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雪赞还未策马到营地,便见前头火光冲天,我一惊,勒马停住——大战开始了!
雪赞亦拽马停下,喃喃道:“开始了……”
我回头看他,这个嘻嘻笑笑的小孩此刻再不嘻闹了,表情僵硬严肃。
我一颗心亦绷到极限,紧张到颤抖。
我二人回营之时,战事正胶着,火光把湲咸城点亮得如同白天。爷爷在首指挥布兵,临危不乱。见我与雪赞进来也无暇顾及,先生在旁,亦是紧张严肃。璵璠不在,我估计他应是随军出战了。
不断有前线的信兵回来报,可报回来的消息总是不乐观,双方打了两个时辰,丝毫没有进展,我军伤亡却在不断增加。爷爷与先生都开始焦急起来,但大将之风犹在,指挥若定。
我在帐前,看着不断有被抬回来的伤病,心和身子都不断地颤抖起来。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这样血淋淋活生生地看见战争,沙土与鲜血融合,空气里弥漫的都是血腥味。这得有多少人的鲜血,才能把这个世界炼成修罗场。难怪东陵的人……那样憎恨战争,难怪爷爷誓死坚守避世之策,偏安一隅……我忽然耳鸣起来,脑子里不断地闪过和温融在一起的各种画面,身边的一切都听不见,世界忽然安静下来。我看见温融,身穿深黑色的王袍,一步一个带着鲜血的脚印,走向王位,对我伸出手。他的眼眸变得更深,曾经的深情都不见,只是冷漠的无情的倒映着这个世界。
我弯下身,眼前一黑,就向下倒了下去。
睡了不知有多久,醒来时,耳中的喧嚣渐渐平息了些,眼前模糊地看见两个身影,一个是英儿,一个是雪赞。我无声地叫他们,英儿听见了我的动静,湿着眼眶过来扶我,雪赞见我醒来,也立刻过来,问我还好不好。
我点点头,问外面的形势如何。
雪赞关心我的身子,但还是道:“经过昨晚的一战,双方都损失不少。雍熙王爷那头似乎有进展,湲咸这边的力度明显小了些,大概是撤出一些兵力相帮莞城了。但势力相较,我们还是不敌公子,郡爷认为此刻形势最佳,要亲自领兵上阵……”
“什么?!”我脑子像被狠狠撞击了一下,“爷爷要亲自上阵了?!”那这不是拼死一搏吗?!我问雪赞,城镇兵力如何?
雪赞答,没有动静。
我稍微放了心,他们大概亦知雍熙安王那头得了胜,愈发不敢乱动。我起身,吩咐雪赞:“你速去找郭臻海,你该知道如何劝他。爷爷那头,只凭一己之力,绝不可能取胜!”
雪赞应我,见我起身往外,拉住我问,姐姐去干什么?
我催他快走,不用管我。他知形势紧急,不与我多说,咬咬牙走了。
英儿扶住我,问我要去哪里。
我说带我去主帐,我要阻止爷爷,不能让他上战场!
可去的时候,已经迟了。除了守在营地的士兵,所有主将都到了前线。我耳里又开始听到厮杀喊叫的声音,忽的就充满了耳里,引得我一阵心慌,冷汗涟涟。
我叫英儿去牵马,要去战场。英儿胆子小,自然不敢顺我。我便撇下她,牵了一匹马突破守兵的阻拦,直奔湲咸城。
一路的尸体,一路的鲜血,我策马而过,心一截一截地凉透,这场战争……这场杀戮……我竟然是……始作俑者。
攻城的军队已逼上城楼,身后是乱蹄踩过的荒地,散落的兵器和横七倒八的野草。腐败的气息顺着夏天的风,一阵一阵地扫过来。我下马呆呆地站着,一个没忍住,弯身呕吐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头顶的太阳没有慈悲地照下来,我似乎能听见土地被烤得发烫的“滋滋”声,热气蒸腾着,这地表的一切,好像立刻就要被蒸发殆尽了。
我还想上马,却力气全无,试了几次都攀不上去,最后马也跑了,人也瘫倒在地上动弹不了。
不知在地上晕晕沉沉地倒了多久,听到身后马蹄奔腾的声音,我用力地撑起身子往后看,却眼睛发花,什么都看不清,耳朵却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叫我,姐姐,姐姐。是雪赞……
我努力地站起来,真见雪赞骑马而来,在我面前时一把勒住了马,伸手拉我上马。我才知道,这个小孩的力气竟然这么大。
我精神略清醒了些,扭头问雪赞:“这身后的兵马是……?”
雪赞一边策马追上队伍,一面答:“是城镇兵马。我到半路时,管文公早已劝服各军,正引他们过来助郡爷一臂之力。”
管文公……我脑子缓缓地转,终于记起来……管文仲鞠,肃鸢的父亲……此人果然不一般……时机看得这样准,这样的援兵,对于大军而言,犹如大旱甘霖。他此前,应该也下了不少功夫吧。
援兵很快就到了湲咸城下,那时攻城的兵马似乎稍占优势,再有援兵,湲咸城的守备便不堪一击,不出两个时辰,便城破兵倒。
我紧要的牙关松下来,拉住雪赞的衣领叫他赶紧带我进城,我要确认爷爷的安危。
雪赞却迟疑,他说城内仍有乱军反抗,此刻进城恐怕不妥。
我不理,执意入城。
他只好策马追上队伍尾端,跟着进了湲咸城。
城内果然还在争斗,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坐在雪赞的马上,看着混乱的两军,想从里头找出爷爷的身影。可根本什么都看不着。
雪赞扶我下马,拉我到一旁的店铺里躲好,怕刀剑无眼伤到我。又劝我不要被焦急冲昏了头脑,此刻出去不但对郡爷毫无帮助,而且会伤到自己。
我这才冷静了一些,躲在店铺里透过破烂的窗户看外头的情况。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便闯入我的眼帘——是爷爷!朱红的战袍,银白的发丝,宝刀未老的身手,真的是爷爷!他一手勒马,一手拿大刀,斩敌之劲勇,丝毫不像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太好了……爷爷还好好的……还好好的……
我兴奋地转过头去告诉雪赞,我看到爷爷了,爷爷还好好的。可再回转头,却看见一只白翎箭准确无误地射过来插进了爷爷的胸口!我目瞪口呆,心狠狠地一痛,好像那只箭也射进了我的胸口——我呆呆地看着,一切都缓慢了起来,爷爷勒马的手渐渐地松开,捂住受伤的胸口,血液从那里不断地喷涌出来,爷爷身子一偏,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我脑中一片空白地冲出去,耳朵里是雪赞拼命的嘶喊。
我冲到爷爷的身旁,扶起他,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满是血的脸上,但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爷爷……这样的感觉怎么这样强烈……我好像感觉到……你就要这样离开我了……
太阳还是那样晃眼,身旁的金属碰撞声聒噪残忍,每一刀每一剑此刻都似落在我的心上。
我紧紧地搂住爷爷,按住他的伤口,我好没用,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我害怕,发自心底的害怕,那种寒冷自心底而生,蚕食掉我所有的勇气。
爷爷终于,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他看着我,眼中惊讶,心疼,不舍,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两行带血的泪。他带血的手抚上我的脸庞,干涸的唇不断地颤抖着。我知道他疼,知道他没有力气了,我想要问他好不好,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可就是说不出一个字,只是颤抖着流眼泪。
爷爷却忽然淡淡地笑了,他的手垂下来,眼睛用尽全力地睁开,他想看着我,可目光却那么涣散,那么迷离,空洞极了。爷爷的眼眸,带着一种力量,一种和蔼,从小他就用那双既严厉又关爱的眼睛看着我,闯祸、淘气、不求上进,他都可以用那双如海洋般深沉的眼睛包容。可此刻,这双眼睛里的光彩……却都在渐渐地走失了。
泪水已经完全模糊了我的双眼,身旁的打斗声那样尖锐,我的世界却一片寂静。
我听见爷爷说:“叆儿,不要忘了最初的自己……”
那是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竭尽全力,气若游丝。但每一个字,都像烙子一样烙在我的心坎上。
我颤抖着,用尽全力地搂住爷爷的身体,终于崩溃地嘶喊出一声:爷爷——
我跪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次,好像是真的都静了下来。
我听见熟悉的声音叫我:叆。
我埋在爷爷的胸前,缓缓地抬头,先是看见浑身血渍的雪赞,然后便看见声音的主人一脸心痛地站在我面前,跪下来,静静地看着我。
——啊,是温融啊。我望着他,想高兴,却高兴不起来。
我又开始耳鸣起来。脑子里像刮过一条痕,惹得脑门一阵钻心地疼。
耳边响起爷爷的声音,那是他在和我说话。
“……不后悔……?”
“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