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事件,在苏宁心里留下很大的阴影。那个夏季梅雨连绵,叶子每天忙着帮他张罗工作,苏宁却一直沉浸在苦闷的思绪中。当时苏宁的一个老乡在卫生厅的后勤工作,别看是个不起眼儿的职位,还真能使上劲儿,所有的关卡都打通了,唯独科室负责人那边不松口。老乡问苏宁和夏立仁之间是不是结了什么梁子,苏宁摇头苦笑,渐渐对留院的事儿失去信心,叶子因为这没少和他争吵。
一天老乡突然打来电话说:“好了,一切都办妥了,你就等着医院通知你上班吧。”
苏宁虽然如愿以偿地留院,但心里却结了疙瘩,对夏立仁也失去了信任,而他偏偏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虽然叶子一再劝解,说:“现在的人谁不戴着面具生活,凡是当领导的哪个不道貌岸然,你换其他地方试试,也是一样的。”但是苏宁还是无法毫无芥蒂地与夏立仁和平共处,他决定换个环境,两年后终于以本专业第一的成绩考取了T大的医学博士。他的这一举动再次触犯了夏立仁的威严,因为老板那时的博导资格已经审批下来,苏宁却舍近求远,任谁看了都不理解,都觉得他们俩之间出现了分歧。有挑事的问到夏立仁面前,夏立仁冷冷地说:“咱们医院的水浅,养不住他这条大鱼。”
苏宁从床上坐起来,目光环绕着屋子扫了一圈,回忆着当年与叶子翻箱倒柜找报告单的情景,后来那张病理报告单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他记得自己当时夹在一本黑皮笔记本里,那本笔记里记录了一些病症和案例。那本本子还在,直到现在还在。苏宁跳下床,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暗灰色的纸张上面蓝黑墨水留下的笔迹,因为潮湿和年久,笔迹已经淡淡散开。翻到封底那一页,叶子潦草地写着,夏立仁,联系电话,后面跟着一串号码。以前怎么没发现过,叶子记夏主任的电话干什么?
就在这时,小姨子打来电话说:“姐夫,我妈病了,现在就住在你们医院心内科,我姐昨晚在那儿守了一宿,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幸好送医院送得及时,要不就脑血栓了,当时把我给吓的,幸亏我姐来得及时……”
苏宁心里咯噔一声。
苏宁推门走进病房时,叶子正端着脸盆低头朝外走,人憔悴了许多。苏宁心疼地靠近她说:“要打水吗,我来吧。”
叶子闪开他,闷头独自走向水池。苏宁的手落了空,心也落了空,因为有丈母娘在,他不敢再造次做什么亲密举动。他把事先买好的水果放在床头的小柜里说:“我去看过病历,再在医院观察两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您别太担心,以后每年定期到医院做做检查,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丈母娘翻翻眼皮看到是他,两扇眼皮子立马合上了,眼不见心不烦。
小姨子朝苏宁吐了吐舌头说:“住你们医院你都不过来看看,难怪咱妈伤心,你以后可得好好表现,否则,我也替我姐不值,怎么跟了你这么个木头人呢。姐夫,问你个问题你可不准生气,是不是博士都像你这么呆,若是都这么呆的话,我以后找对象就离博士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叶子端着一盆水回来,从暖瓶里倒上开水兑兑,苏宁连忙把毛巾浸进去拧干了,对床上的丈母娘说:“妈,我给你擦擦脸吧。”
丈母娘白他一眼说:“我能行能动的,干什么要你替我洗脸,搁那儿吧,一会儿我自己洗。”
苏宁巴结地给丈母娘剥了个橘子解释道:“我真不知道您病了,也不知道您住这里,叶子那天回去得急,没给我留下话……您有什么需要和我说一声就行。”
丈母娘闭着眼冷冷地哼了哼道:“我可使唤不起你个大博士,再说什么事都有要人支使着才干,这还有什么劲儿?”
苏宁悄悄拉了拉叶子的衣服,叶子冰冷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跟着他一起出了病房。
叶子沉默地盯着对面的街道和行人,风揉乱了她的头发,尖尖的下巴,倔犟的唇形,小小的胸脯,细腰,长腿……苏宁久久地注视着她的侧面,这个女人跟了自己六年,供自己读博,给自己洗衣做饭,独自支撑着这个家,而自己给了她什么?他有点儿伤感。
苏宁拉起她的双手交握在自己手掌中说:“你怎么这么傻,发生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记得我们要一起分担,你怎么老忘了自己是个有妇之夫呢?难道就因为咱们俩没领证,所以你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吗?”苏宁揽住她的肩,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说:“我们结婚吧。”
叶子眼角湿润。
母亲出院后,叶子主动回到家里,照常写作、做饭,但不管苏宁怎么积极地示好,她的心始终热不起来。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那种热蓬蓬的希望,有着美好憧憬的日子,对着一块蛋糕欢呼雀跃地唱歌,对着一张录取通知书又拥抱又亲吻的快乐都跑哪儿去了。生活在打磨性格的同时,也磨损着人的感情,磨损着人的耐性。
一头流浪在外的猪:水,你憔悴了,好几天看不到你,我一直亮着QQ守候在电脑前。
叶子:你又看不到我,怎么知道我憔悴了?
一头流浪在外的猪:我的心看到了。
叶子有一丝丝感动,眼圈发红,一个陌生人可以看到的,苏宁却看不到,在他的眼里难道已经找不到她了吗?
苏宁洗了澡,满怀柔情地从背后环抱住她,耳鬓厮磨地暗示,换来的却是她的冷拒。苏宁的手臂僵硬,他能感觉得出她的身体也是僵硬的,她不像以前一样,小猫一样拱进自己怀里,用细细的牙齿啃咬自己的肌肤。他不快地望着那么敲打键盘的手指,这些手指曾在他的脊背上一寸一寸地抚摸,还有那双抿紧了的双唇,线条如此坚硬,他是体会过那里的柔软和芳香的。他那些浓烈的欲望像被浇上了冰块,很快软了下去。
他从她身边站起身,负气地说:“别整天泡在网上,又没什么正经事儿。”
何秋叶努力抑制住干呕,激动地追问:“苏宁,你站住,你把话说明白了再走,什么叫又没什么正经事儿?你是嫌弃我没工作吧,嫌弃就明说,何必那么隐讳,我知道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苏宁本来就不痛快,又听叶子这么胡搅蛮缠也动了肝火:“你有病啊,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就算上次是我不对,可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如果我嫌你没工作不是自打嘴巴吗?我以前还不是靠你挣钱养活,倒是你,还有你那个朋友非雨,一直替你抱屈,说你跟着我委屈……你现在是不是感到委屈了,你是不是反悔了?”
叶子直直地瞪着他,突然失语了。她觉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他有体谅过她的苦吗,明明知道她累!身子不舒服!情绪不好!不快乐!还像饥饿的狼一样热气腾腾地往上扑,为的就是解决那点儿自私的欲望。他把她当什么?泄欲工具吗?他有没有关心过她的身体和情绪?她连吵架的力量也失去了。叶子用冷凝的目光注视着苏宁,缓缓说道:“我妈妈住院那天下午下班之后,你和谁在一起?”苏宁皱了皱眉头,那天,那天应该是和安小葵谈她父亲的那一夜。
苏宁摇了摇头道:“下班我就回家了,可是家里没人,我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叶子忽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大声说:“你撒谎!你和你们医院的那个进修大夫安小葵在一起,你和她待到半夜,然后你还送她回家。苏宁,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说过,看我不顺眼,趁早说出来,我不会妨碍你的!”叶子的眼睛里闪出泪光,但她却倔犟地挺着单薄的身体。苏宁想上前拉她,他想道歉,叶子一把把他甩开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等你气消了,我再和你解释。”苏宁独自走回卧室,他不开灯,半躺在床上,点上一支烟,窗户外面万家灯火,弄得整个世界都亮堂堂地充满了想象中的温情,可那万家灯火的背后,又有几家欢喜几家忧?
苏宁用力扯了一把窗帘,想用窗帘挡住外面奔涌而来的世界,手机传出短信提示铃音:阴天了是因为太阳累了,下雨了是因为太阳伤心了,飘雪了是因为云儿心碎了,起风了是因为心要旅行了,你收到短信是因为有人想你了!小葵。
门哐的一声打开了,灯光像水一样涌进卧室,紧跟着灯光涌进来的还有叶子泪流满面的鄙视,她伸出右手说:“拿来。”
苏宁没动,叶子低喊:“把手机拿过来。”
叶子打开短信信箱,眼泪啪嗒——啪嗒——沿着眼角溅落。憋在心里的委屈排山倒海一样压下来。他了解她为他默默付出所承受的压力吗?他说他会珍惜她一辈子,他难道都忘了?
苏宁赶紧解释:“一看就知道是移动公司赚钱用的公共短信,没什么实际意思,你以前不这么小心眼儿的。”
叶子抬高了下巴,“她为什么深更半夜给你发短信?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她只是我们医院的进修学生,你别胡思乱想。”
“仅仅是个进修学生吗?”叶子的声音尖厉起来。
“是啊,只不过是个进修学生而已。”
“我妈犯病的那天晚上,你就是和她在一起吧?”
苏宁收住心神坦白道:“是和她在一起,不过我们只是很偶然地碰到了,然后她那天心情不好,我们只是聊了聊天,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
叶子觉得浑身的力量都在散失,什么话也不用问了,只想尽快抽身离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在他面前大哭大闹,她是有自尊的,绝不挽留一个没有心的男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难道她和苏宁的日子真过到头了吗?她心里的苦,心里的痛,心里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
苏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她甩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