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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街(2)

平日里,大铜钟总是准时敲响,预备,上课,下课,集合,按部就班。忽一天,大铜钟急促地响了起来,“当当当当”的敲个没完。没有节奏,没有章法,似乎还略带慌乱。正上课的老师同学不知怎么回事,一头雾水。正纳闷儿,便听院子里校长在喊:“集合!集合!都到大街上去。放卫星啦!放卫星啦!”

同学们呼啦一下子冲出教室朝大门口跑去。

老街上已是人山人海,那些人都整齐地站在老街两旁,手里拿着一个小红旗,边摇边喊。远远地有锣鼓声传来,且愈来愈近。不一会儿,便看到一辆牛车拉着一面大鼓,几名壮汉围着大鼓高举鼓槌拼命地敲。后面跟着几架牛车上的人使劲地敲锣敲镲,一帮人使尽吃奶的力气制造出震天动地的响声。我觉得,那响声远没有学校里那颗大铜钟敲出的声音好听。走在最前面的还有几个人,横扯着一面宽宽的红布,上写着几个大字,我往前使劲地挤,却只看清“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几个字,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看清。到现在忆起那天的感觉,也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震耳欲聋。

不过,好听也罢,不好听也罢。从那之后,这样的锣鼓声在老街经常出现,一出现校长便敲钟集合,让我们去呐喊助威,直到我们放下课本去地里拾麦穗、拾棉花、拾红薯、捡菜帮、挖野菜。

(六)

店铺林立的老街,有那么几年突然格外萧条。老街上不见行人,店铺没一家开张,往日摆摊做小买卖的山民更不见身影。一扇扇店铺大门紧闭,门前上方不见了悬挂着的一面面招牌,门上贴着的推销产品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告示,经不起风雨吹打,早已破烂不堪,脱落的只剩下一块块惨淡的瘢痕。

西北风呼啸着卷起街上的碎叶枯草,东冲西撞,在家家店铺门前肆意飞舞。

那时候,我已转到离家很远的另一所完小上学。这所学校管理很严格,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要去上早校,回来吃早饭后再去上学,回家吃完午饭再去上下午的课,晚饭后还要去上晚自习,回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斗。天天沿老街走过去,又沿老街走回来,一趟又一趟,老街上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了我无数的脚印。

那时候的阳光惨淡虚弱,苍白无力,老街上的人们感觉不到它的一丝温暖。

老街上空空荡荡,偶有人影掠过,也是急匆匆而去,且多半是上学的孩童。老街两旁倒常看见躺着的人,破衣烂衫,蓬头垢面,饿得蜷做一团,缩在墙角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有一回,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刚下过雪,地上一片雪白。我踩着新雪去上早校。

突然,响起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那急促的敲门声中,夹杂着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嘶哑的呼喊:“开门,快开门!救救他们!饿死人啦!是我杀的……”

那声音,来自前面老街路东一个大门口,门口挂着公安局的牌子。嚇人的呼叫声,在这隆冬死一般沉寂早晨的上空冲撞,惊心动魄。我急忙躲藏起来。

女人还在拼命地撞门。那女人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在她偶尔回头的一霎那,我看见她满脸是血。

我心惊胆战,浑身不住地发抖。

那女人还在不住地敲门呐喊,后来就开始用头撞门。可还没撞几下就软软地倒下,嘴里仍然不断地嘶哑地呼喊着,只是声音越来越小。

我蓦然明白,不能继续呆在这里,必须马上离开。鼓足勇气,迈开沉重的双腿,踏着深雪,急忙往学校里奔去。跑过大街的时候,皑皑白雪上,瞥见有一片片扎眼的鲜红。

慌慌张张跑进学校,坐在课桌旁半天,那颗惊恐的心还在“噗噗”猛跳。

自那以后,每从老街上的那段路走过,便慌忙钻进胡同,从别处绕过去。

(七)

大萧条过去之后,各家店铺又开了张,五颜六色的商号招牌又悬挂在门前,还增添了好多新的店铺,百货商店,土产门市,自行车店,新华书店,清真羊肉馆,寂寞了好几年的老街再次热闹起来。

那时候我已入中学读书。每日上学放学,都要踏着老街上的青石板,听着商铺小伙计的叫卖声,望着满大街迎风摆动的商号招牌,从一家家店铺门前走过。

有一回,我从一家铁匠铺门前路过,叮叮当当地响声,和那火星四溅的火爆场面将我吸引过去。

一只硕大的火炉烧得正旺,通红的煤块烧烤着一块块同样通红的铁块,一个像瓦片一样的东西压着它们。一只硕大的风箱前,一个光膀子子的壮汉站着拉开架式把风箱拉得“呼呼”作响。

熊熊炉火旁边蹲着一个高大黑亮铁砧,铁砧上游动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一只小锤敲下去,紧接着一只大油锤狠狠砸下来,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火星飞射,霎那间满屋生辉。小锤敲一下,大锤砸一次,火星便飞一次。小锤敲得紧,大锤砸得紧。小锤敲得轻,大锤砸得轻,小锤敲得重,大锤砸得重。小锤敲在铁块上的时候,响声沉闷。敲在铁砧上的时候,响声清脆。大锤小锤交替运作,叮当作响,时快时慢,时轻时重,再加上风箱拉出的有节奏的呼呼声,铁匠铺里好似在演奏一部美妙的打击乐的乐曲。

持小锤的师傅光着膀子,浑身黝黑,干瘦干瘦,一身肌肉紧贴在骨头上,似乎他只有骨头,没有肌肉,活像一付骨头架子。

抡大锤的小伙子人高马大,膀大腰圆,一身疙瘩疙瘩的肌肉会让人立刻想起举重运动员。也光着膀子,腰上扎着一个围裙,黑乎乎的,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窿,脚面上拴着一块厚厚的皮革,也布满一块又一块火星烫伤疤痕。几十斤重的大油锤,拿在他手里似儿童玩具一般。小锤一响,轮得飞圆。

忽然,眼前一亮,接着便大惊。这不是我的高小同学吗?此时他也认出了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把锤放到地上,两手还攥着锤柄,支着油锤跟我说话。

他没毕业便回乡干活去了,为了多挣工分,便来打铁。那年他刚满十五岁。

没说几句话,干瘦老头的小锤便不耐烦地响了起来,他急忙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又轮圆了大锤。

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心里酸酸的。他却只顾不错眼珠地盯着烧得通红的铁块抡大锤,我什么时间走的,他恐怕也不知道。

此后,我从老街走过,又见到过他好几次,有时候见他正聚精会神地干活儿,有时候见他正聚精会神地吃饭。手里端着一枚大海碗,碗里是堆得高高尖尖的黄黄的小米干饭,蹲在门槛上,吃得正香。我悄悄绕到老街对面走过,再也不忍心打扰他。

(八)

繁华兴盛的日子过了没几年,老街突然莫奇妙地轰轰烈烈地热闹起来。

一群群戴红箍的学生一拨又一拨涌上街头,拳头高举过头顶,口号声响彻云天。也有单个行动的。有个学生模样戴红箍的年轻人,一个人游行,自己扛一面大旗,旗杆有茶杯那么粗,红旗飘起来,他几乎控制不住,歪歪扭扭地往前走,红旗上霍然写着四个大字:独立大队。

老头老太太也戴上红箍走上大街的时候,老街两边的墙上、电线杆上早已糊满大字报和大标语。一阵风吹过来,贴在墙上的大字报“哗哗哗”乱响,走在老街上的人们“哇哇哇”乱叫,饱经风霜的老街空前热闹乱糟。

有一天放学回家,东一脚西一脚地躲着散落在地上的大字报在老街上走。还没到家,远远看见我家门口也糊满大字报。大字报封住了大门,要进门得掀开大字报,从下面钻进去,当然还不能损坏了大字报,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大字报上写的全部是些什么,无关紧要,他们让你怎么办你便赶紧怎么办才是关键。所以,下午放学时,我家便早已搬出了老街,“滚到农村”插队落户去了。

谁知道这一“滚”,还真的“滚”出了水平,一“滚”便“滚”了是几十年。后来,我当了兵,全家又从插队落户那个村子搬回了遥远的离开多年的老家,再回老街去一趟,也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记不清,离开老街的那一刻,是不是预想到将来会有这样的境况;记不清,走出老街的那一刻,是不是回首多看了老街几眼;更记不清,告别老街的那一刻,麻木地站在老街旁围观的人群里有没有我的那些同学和伙伴。

不过,我却记得走离老街时那沉重且迟疑的脚步,一步,两步,三步……

老街上的一幢幢墙面斑驳的老屋在向后退,光滑的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在向后退,一座座大门紧闭糊满大字报的店铺在向后退。而我,此时此刻却在向前,迈着沉重且迟疑的脚步向前,朝着一个未知的、莫名的、陌生的方向,向前,远去。

(九)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年,我总会时常想起那条饱经沧桑、古香古色、繁华热闹的老街。夜深人静欲睡未睡之时,茶余饭后悠然闲坐之际,旅居他乡独自散步之机,它便悄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有时候,我想,或许,是我老了吧,有人不是说过吗?到了常回忆往事的时候便是老了。或许,是那条老街深深埋在心底时间太久,记忆的闸门有了缝隙,它便悄悄溜了出来;或许,是老街也在把我牵挂,冥冥之中在呼唤着我,可它记得那么长的岁月里曾经居住过那么多的每一个人吗?或许……

还是不要或许了吧。索性回老街看看吧,这么多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心里这样想着,便觉浑身轻松许多,随即仰靠在老红木太师椅的靠背上。

蹲在书房墙边的落地扇不停地匀速转动着,送来阵阵舒适的凉风。

老街依然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老街路面从古镇中间穿过,青石板老街两旁是一幢幢十分考究的青砖砌成平房、瓦房,一幢挨着一幢,摆满整条老街。个个店铺门口都高高悬挂着自己的招牌,五颜六色,摇摇摆摆,煞是好看。店铺门前是山民们卖自家山货所摆的小摊,赶集的山民熙熙攘攘,接踵擦肩,买卖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唱歌似的灌满整条老街,热闹非凡。

一群芦花鸡摇摇摆摆地跑过来,后面还跟着几只笨笨的鸭子,青石板街面上立刻热闹起来。那是谁家的小花狗冲进了鸡群?一阵“叽叽嘎嘎”的乱叫,伴着“扑扑棱棱”翅膀急急忙忙的煽动声,便充满老街,在老街两旁的古屋之间久久回荡。

那不是学校里的那棵银杏树吗?它还活着,好好的活着,如今更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茂盛的枝叶掩盖不住挂在树干上的那颗大铜钟,敲响的时候,依然是那么清亮悠扬,传得老远老远,钟声带着水颤音在老街上空飘荡,绵远悠长,余音袅袅。

那不是我家住过的大杂院吗?高高的院墙,高高的门楼,高高的台阶,高高的门槛儿。门前路边靠墙还留有上马石,拴马桩呢。常跟我玩的那个叫破砖的老同学还在吗?也许也已经老了,儿女双全,在家安享天伦之乐吧。

老同学打铁的铁匠铺还在,叮叮当当地响声,和那火星四溅的火爆场面依然如旧。只是拿小锤的干瘦老人已换成膀大腰圆的老同学了。那位轮大锤的是谁呢?是老同学的孙子还是他的外孙呢?不过无论是谁,那大油锤都轮得风车似的,砸在烧得通红的铁块上“咚咚”作响。

突然,大油锤砸出的火星飞起,直奔我的眼前而来,吓得我猛然一惊,急忙睁开眼。只看见蹲在书房墙边的落地扇还在不停地匀速转动着,送来阵阵舒适的凉风。

我明白过来。动了动身子,又端坐在老红木太师椅上。

不过,我打定了主意,回老街看看。一定要去!不再困惑,不再彷徨,不再忧郁。避开这炎热的夏天,待秋高气爽之时,啊!不!不能!不能再等,收拾一下,明天就走!

2010年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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