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一上班,夏立仁就嘱咐苏宁立刻安排加一台手术,然后就有一堆病人家属黏在屁股后面问东问西,夏立仁特别交代说这个病人是某领导介绍过来的,要苏宁小心伺候。苏宁当时觉得“伺候”这个词儿挺硌耳朵的,但碍于老师的面子不便说话。
这是苏宁第一次看到安利新,一个躺在手术室里等待手术的中年男人。这个病人苏宁以前从没注意过,一直由一个进修生管床。科里有两个人比较特殊,一个是研究生苏宁,另一个就是这个进修生小王,听说他是某院长的亲戚,住院总平时都让他三分,苏宁更是躲得远远的。
家属说病人在老家做过一次活检,病理结果为恶性纤维肉瘤,当地的医院建议马上做手术,他们没同意,后经多方打听得知M医院的夏主任是省里的一把刀,所以投奔而来。家属迫不及待地对夏立仁说:“我们希望尽快手术,听说癌细胞分裂得很快,如果不尽快做手术,很多新的癌细胞会吃掉大量的好细胞,器官会慢慢衰竭,人也就慢慢垮掉……”
在家属絮絮叨叨的叙述时,夏立仁接到一个电话,是卫生厅的某位新任高官辗转打来的。夏立仁心头不禁打了个激灵,虽然事前知道他是上面的关系介绍入院的,可没想到来头这么大。他一定不辜负老天爷对他的眷顾,抓住这个有可能快速改写命运的机遇。
夏立仁满口承诺,说立刻就安排手术,说自己一定会全力以赴。然后当着官员手下人的面,异常热心细致地替病人检查。夏立仁说:“凭我多年的经验来看是牙龈恶性肿瘤没错,最好马上手术。”
苏宁匆匆浏览了一遍病例,检查了一下病人,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
小王忙里忙外,对苏宁却不怎么热情,明显存了排斥和戒备心理。苏宁对这样草率的上台手术虽有疑虑和不安,但还轮不到他发表意见。看到中规中矩平躺在手术台上的安利新,苏宁心里有点儿紧张。
夏立仁坦然地坐到主刀位置,一脸的从容和淡定,苏宁心底一亮,有老板在,有什么好担心的,真是杞人忧天。
夏立仁依照常规画好颈清切口路线,苏宁忍不住问道,做过活检吧?夏立仁转头看了苏宁一眼,又转向小王,小王肯定地答道,在当地医院做过,病理报告是纤维肉瘤。
夏立仁心里咯噔一下,术前没做过吗?他瞪了苏宁和小王一眼,拿手术刀的手有点儿颤。
要不先做个冰冻吧?苏宁试探着说。
已经有了病理报告还做什么?小王立刻接道。
夏立仁下意识看看门外,脑子里急速流转过刚刚接过的电话,似乎有所顾虑。一咬牙说:“先做着吧,我想问题不大。”
夏立仁把颈清创口先盖了起来,苏宁知道老板违反常规放弃颈清,估计也有点儿犹豫了。局部切除时肿物边缘外一公分切口,视野很清晰,可下颌骨只做了方块切除。夏立仁仔细看了看切下的组织,神色阴晴不定地吩咐身旁的护士说,把这个送去冰冻。
那天等待冰冻的时间如此漫长,夏立仁讲了好几个笑话,还是等不到病理结果,场面渐渐僵冷下来,每个人都很焦虑。
电话突然响了,苏宁本能地腾身而起,护士已经脆生生地拿起电话并转头对夏立仁说:“夏主任,那边让大夫接电话。”苏宁刚要过去,夏立仁说:“我来吧。”夏立仁俯身把耳朵贴近护士擎着的听筒,脸色忽明忽暗,让人难以捉摸。苏宁知道正常情况下根本不用医生接电话,护士就把病理结果传达了,随后再把病理报告单送过来,只有临床诊断和病理报告相差较远时,病理科才会和临床大夫交流。
夏立仁毋庸置疑地回答,“不可能,术前已经做过一次病理,对,是恶性的!嗯?不是看到异常分化的细胞了吗,不典型?可能部位有点儿偏差。相信我!哈哈,老刘,你上次不就是这样搞错的吗?还没处理完呢。对,我坚持。好好,有我呢。就这样,你就这样送过来就行了。”
苏宁知道这个老刘,本名叫刘一江,医院里的人都叫他刘糨糊,素日喜好喝两盅,动不动酒气熏天地上班,被患者投诉过好多次,但不知碍于谁的情面,医院并没做什么处理。他上星期刚出过一次错,把普通肿瘤当成了舌癌,差点儿割掉病人的舌头,夏立仁在办公室大发雷霆,臭骂了他一顿,好在那次发现得早,没造成什么大的后果。听说病理科已经不让他跟大手术了,不知今天怎么偏偏遇到他了。
刘糨糊本来就挺自卑的,对自己的诊断没几分把握,听了夏立仁的话就更怀疑自己的判断了,他心虚地说:“好好,那我再仔细看看……夏主任你认为呢,噢,好,一会儿就把报告单送过去……”
在所有人眼里,手术十分成功。晚上的庆功宴上,苏宁见到了卫生厅传说中的那个什么什么官员,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一片红潮,对官员毕恭毕敬,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荣幸”。其实“您”的年纪看上去并不大,戴副金边眼镜,儒雅知性,皮肤泛着养尊处优的润红。苏宁满脑子都充斥着手术前前后后的许多细节:当时苏宁注意到老板的手,停顿,犹豫,微颤,虽然空调开得很大,小护士还是不停地替他擦汗。夏立仁没有再局部扩大手术,颈清也只做了个功能性的,创口没处理留给苏宁就匆匆走了。想起老板临走时意味深长的眼神,苏宁知道那是对自己的嘱咐。苏宁不敢往深处想,认认真真地把创口关好。苏宁是个天生敏感的人,直觉告诉他今天的手术出了大问题。
家属感激涕零地不停敬酒,苏宁如坐针毡,有点儿紧张和恍惚,没记清官员的姓名,甚至连官员的长相也没心思端详。夏立仁则受到战场归来的英雄般的款待,他谈笑风生,讲述手术过程,头头是道地分析病情,除了苏宁,入座诸位无不恭维赞叹,夸夏医生医术高明,又打了一场漂亮的硬仗。如若不是亲临手术现场,苏宁肯定会像其他人一样把赞誉的目光投注到老板身上。可是他参与了手术,了解所有的内情,现在他连半口饭都咽不下去。
夏立仁目的性地引导着谈话方向,提出了自己业务上的需要,自然基金、学科带头人的事都有了着落,这场酒就更是喝得皆大欢喜天昏地暗。
苏宁几天后才缓过神来,不禁大为后怕,试想,如果当时出来的报告是良性,那么夏立仁不光是自打嘴巴,还有可能因误诊而被投诉、被控告,不但败坏了多年来创下的一把刀的威望,更有可能得罪卫生厅的人,或者说在卫生厅领导眼里留下不良记录,那样的话,夏立仁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自毁前程?苏宁不敢往深处追究,老板应该不会为了一己的私欲而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
苏宁想不通的是,如果肿瘤是恶性的,手术根本就没往彻底里做;如果是良性的又没必要做这样大的切面,不管良性恶性,这次的手术其实都是失败的,都对不住天地良心。
苏宁头一次对夏立仁产生了鄙视,这次事件损毁了夏立仁在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位置。苏宁反复问自己,如果病人是良性的,这样的手术对病人伤害有多大?如果是恶性的,夏立仁手术不彻底的后果又会怎么样?苏宁不敢想,每天都像个等待宣判的罪犯惴惴不安地盯着最终病理报告的到来。
苏宁留意到老板一连几天都走得很晚,每天下午四点多钟有意无意到护士站转悠一圈,这个时间段是各种化验单、病理报告单送过来的时间,只有苏宁心里明镜似的,他像侦探一样警惕和敏锐,本能地窥视夏的一举一动。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除了紧张和不安,更多的是想弄清楚真相。
病理报告迟迟没送过来,夏立仁的好消息却源源不断。自然基金课题申报已经过了第一关,虽然听说以后还有百分之三十的淘汰率,但他已然拿到了通往成功之门的钥匙。学科带头人的申报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夏立仁忙得团团转,一连几天,上午做完手术下午就不见踪影。科里被搞得一阵紧一阵松,只要他一走,大家都找到了偷懒的机会,自然作鸟兽状散去。
二十几岁的年纪还不能完全藏得住心事,尤其对苏宁这样一个农村出身的学生。叶子很快察觉到了什么,约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叶子虽然善良,但还是从生存和自保的角度劝了苏宁几次,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情。叶子说:“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事,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不过是个学生。换一个角度思考,这可能都是你凭空的臆测,是没有事实根据的。苏宁说,如果病理报告结果和我推测的结果一样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到医院里揭发这件事?”
叶子也感到棘手和为难……最后她缜密而带有哲理性地下结论说:“我看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胡思乱想,而是坚信你老板的为人。其他的就交给那些能管得了的人去管吧。”叶子的话苏宁不是不明白,但明明知道老板对自己的将来有多大影响,仍无法泯灭良知,人性本身对事物的认可感,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情。
多年后,一个学友说苏宁性格上的一个大的缺陷就是认真,过于认真。
手术后第二个周末,病理报告送过来了。苏宁紧张地捏在手里,怕被人看到,匆匆瞟了一眼,便像被灼伤了眼睛一样跳开了目光。眼前出现了一晕一晕的白光和黑点,报告单在手指间抖落在地上。门外有护士喊苏宁去给病号换药,苏宁像被召回了出壳的魂魄,他仓皇地弯腰捡起来塞进口袋,逃出了护士站。
苏宁煎熬了两天,还是拿不定主意。叶子安慰他说:“谁也不希望这个病号发生什么意外,但手术不是已经做了吗,说出来也于事无补。我看你还是把报告单交给你老板,让他自己看着办,以后再有什么事就和你无关了。”苏宁神情复杂地说不出话,人有人性和原则,否则和兽有什么分别,他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是如果把这份报告单交给院方,结果是怎么样更加不敢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放进了抽屉。
苏宁心神不宁地赶往医院,换隔离衣,和熟人打招呼,脚步匆匆,假装不经意地走进安利新的病房,竟然人去楼空。
苏宁大吃一惊,茫然地看着床位上的新病号,多嘴的护士们正挤在一堆津津乐道地谈论安利新转科的大场面,苏宁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安利新转科时,几乎惊动了整个医院的领导层。
化疗?绝对不行!苏宁在心底呐喊。老板怎么不阻止,苏宁有些着急。可当他听说医院的副院长、化疗科主任等要人昨天纷纷出席时,苏宁不禁有点儿同情起老板。
夏立仁依然谈笑风生,只是偶尔有一点儿怔忡的神情,他没有多看苏宁,在早会结束时,把第二天去北京开学术会议的人员作了一下调整,由苏宁替代自己前去。满座一片羡慕之色,这不仅是一次学术会议,也许还是一次公开的暗示。苏宁本来就是夏老板的得意门生,临近毕业又大获导师赏识,自然人心浮动,不可避免地有人猜测苏宁留院已成定局,对着他满怀深意地微笑。
开完会,老板又叮嘱了苏宁几句北京开会的事,便去了手术室。苏宁几次欲言又止,不是身边有人,就是被夏从中打断,夏立仁说:“我现在有台手术,有什么事儿等手术结束再说。”
所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苏宁独自一个人不自然地站在那里。那天苏宁一直在夏立仁的办公室外面等他,叶子打了几遍电话催苏宁回家。苏宁走出医院,室外虽然下着雨却像开足了暖气的浴室,湿淋淋,潮乎乎,温热的气浪被行人冲破卷成一个个旋涡。
第二天,苏宁去了北京。
等他一星期后从北京回来,城运会已经闭幕,安利新已经出院,放在家里的病理报告单却不翼而飞。苏宁急了,几乎掘地三尺,叶子也帮着他找,两人赤膊上阵穿着背心短裤,把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顶着两头汗面面相觑。报告单真的失踪了。
后来苏宁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硬着头皮找老板谈谈。
夏立仁听后很坦然地说:“不可能,我当然看过病理报告,是纤维肉瘤没错。”
苏宁小心翼翼地说:“奇怪,去北京前我看到的病理报告上怎么写的是良性?”
夏立仁面部局部肌肉跳动,“报告呢?你拿来了吗?”
苏宁郁闷地说:“我……把报告弄丢了,对不起,老板,我保证当时看得清清楚楚,你可以去病理科再查查,我实在搞不明白怎么会出现两种结果?”
夏立仁脸上的肌肉一瞬间松弛下去,叹息道:“苏宁,别再无事生非无中生有了,难道我会置病人的生命于不顾吗?这可不是儿戏的事,我们做医生的信念是什么,是救死扶伤,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把病人的生命放在第一位。苏宁,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如果实在不相信我的话,你自己可以去查查安利新的病历。其他的我就不再多说了,像这种没有根据捕风捉影的事儿,我希望你也不要在医院里散播,以免造成不良影响,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关系到我们医院荣辱,关系到我们上千名医务人员操守的大事!这是纪律,你懂吗?而且对你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夏立仁恩威并重。
苏宁看着老板不耐烦的神情一阵迷茫,接踵而来的是失望和蔑视。他一直以效忠他为荣,那么信任他,那么崇拜他,自己是一个可以士为知己者死的人,但不能违背良心的底线,人命大于天啊!他执拗地看着自己尊敬的老师。
夏立仁看着苏宁倔犟地一言不发,忍不住皱起眉头。夏立仁了解自己学生的个性,工作和科研中多次表扬和赞赏他的认真,可没想到关键时刻这“认真”二字竟变成了如此难以控制的因素。夏立仁第一次感到应该重新评价这个学生了,想倚重他的想法发生了动摇。他并不怕苏宁在这件事情上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如果说自己是一辆大车,苏宁就是一只小螳螂。只是苏宁所说的那张病理单让他颇感头痛,这种事绝不是这样一个毫无工作经验的学生能了解和明白的。
夏立仁定了定心神,强压住懊恼告诉苏宁,也许病理科发错了单子,自己曾亲自到病理科探讨过,最后还是定性为纤维肉瘤。说完,他疲惫地合上双眼,身子放松地向后一仰在椅背上颤了颤喃喃自语道:“苏宁,我的博导资格快申请下来了,今年你是来不及了,如果你想继续深造,好好复习复习英语,我再带你上三年博士,将来毕业就留在咱们医院,这个事儿我会替你出面协调的。”
夏立仁的这番话并没带给苏宁任何的欣喜,他反而嗅到了可耻的交易的气味。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紧接着又犯了一个大错误,竟然真去了档案室查档案,一个实习研究生当然被拒之门外。
刘一江说:“你好好一个研究生,没事儿上上网泡泡妞儿,吃饱了撑的操这份闲心?”苏宁不想和这个人多说废话,只说:“是夏主任让我来的。”刘一江背过身子打了个电话,才把病理报告存根拿给苏宁看,的确是纤维肉瘤。苏宁沮丧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