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苏宁来到小礼堂时,里面已经乌压压一片,每个人都比平时来得早,前排空着几个座位,估计是留给院领导的,张放和夏立仁坐在左前方,他们身旁虽然有空位,但看看张放春风得意的表情,苏宁选择了扭头继续搜寻。这时李羽朝他不停招手,苏宁犹豫了一下,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走了过去。
苏宁刚坐稳,发现安小葵坐在另一侧靠窗的位置,正半仰着小脸看外面的夜色,长发遮掩住半张脸,更加凸显了优美的侧脸轮廓,嘴唇像被人咬过一样饱满鲜嫩,让他想到森林里的露珠,苏宁的心不禁狠狠地跳了几下。
李羽小声问他:“你知不知道这次评优选差的什么内幕消息?”
苏宁摇头说不知道。
为了不扫她的兴,苏宁半真半假地戏谑道:“你家领导肯定知道些什么吧,给透露点吧。”
果不其然,李羽立刻乐成了一枝石榴花,她最喜欢别人拿她在院里当人事处长的老公来说事儿。她拉了拉椅子,和苏宁靠得更近,跟他嘀嘀咕咕起来。
苏宁其实并没有注意听她在说什么,他的脸不自禁地侧向小葵,小葵的美丽让他产生朦胧的幻觉,周围仿佛开始模糊,磁场中只留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苏宁快速收拾纷乱的思绪,强迫自己正襟危坐。可能他太敏感了,总觉得安小葵的眼神里埋伏着一些内容。其实安小葵从头至尾都没再回头看任何人,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夜空,此时一道白色的闪电打在暗灰色的云层上,深邃的高空中游云浮动,让人不禁臆想,哪里是彼岸,哪里是归途?
小葵掏出手机摆弄了一会儿,苏宁这边收到一条短信:会议结束后我想和你谈谈,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黄科长宣布会议纪律,让所有人关闭手机。
苏宁看了看她的侧影,她正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托腮望向窗外,仿佛那个短信根本和她无关。
苏宁回复了一个字:好。随即关掉手机。
会议开得异常沉闷,可能还是有人听到了一些风声,空气中隐隐透着阴郁,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据说全院要评出五个最差人员,下岗整顿三个月。医院声称这是整个卫生系统的统一行动,无记名投票,所有院级领导不参加评选,由组织部门统一评选。大家都知道,这样的评选实质选的是人缘,是人际关系。于是平时有德者暗喜,他可能在工作中碌碌无为,但是懂得做人,于是拥护者众;也有少数工作骨干由于平时工作中锋芒太盛得罪了一些人,此时暗自煎熬。
会议由秦院长主持,政工科的老黄发票,秦院长宣布监票人员名单,竟有苏宁的名字,苏宁心中一热,这是秦院长对他的信任。
会场出奇地安静,每个人都神色凝重,有的人已经满头大汗了。
安小葵把脸托在掌心上,刚才因为一时冲动发的短信,现在倒有点儿后悔。她患得患失地抿抿嘴唇想。
经过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唱票和汇票,陆续有人上榜,两票三票的,四票五票的,平静的湖面底下暗藏杀机,埋伏着无数激流暗涌,大家各怀心事,投票者担心被识穿故作镇定,上榜者更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琢磨平时得罪过谁,猜测是谁从背后捅了自己一刀。一双双眼睛飘忽不定,一颗颗心互相猜忌。
票数终于在分散中有了相对的集中,谁的脸上没有二钱肉,有的人已经挂不住了。
午夜十一点,结果终于新鲜出炉,出人意料又完全在大家意料当中,极富戏剧性地涵盖了各种角色:荣登榜首的是传说中与院长关系暧昧的第一“夫人”王月,其次是经常脱岗暗地里倒腾医疗器械的施丰才,还有为了拉票到各科室活动的齐大明,本来其他科室的人对齐大明没什么印象,他这一活动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姜副院长的公子姜楠竟也光荣入列,众人口径一致,他爹是院长,不让他下岗让谁下?可怜这位公子哥儿平时少言寡语老实巴交的,竟然受了父亲的牵连,成为众矢之的。还有一个名字让苏宁内心沉重,气息不稳,每念一次,胸口上都像砌上了一块石头,石头越垒越高,高到让人窒息。
怎么会是他?技术一流,业务一流,学识一流的师兄——李绍伟?
当所有人都离开会场之后,小礼堂的棚灯也逐一关闭,冷冷的风夹杂着雨水从窗外扫进来,李绍伟脸色煞白,眼白却被眼泪憋得通红。他呆呆坐在角落里,脸上有种令人揪心的悲痛和绝望,苏宁一步步靠近他,沙哑地喊了一声“师兄”。
李绍伟茫然地盯着遥远的地方,刚才的一切如梦似幻。李绍伟的眼睛里的绝望令苏宁不敢与他对视,这个打击对爱面子的他来说太大也太突然了。
黑夜浩大,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对坐。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外面雨势凶猛,能听得到风肆虐的咆哮,空气里流窜着寒意,带给人无限的惊惧和无助。
李绍伟哑着嗓子茫然问:“这个世界怎么了,太不公平了!我觉得憋屈,我平时工作不努力吗?我哪儿做得不好?”
眼泪一颗一颗从他眼眶中滑落,“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看到我的努力,为什么我所有的努力统统化为泡影?从上小学时我就一直是全校的第一名,我还有个姐姐,她学习也很好,但她喜欢画画,家里所有人都反对她,认为那是误入歧途。因为家里人的反对,她慢慢出现厌学情绪,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考大学时离分数线差九分,家里劝她复读,她却死活不肯,最后在一家小工厂找了份工作,又嫁了个没出息的小工人。最失望的是父母,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很努力,也很争气,考高中,上大学,一切都很顺利。人前人后父母以我为荣。大学毕业之前我一直是戴着光环生活的,我想把这份荣耀继续下去,因为我承载着两代人的希望,因为这个光环不光属于我,还属于我的父母,所以我拼命读书,我比别人都努力,考研、读博,我很热爱我的工作,做手术时我像一个充满激情的艺术家,我用双手创造出生命的奇迹,每次看到家属溢于言表的感谢,我满足,我有成就感,我为自己选择医生这个职业充满了自豪。可是所有梦想轻易就破碎了,为什么大家要选我?这对我公平吗?以后我该怎么办?谁会愿意让一个下过岗的大夫看病?我该如何来面对病人?面对家人?面对社会……”
面对他反复的质问,苏宁唯有沉默。
送走李绍伟后,苏宁久久不能平静。世界上有公平吗?苏宁认为公平还是有的,但所有的公平都是相对而言的,绝对的公平肯定是不存在的。
雨下得很惨烈,外面的世界在雨雾中模糊,天地在雨水中飘摇,窗外的寒意在玻璃上凝起一层水气。叶子接连打了两遍电话,问苏宁回不回家,这样的雨势估计连出租车也找不到。苏宁说,看情况再说,不行的话就到值班室将就一夜,不用等我,早点儿睡觉。
叶子落寞地叹息了一声,披上一件衣服跳下床。她在房间里晃来晃去,走进一间黑屋子,开灯,关灯,接着又走进另一间黑屋子,开灯,关灯。这样的天气,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行走,感觉自己像一个幽灵,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孤独深深包围了她。
她返回卧室打开电脑,登陆QQ。
一头流浪在外的猪:我在抽烟,在深夜不停抽烟的男人是寂寞难耐的。我在想你,在深夜里想一个得不到的女人是悲哀的。
何秋叶打上了一串文字:天空在下雨,雨很大,不知为什么雨不像是从天空落下来的,而是从心里落下来的,我穿了好几件衣服,还是觉得冷,觉得被雨淋到了,其实身上是干的,为什么我的心情湿透了呢?家里太静了,静得像死去了,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恐惧到想冲出这个黑屋子,想真真实实地淋淋雨,可是我怕,怕邻居的眼光,怕这个世界所有人的眼光。我是一个本性懦弱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又把这段话删除了,然后长时间地注视着他的头像。他是不是还在那边抽烟,他那儿也下雨了吗?
她说:我们这儿下雨了,你们那儿是不是也下雨了?你是干什么的,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她以为他已经下线了时,一头流浪在外的猪突然说道:我现在泪流满面,你信吗,你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看到这句话,我的心像被刺穿了一样疼。最近,你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醒来时就呆呆的不知道什么滋味。可是我在你心里,却什么分量都没有,什么也不是。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停顿了一下,又打出了一行字:我爱你,一直都是。
不管他说的话有几成真实,她也清楚,在网络上张口说个爱字,就像吐口唾沫那么轻率,并不代表什么,可是她还是对他产生了母性的怜悯,一个男人面对着冰冷陌生的电脑倾诉自己的寂寞,他可能太孤独太寂寞了,想到他为她,也许是为他自己,为寂寞而流淌的泪水,她的鼻子也不由得发酸。
她打了一堆话,想安慰他,打完之后突然又觉得很无趣,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他是谁?他和她有什么相干?何秋叶沮丧地悄悄退出QQ。
苏宁穿过门诊大楼时,一个黑影从暗处走过来,挡住他的去路。安小葵倔犟地抬高下巴,悲愤地瞪着他问:“为什么不回我短信?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说好了见面,却放我鸽子,让我在这儿空等……你在耍我吗?”她胸脯起伏,满腹委屈地说:“你就那么不想见我,那么讨厌我?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请苏大夫放心,我以我不在人世的父亲的名义起誓,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了!以后我若再和你说一句话,我就不姓安!”
安小葵憋着气说完这段话,转身就走,眼泪纷纷如雨。她有点儿恨自己,鼓了那么大的劲儿才给他发短信,没想到得来的却是他的忽视和漠然。她一散会就站在门诊楼的大厅里等他,外面下着大雨,冷风一阵阵地掀到她身上,她瑟缩着身子,她的心更是瑟缩成一团,她难道没有自尊吗?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这么对自己?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下贱了,更何况即使她想下贱,也换不来他哪怕一丝一毫的眷顾。她边下着狠心,边不停地擦泪。
苏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麻麻的感觉由手腕传递上来,她有点儿激荡,又有点儿恼怒,他凭什么抓住她,她奋力甩打他的手,他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不放。她害怕这种感觉,又贪恋这种感觉。
苏宁说:“对不起,我忘了那个短信了。”刚才的注意力都放在师兄身上,他的确没把安小葵的短信放在心上。
她冷笑道:“你忘了?你是故意忘了的吧?”
苏宁说:“小安你是不是太敏感了?什么讨厌,什么打扰……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安小葵满脸绯红却大胆地盯着他,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风携带着雨意长驱直入。苏宁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悸动,下意识地松开她的手。
安小葵单薄的衣衫被夜风侵袭着,可她并没感到冷,因为此时她全身的血液都滚烫地奔涌,只要他一个微笑,一句暖心窝的话,就足够给她勇气和力量。
苏宁被她灼人的光芒烫伤了,退缩地说:“这场雨一下,天气骤然就冷了,早点回去吧,小心冻着。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聊好吗?”
安小葵摇了摇头说:“不,我不回去。”她不由分说双手拉住苏宁的右手,紧紧握住,举起来用双唇碰了碰。苏宁觉得手心里一热,那双柔软的小手像是在胸口挠了一下。他硬不下心肠来甩开她,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在走廊奔跑起来,风在他们身旁呼啸,雨在窗外恣意。
“师兄,半夜三更的,你怎么还没走?”张放双手揣在隔离衣的口袋里,站在值班室的门口看着他俩,神情高深莫测。
苏宁有点尴尬地试探着抽手,安小葵向苏宁的肩膀靠了靠,更紧地依偎向他。张放嘴角抽动了一下,展出一丝笑容说:“师兄,你好清闲啊,门诊比病房轻松多了吧,最近我们又收了几个重症病号,忙得快掉头了,真盼着你快点儿回病房。”张放的目光又冷又硬,在黑夜里闪烁不定。他的情绪也像外面的风雨一样愤怒狂躁。全科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求安小葵,苏宁能不知道吗?
张放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大张旗鼓地追求一个女人,每天上班都到安小葵眼前晃晃,下班前有事没事地再往她跟前蹭蹭,提出请她吃吃饭看看电影之类的邀约。早上起床后发条短信:小懒虫,起床了,再不起床打PP了。睡觉前发一条:想你,小乖乖,梦着你入睡。他越来越肉麻,明知道有些话放在平时说挺掉鸡皮疙瘩的,可他知道女人是要靠哄的,是要靠甜言蜜语来喂的,喂习惯之后,她会慢慢对甜言蜜语产生一种依赖,依赖往深层里剖析就是感情,是爱恋。可是安小葵好像并不为之所动,硬是对他的追求视而不见。反而是他爱的城池先沦陷了,对她的依恋成瘾,成了习惯,偶尔想耍耍个性硬着性子几天不答理她,挫挫她的锐气,最终先妥协的还是自己。要命的是一天看不到她,不对她说几句腻歪的情话寄托一下相思之苦,就浑身没劲,做什么都没有意思。这真是典型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放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抽烟,他一直冷冷地暗中注视着苏宁。苏宁佯装不知地问:“听说你们下午替病号做了腓骨肌皮瓣手术?手术做得怎么样?”
张放猛吸了一口烟炫耀地说:“还行吧,毕竟是咱们科的首例,难度还是有的,病人现在还在ICU里观察。”他显然不想让苏宁更深入地过问这个话题,苏宁算老几,凭什么干涉他的手术!
张放说:“刚才看到一男一女拉着手走过来,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怎么也没想到是你们俩。”他挑起眼角瞟了瞟他们,没想到苏宁的脸皮这么厚,竟然打起小安的主意。张放压抑地向前跨了几步走近窗户,把抽了两口的烟狠狠向外抛出去,“这他妈的什么鬼天气。”他转身倚住窗沿看着瑟缩着身子的安小葵,脱下隔离衣走近她说:“穿上它,要不明天会感冒。”
“不用,我不冷。”安小葵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张放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他抓起她的手,硬是把衣服搭到她手上。
这时张放的手机响起来,张放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瞅了瞅号码,对着苏宁神秘一笑。
“哦,是嫂子啊,怎么会呢?接到美女电话我荣幸还来不及呢,嗯,早散会了,师兄的手机打不通吗?你要找他?”张放抬眼看看神情复杂的苏宁和安小葵,“师兄就在我身边……我不当你们的传话筒了,有话你还是直接和他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