李绍伟,找妇联,要妇联帮她申冤,可她就是不离婚,所有的社会舆论一面倒地压向李绍伟。李绍伟对各种各样的议论充耳不闻,似乎一次剧烈的打击,让他对人生有了某种贯通和醒悟,他像陌生人一样,冷眼观看妻子的表演,他的冷漠越发激怒了王爱梅。一天,两个人又因为离婚的事争执起来,王爱梅泼皮地说如果他再敢提离婚,她马上出门找辆车撞死给他看。李绍伟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好,你去吧,你去撞死吧!”王爱梅尖叫着扑上去撕打他,“你就盼着我死,对不对,我偏不死,偏不死。”李绍伟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喝一声,猛地揪起她,像相扑运动员一样把她摔了出去,王爱梅从来没看到丈夫这么勇猛过,她瘫软在地上,像蛤蟆一样大口喘气,一时间忘记了疼痛,大约五十秒钟之后,一声悲壮惨烈而又尖锐的尖叫像汽笛一样冲破屋顶,让所有的邻居捂上了耳朵。
才几天的工夫,苏宁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苍老了许多,海海的死同样给他心理上造成很大的阴影和伤害,他真正意识到生活的残酷和生命的不确定性,做一个强者的念头时时噬咬着他伤痕累累的信念。
昨晚又值了一个夜班,总之是累,累身更累心。睡不好觉,即使一夜无事,第二天也无精打采。更让苏宁不适应的是急诊室的人员安排和规章制度。急症,急症,顾名思义是一个急救的场所,可是医院安排的值班护士只是几个临时工,不管病人多重,从不上台,只是给医生打开手术包,然后开始催钱,催病人,催医生。
一听到这几个小护士当着病人和家属的面,满口唠叨着什么不交钱我这个月喝西北风去的话,苏宁就浑身不自在。时间长了,苏宁也稍微有点了解,这其实是医院的政策所致,这几个小护士拿的是提成工资,当然能多收一百是一百了,不收钱,难道真让她们回家喝西北风啊。
苏宁还发现有几个男人常在急诊室出没,呼风唤雨,进出急诊室像进出自己家院子一样随便。护士和大夫都当面小心翼翼,背后一脸不屑。几个临时护士更是存着几分惊惧,开始苏宁以为是医院120人员或者导诊人员等杂务人员,时间长了才知道是一帮出租车司机。
一个同事告诉苏宁,这帮出租车司机每天晚上十点准时出现在医院急诊室,往往瞄准外乡人或者单身病人下手,榨取钱物,甚至从意识不清的病人身上搜出钱财替病人交费,然后等病人家属来了,再拿着交费收据从家属手中骗取财物。
苏宁第一反应是愤怒,第二反应是医院怎么不出面干涉呢?
有人告诉他,医院也曾下定决心干预,结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依然如此。
权力可以改变制度,做一个普通的医生,只能凭一己之力救死扶伤,一个人的能力是渺小有限的,而做一个好的执政者,却可以左右制度,从宏观上给予病人更大的帮助。苏宁对权力有了更深的思悟之后,萌生了更大的权力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