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说着把手机递给苏宁说:“你老婆的。”苏宁匆忙中瞟了安小葵一眼,接过电话向远处走了几步背过身去。安小葵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她的脸色非常难看,虽然知道苏宁可能有女朋友,但一直逃避着不去碰触这个问题,她有没有资格向他讨一个解释呢?
苏宁接完电话迎着她探询的目光仓皇地说:“我得回去,叶子在家发烧呢。”
安小葵出神地瞪着空空的走廊,脸色苍白,耳边久久回荡着他遗落的脚步,噔——噔——噔——一声一声像铁锤砸在胸口上。
张放抓起她的手腕说:“外面冷,我们到屋里去。”
安小葵茫然地瞪大眼睛环顾四周,突然发力甩开他的手喃喃道:“他走了吗?我有话要问他。”
张放被安小葵甩了个趔趄,等他站直身子,她已经飞奔下楼,张放赶紧跟着追出去。
一盏盏的灯火在雨中显得那么柔弱,像怨妇们如泣如诉的眼眸。安小葵傻傻地站在急诊大楼外面的回廊上,风很大,雨斜斜地吹进回廊,不一会儿,她的半截身子已经淋湿了。
张放从背后把隔离衣披在她身上,手顺势穿过腋下抱住了她冰冷发抖的身体。
安小葵顺从地停留在他的环绕中。
“打电话的女人是谁?”安小葵静静地发问。
“苏宁的未婚妻,叫何秋叶,他俩已经同居好多年了,苏宁家在农村,家里挺穷的,上博士全靠何秋叶一个人供给,她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他们虽然还没举行仪式,实质和真正的夫妻没什么区别。”
安小葵不再说话,脑子里自有千万种思绪苦苦地纠缠,一时间却又无处诉说。
张放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胸中的憋屈愤愤地说:“我没想到他这么卑鄙,他凭什么玩弄你!”
安小葵平静地说:“他从没玩弄过我,是我喜欢他,我追他!”
“他今天的行为让我感到恶心,他明明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他明明已经有了女朋友,还那么恬不知耻,他简直就是个流氓。”
“我说过一遍了,是我追他,我喜欢他,我不准你再侮辱他。”
“以后你最好离他远点儿,他想的无非就是怎么弄你上床。”
“住嘴!”安小葵厉声大喝,她的身子猛地向外挣脱,可张放的双手像钳子一样。
“你放手!”
“我不,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张放压住怒气柔声说道。
“放手!”
“我不放。”
“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就喊人了。”
“你喊吧,你喊我也不放……小葵,我喜欢你,小葵,我爱你……我哪点儿赶不上苏宁?”张放把她的身体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安小葵似乎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一味地反抗着,想从他的钳制中逃脱。
她的反抗激怒了他,他情绪激动,面膛发红,盯住她细白的颈项,一股征服欲占有欲膨胀了他的灵魂和躯体。她的身子因为挣扎而发烫,她的胸脯美好而诱人,细微的电流在他身体里奔窜,酥酥的,麻麻的,神经末梢像被无数只蚂蚁咬着爬着。他的感情像户外的暴雨一样肆意,无法再压抑,无法再控制,他卡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扳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睛说:“苏宁并不爱你,爱你的人是我!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这一刻他像一只最敏捷的野兽发现了垂涎已久的猎物,本能地扑上去,他的身体是火,他的意识是火,他正被一片熊熊的烈火煎熬着,他的嘴唇滑过她的眉尖儿、耳边,落在吐露着芳香的樱唇上……他的手摸索着掀扯着她的衣服,用身体抵住她的身体。
安小葵急怒中狠狠甩出去一记耳光,哭喊道:“放手!”接着她又狠狠地甩出第二记耳光,张放松开双手,粗重地喘着气说:“对不起。”安小葵捂住被他撕破的衣衫狂奔进大雨。
张放摸了摸半张疼痛的脸,注视着她渐渐被大雨吞没的背影,像被那两记耳光点成了化石。他感到委屈和不平,颓丧地慢慢迈进大雨,走出医院,对着空荡荡的街头大喊:“安小葵,安小葵,我爱你!我爱你!苏宁,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一场风雨过后,接着下了霜,法国梧桐的叶子变成了金黄色,给灰色的城市增添了些许生气。
苏宁的颈椎隐隐作痛,这是职业病,干他们这行的老来颈椎多少都会落下点儿毛病。病号像墙一样堵压上来,苏宁叹口气,干完一个,另一个接着跟进来,不见减少,反而更多,门外候着的还有一长溜的队伍,今天还真邪门了,病号一个比一个难缠。一直想找个机会出去透透气,想找个借口去看看安小葵。昨天就那样一走了之了,他很不安心,像做了错事一样患得患失。
他透过人墙往走廊上瞟了几眼,盼着安小葵能从这里经过,越是想见越是不见,盼望的心就更急切了,内心有点沉不住气的浮躁。
这个病号比较棘手,是几天前同事拔牙后形成的干槽症,病人不停唉哼,还一直追问是不是大夫的责任。
苏宁不理会他,说:“张开嘴,把嘴再张大一点。”
病号拿起漱口水故意吐到地上哼哼道:“妈的,怎么牙拔去了反而更疼了,不是说拔了牙就不疼了吗?你说清楚是不是你们的责任,你们是不是拔牙拔出别的毛病来啦,哎呀,轻点儿……”
“你不把嘴张开,我怎么替你看病?”苏宁有点不耐烦。想到两天前就因为小原和病号顶了几句嘴结果被病号投诉,医院扣发她一个季度的奖金。苏宁努力克制自己,他伸出口镜压住他的舌头,先止住他的胡咧咧。
刚送走这个难缠的主,又来了一个孩子。其实医生都挺打憷治疗不懂事的小患者,有时候哄劝半天都没办法正常治疗。这是一个两岁多点的男孩,舌部外伤拆线,孩子不合作,又哭又闹又蹦又跳,几个人摁都摁不住,孩子妈又过于心疼孩子,折腾了大半天,强摁着拆了线,换来的是妇女同胞的一个大白眼儿和一句“技术真烂”。
苏宁拿起毛巾擦汗,郁闷地往颈椎上狠狠砸了一拳。
正在这时,小原在外面喊:“苏大夫,有人找,是个美女哦。”
苏宁出去转了一圈,没一个认识的,难不成是朋友来看病?或朋友的朋友来看病?在医院常遇到这种事,不认识的人、半生不熟的人、一起吃过一顿饭的人,跑进来自报家门,说是某某熟人介绍过来的,希望找个技术好点的医生,希望省俩钱,最好不花钱。他正打算转身时,目光和一个女人撞在一起。苏宁觉得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女人幽幽地盯住他,眼神里似乎暗伏着许多东西,但他又看不分明。
女人有着养尊处优白嫩光洁的皮肤,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衣着考究。
女人问:“还认得我吗?”
苏宁突然福至心灵,却故意卖了个关子一本正经地说:“真认不出来了,你是……”随即扑哧一笑,轻松地说:“你是方雨晴。”
女人优雅地笑笑说:“难得你还记得我,我……”方雨晴顿了一声说:“你要是真认不出我,我肯定一句话不说,尴尬地扭头就走。”
她眼睛里浮出一层亮晶晶的雾气,苏宁心里一阵浮动,最近太自恋了,看到个女人就觉得人家对自己有意思。这都是被安小葵害的,有机会得找小安讨讨这笔账。这种时候想到安小葵,他的情绪竟像孩子一样顽皮起来。
方雨晴是自己读研时的学妹,和自己一起在学生会共过事,那时候因为自己太忙,对周围的人并不怎么留意,对这个学妹当然也没什么更深的印象,似乎她的背景不错,穿的戴的用的都和他们这些穷学生不同,当时好像有不少追求者。自己总共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她今天来找自己干什么?难道有熟人病号吗?
苏宁笑笑说:“我还真差点儿没认出来,你可比以前漂亮多了。”
方雨晴双眼一亮,顽皮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前不漂亮?”
苏宁哈哈笑道:“以前漂亮,现在更漂亮。怎么,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女人都是虚荣的傻瓜,苏宁几句敷衍了事的寒暄,竟是全说到她心坎里去了。方雨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今天你们卢院长请客,我提起我同学也在这里工作,卢院长说要一起见见你。”
卢院长请她?她和卢院长是什么关系?苏宁边想边推辞道:“我就不去了吧,对了,你不是出国了吗?”
方雨晴这次笑得有点儿意味深长,“真这么关心我,连我出国都知道啊?说来话长,想听故事的话就跟我走。”她掏出手机接电话,“嗯,卢院长,我和苏宁马上就到。”竟然完全没有给苏宁反抗的机会。苏宁无奈地跟着她一起朝前走去。同事们陆续换好衣服,三三两两地出来,几个年轻点儿的朝苏宁挤眉弄眼儿,背后传来阵阵窃笑。
方雨晴轻声道:“吃完饭,我还有话要问你。”她大方地挽起他的胳膊,周围的空气立马由来苏水味变成了高档香水味。
“苏宁!”安小葵从楼梯下噔噔噔地跑上来,没等苏宁回过神来,已经脸色苍白地站到苏宁眼皮子底下。
苏宁下意识地挣开方雨晴的手臂关心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别着急,慢慢说。”安小葵瞪着他喘了一会儿,稍微平定了一下心神说:“李绍伟出事儿了,现在他人在外科那里。”苏宁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出事?外科?难道……车祸?苏宁不敢往深处想,只是干瞪着两眼使劲瞅安小葵,想从她脸上瞅出个分明来。
苏宁的心都有点儿打战,着急地追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儿。”一边问着一边随着安小葵往急诊室跑去。方雨晴紧随其后,此时在一旁暗暗打量着安小葵。
安小葵边走边解释说李绍伟和他老婆打架,被他老婆用破碗割断了手筋,听说右手的五根全断了,现在医生都下班了,手足外科只有几个年轻大夫,现在那些年轻大夫都不敢下手,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苏宁转身对方雨晴抱歉地说:“对不起了,看来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方雨晴思索了片刻说:“知道华东教授吧,他是手足外科的专家,我这就联系他过来,你说行吗?”
安小葵早就留意到苏宁身旁这个贵气十足的女人了,她是谁?她就是何秋叶吗?安小葵下意识拿她和自己想象中何秋叶的形象作比较,相差太远了,比想象中有钱,一看就是强势的职场白领,自有一种非凡的气度和气场。她有点儿失望,失望中掺杂着受伤和痛楚,心内阵阵抽动。
华东教授来了之后,方雨晴几句话向他交代清楚情况,看得出他对她非常尊重。方雨晴用眼角扫了扫安小葵,对着苏宁欲言又止,眼神中闪过一簇稍纵即逝不可捉摸的光芒。她向苏宁道了个别,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走了两步,突然又反身回来把苏宁叫到一旁说:“你们医院的事情我约略知道个大概,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时间你给我打电话,我有话要和你谈。”方雨晴握住他的手,看似个礼节,但苏宁却从她热烈的眼神中读出一些让人心跳的依恋。
“记得给我打电话。”方雨晴不放心地再次叮嘱。
华东教授忙活了两个多小时,五根手筋全部接好。手筋是接好了,李绍伟的精神却无法从低迷中走出来,对谁都不理不睬,从进医院到手术结束,竟然一句话没说,木偶一样听任众人摆布。他不像是手筋断了,倒像是中枢神经断了。
安小葵说李绍伟是自己擎着伤手来到医院的,连个家属都没跟过来。当时他疼得嘴唇煞白,脑门上全是汗,手上衣服上血迹斑斑,看着让人触目惊心……老天瞎眼了吗?这么个老实人却没什么好报。说到这里,她眼圈泛红,眼泪泫然欲滴。
想想师兄的遭遇,苏宁也觉得心酸难过,刚刚被迫下岗三个月,又被老婆割断手筋,而且是右手的手筋,她用碗割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只手对他来说多么重要,对他们的家庭多么重要,这可是只用来拿手术刀的手啊,如果失去它,他将失去赖以生存的唯一的资本。
苏宁抬头望望师兄,被一种难以抑制的悲痛和消极情绪长久地笼罩着。将来的某一天,自己会不会也像师兄一样?现在连张放那种小人都可以当主任,要他一辈子受制于张放,打死他也不干。苏宁为自己为师兄感到不平,感到悲哀,胃部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苏宁用手顶了顶腹部。
苏宁说:“小葵,别担心了,担心也没用,只要接得好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师兄的精神,还有那个家……再守下去实在没多大意思,倒不如离了的好。师兄这边也没什么亲人,你就多操操心,在这儿照顾照顾他,我们也不能白用华东教授,我去招呼人请他吃个饭。”
华东教授并不推辞,麻醉师、护士、实习生加起来七八个人,大家体谅李绍伟的处境,都说简单点儿就成。
苏宁不这么想,华东教授是本市有名的手足外科专家,请到他不容易,而且人家来了二话没说,马上进了手术室,抢在最佳时机救下了李绍伟的这只手,这算是份大人情,虽然华东教授是看着方雨晴的面子来的,但苏宁更要替方雨晴撑起面子。用人不能白用,这是他们的行规。于是午餐定在附近一家有名的饭店,花了两千多块。这个钱自然由苏宁掏腰包,只是将来不知道怎么和叶子交代?
送走华东教授之后,苏宁来到师兄的病房。苏宁说:“要不要我替你给家里打个电话?”李绍伟摇头说:“家?如果那样的地方也叫做家的话。”
苏宁闷闷地说:“干脆离了吧,别再拖拉了。”
李绍伟嗫嚅道:“早就想离了,可是孩子怎么办,她又怎么办,她现在下岗,连个工作都没有,怎么养活自己?唉——”
苏宁非常生气,猛地站住说:“她这么对你,你还替她着想?师兄,你知不知道农夫和蛇的故事,到现在她竟然连个面都不照,就算当时发火失去理智,现在也该平息了,也该后悔了,也该愧疚了,她现在人在哪里?她对你又有几分感情,你打算守着这个泼妇过一辈子吗?”
李绍伟痛苦地垂下头,泪刷地就流了出来,他说:“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不愿意想工作,不愿意想家庭,我太失败了,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
苏宁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是在逃避。”
安小葵用胳膊肘碰碰苏宁小声说:“你现在能不能别说这些,先让李大夫好好休息吧,你看看他脸色多难看,你就别再雪上加霜了。”
李绍伟脸色灰暗,眼眶凹陷,头顶心的头发白了一片。以前从不相信一夜白头这种说法,可是现在由不得苏宁不信。又是一股心酸从胸口涌向所有感官的神经末梢,师兄的这个样子和学生时代简直判若两人,难道生活真可以消磨一个人的意志和自信吗?可以令一个学生时期的佼佼者在社会的大熔炉里溃不成军,一败涂地?苏宁心里乱七八糟的,千种滋味,万般苦闷。只有强者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治病救人,也不是谁想救就能去救的,也得有那个资格和权威,所谓权威并不单单指技术,其实是指社会地位。在病人眼里,你的社会地位就是权威。
苏宁既气师兄的懦弱,又同情他的处境,眼睛像被洋葱薰了,已是模糊一片。他强忍住泪意说:“你先睡会儿,我到科里去转转。”
安小葵说:“我留在这儿就行了,有什么事儿你就叫我,别不好意思。”
李绍伟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刚一对接,他马上自卑地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