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都是个要强的人,一般的头疼脑热从不吃药,叶子给苏宁打电话,又关机。她以为苏宁在做手术,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打电话到科里,说苏宁早走了。风吹得她摇摇晃晃真像一片叶子卷来卷去。苏宁呢?为什么每次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都不知所终?何秋叶觉得又委屈又难受,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一腔无名怒火窝上心头,恨不得扑到苏宁面前又抓又挠,大摔大砸一顿。她陪着母亲做了一天检查,安排母亲住下院,又到外面买了晚餐,自己一天滴水未沾。
一进家门,一股酸臭夹杂着令人作呕的酒气迎面扑来,小走廊上那堆馊衣服飞了个满天星。
何秋叶踉跄着拐进卧室,看见苏宁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鼾睡,满身的酒气,衣服凌乱,鞋也没脱,她又气又恨又委屈地站在床前。苏宁好像听到了动静,睁开充血的双眼,朦胧地看了看她,腾地直起身吼道:“你怎么才回来?!你还要这个家吗!”
叶子再也忍不住了,把手里的小挎包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苏宁一闪,她抓起什么砸什么,杯子、枕头、衣服,前仆后继。砸累了,呆怔怔地站在那里,泪如泉涌,往事种种悲哀转瞬间涌上心头,只觉得处处都是不如意的地方。
苏宁非常吃惊,有些被吓傻了,酒醒了大半,想上去制止,又怕伤着她,好不容易等她安静下来,刚想询问原因。叶子看也不看他,决绝地转身冲下楼去。
一夜只有风和雨。苏宁满身疲惫地赶到医院已是早会时间,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他一脸冷峻地坐在那里。
伴着夏立仁稳稳当当的步伐,医院分区宋书记出人意料地跟了进来。这个早上注定让人静穆,没有人有心情体会一下言语的轻松,就连科里几个呱呱鸟也只挤在角落里。夏立仁首先介绍了宋书记的到来,然后把话语权交给宋书记。宋书记右手摸了摸白嫩的左手,高深莫测地哑笑了一声。
平时没有人在乎自己或者想到自己,可是一旦自己出现了又有谁敢漠视?医院设立分区书记真是个好主意,分区监管,设立隔离墙和缓冲带。不过今天有点郁闷,不是他愿意宣读的事,好在他已胸有成竹有了安排。
宋书记又下意识地用右手摸了摸白嫩的左手,抬头看看大家,感觉有俯视天下苍生般的优越感。他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地开了口。该来的总归要来的,只不过在一个大家都想不到的时间。
宋书记首先介绍了一下医院最近出台的规定,没有医师执业执照的人员今后将不能再从事临床工作,关系到口腔科就出现了一个大问题。门诊口腔内科过去主要是几个护理专业人员,被调整走后将出现很大的空缺,所以科室每个人都要配合夏主任把这项工作做好。“第二件事情……”宋书记抬头环视一周,笑了笑说,“前段时间科里出现脱岗事件已被提交到院委会,虽然最后病人没有告咱们,可波及面比较广,负面影响是很坏的。所以院委会一致研究通过暂时调整一下工作安排,处理决定是这样的:苏宁调往口外门诊,兼顾口内科,半年内不能进病房;李绍伟调口内门诊。这次的事件每个人都要引以为戒,如今后再有类似问题发生一定严惩不贷,希望大家能总结这次事件的教训,严肃纪律,转变作风,把精力用在搞业务、争优创先上去,今天的事情就这样吧。”
宋书记侧侧头问,“夏主任还有什么补充吗,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夏立仁有所反应,自顾自地起身离去。
夏立仁阴沉着脸,张放明显出乎意料,张大嘴巴想起身却又坐了下去。大家纷纷转头偷看苏宁和李绍伟,李绍伟一脸沮丧地窝坐在那里,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苏宁神色茫然面无表情。夏立仁回过神来,看了苏宁一眼,自己今天早上被告知医院把科室处理意见做了修改,看样子苏宁早知道这个结果了。夏立仁不顾张放焦急探询的眼光,朝苏宁和李绍伟笑了笑说道:“有了失误不要紧,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医院和科里也不会一棒子把人打死,以后好好表现。”
夏立仁环顾四周,一脸严肃地说:“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今后任何人不能再胡乱评论,扰乱科室工作。对了,今天下午召开全科人员会议,有关职称晋升的问题,医院限期上报材料,不能再拖了,有关人员一定要把材料准备好,这次呈报本着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绝不容许弄虚作假。”
昨天上午苏宁罢手术的事宋书记没提,夏主任也一字不提,只有王顺利有点意外,幽幽地冷眼观望。
李绍伟滴水未进,抱着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跑上跑下,背上被汗水溻了一大块,他拼命忙碌,跑动,忙着打印职称材料,把内容剪下,一张张精心地粘进表格,到医院附近花钱复印了一大摞,抱着往楼上跑。听别人说宋书记是苏宁的老乡,平时和苏宁走得很近。难以置信,苏宁为了保全自己竟然从背后下绊子陷害自己,李绍伟听到处罚结果时,整个心都凉透了,对人性充满了绝望,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可以信任?当所有人散去之后,苏宁走近他,想对他说点什么,他狠了狠心背身而去,他什么也不想听,结果昭然若揭,最信任的朋友背叛了自己。
李绍伟觉得心灰意冷,一个堂堂的口外博士被调到口内,滑天下之大稽,黑色幽默?不是,是现实。让同学听到估计会笑掉大牙的。但生活还要继续,他还有海海,有家庭,为了养家糊口他不能意气用事。这次一定要拿下副教授职称,为了在这个世界上体面地活着,为了仅存的那点儿颜面和尊严。
李绍伟思绪纷乱,习惯性地走向病房,脚在迈向办公室的一瞬受了惊吓般猛地刹住,冒了一头冷汗。这里已经变成了禁区,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了,李绍伟虚脱似的把头垂得很低,生怕碰到口外的同事,急忙掉转身悻悻地朝口内走去。
苏宁远远看着师兄佝偻的背影,眼角一热,前天苏宁接到宋书记的电话,宋书记说夏立仁已经把处理决定递交给医院,摆明了想把苏宁踢出口外,让苏宁有点儿心理准备。苏宁自然而然地恳求宋书记从中帮忙,苏宁一再申明脱岗的人是张放,希望宋书记查明真相,当时根本没想到李绍伟会被牵扯进去,更没想到医院会拿李绍伟当替罪羊,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又会怎么做,会义无反顾地承担所有的责任吗?那岂不是便宜了张放那个小子。苏宁心情沉重,他切肤切肉地感觉到无处不在的权力的压力。
苏宁找李绍伟是为了告诉他一个消息,可看到李绍伟之后,苏宁犹豫了。说,还是不说?如果说了,师兄肯定备受打击。如果不说,现在全科人都知道了,他能眼睁睁地让别人看师兄的笑话吗?
医院上午就出台了上报职称的评分标准,在人事部门原有标准的基础上附加了一条:科室主任外加六十分,副主任外加三十分,美其名曰,照顾中层。这样计算下来,张放以他副主任的身份轻而易举就把李绍伟的分数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李绍伟的呈报资格被医院剥夺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师兄还忙活个什么劲?苏宁眼里腾起一层心酸的水雾。明知道师兄对自己有怨气,他还是追了上去,开始李绍伟根本不理会他,后来苏宁硬着心肠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些表格资料撕得粉碎。
李绍伟暴跳如雷,张口结舌地质问:“你……你……什么意思?”
苏宁说:“师兄,评分标准已经出来了……”
李绍伟两只眼睛发红指着苏宁哆嗦着说:“你陷害我,把我从口外赶出来还不够,难道还要害我评不上职称吗?苏宁,你真阴险,你比张放还阴险,算我以前错看了你。”
苏宁说:“师兄,你听我解释。”
李绍伟瞪着他道:“你说,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个花来不能?”
听完苏宁的解释,李绍伟把头扭向一边闷了半天一句话不说,面孔变得有些癫狂。
苏宁心里惴惴不安。
李绍伟突然梗起脖子闷声吼道:“张放算个屁,他是哪门子副主任?夏立仁一句口头承诺就是指令吗?他能代表组织吗?我不服!我要去找医院领导评理。”
苏宁拉了他一把说:“你别冲动,虽然你占尽所有的理,理能大过权吗?再说人家要硬说张放是副主任,你有什么辙,所以得找个万全之策,不要把事情搞砸了搞僵了,你以后还打不打算在医院干下去!再说,每年评职称不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杂音,哪有那么公平的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医院明摆着为了把张放弄上去,把我弄下来才搞出这一套。”李绍伟悲愤交加地说。
“你想过没有,越是这样,越不能掉以轻心。既然领导层下这么大工夫弄出这么个标准,摆明了他们的用心良苦,又岂是你去评评理就能争回来的?”
这时候李绍伟已是血脉贲张,双目赤红,他对苏宁本就一肚子怨气,哪听得进去他的劝告。苏宁还好意思在这儿装蒜,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他算看明白了,这个世道,在利益面前根本没有朋友,他认定了是苏宁背后搞小动作,不然他的处境至于像现在这么悲惨吗?他现在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
李绍伟用力甩开苏宁的阻拦,怒气冲冲地直奔院长办公室而去。
华灯初上,苏宁在医院附近的马路上徘徊,风凉凉地从单薄的衣衫中穿过。他不愿意回家,如果他不向叶子低头,叶子也不会回家,此时他们的家只是隐匿于都市某个角落里的一个空壳。
医院外面这条大马路叫如意路,往西走过两个红绿灯有一条南北路叫幸福路,幸福路和如意路分岔口那儿经常会出车祸,苏宁曾亲眼目睹过,两辆小轿车撞在一起,一辆从路中央飞了出去,所以说名字真的不重要。在这里唯一的优势就是离医院近,也许让人从心理上有那么点优越感。
路旁的法国梧桐摇曳着忧郁的枝干,和叶子初识时,她偶尔会在某一棵树下等他,穿红色的羽绒服,捧着热乎乎的烤地瓜。
38路汽车,步履迟缓地停靠过来,有人一窝蜂地挤上去,有人一窝蜂地挤下来,人生似乎就是这样出来进去的挤上挤下。又有九个人走过来,和他隔了五六米,在等82路,或者等123路,不知道。他索性继续往前走,前面左拐走几百米有一个小市场,有时候值班,他会到那里买饭,他想起叶子爱吃的手抓饼,偶尔他会从这里带回家去。每次他往家里带吃的,叶子都会像孩子一样扑过来,不等他换拖鞋,便把东西抢过去,翻来翻去,或是撕一口填到嘴里,甜滋滋地望着他笑。
此时,一双温润的小手蒙住了他的双眼,“猜猜我是谁。”
不用猜苏宁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特有的味道,但他佯装不知地胡乱说着一堆毫不相干的人的名字。
安小葵失望地松开双手说:“是我,苏大夫。”
意外地碰到安小葵,苏宁黑暗的情绪里揉进一丝光亮,光亮像油灯的火苗不停地在风中抖动,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但总归带来一丝暖意,给麻木的心灵注入一种久违的悸动。
自从那件事后,安小葵整个人都很消沉,内心滋生出一种痛苦的毒素,毒素像癌细胞一样扩散,折磨她的灵魂。因为蒙蒙的死,她打算放弃对苏宁懵懂的爱意,她恨自己没能挽救蒙蒙的生命,也恨苏宁左右了自己的理智,这种负罪感像乌云一样笼罩了天空。更令人气恼的是,她虽然努力隐忍、控制,还是每天都渴望见到苏宁,哪怕远远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