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周六下午,他的心情就无比激动。心里似有团火焰在燃烧,直将浑身上下的热血烧得滚烫,沸腾的血液冲击着他的大脑,冲击着他的全身,于是他心潮澎湃。
“明天就要钓鱼去喽!”他嘴里默默念叨着,满脑子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时间离明天越来愈近,他也就越来越激动。
墙上的挂钟并不知道他激动心情,依然滴答滴答,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走着。他不住地拿眼瞪它,它依然我行我素,丝毫不乱一点阵脚。他恨不得上前用手将时针拨到四点半,可他清楚地知道,那样做毫无用处。他无可奈何。
七天里只有那么一天可以让他为了自己的爱好为所欲为,实在是让他愤愤不平。然而,事情就这么别扭,你越想怎样,他偏不怎样,你越不想怎样,他偏要怎样。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他更加珍惜那宝贵的七天中的那一天,也才使他更因为那一天的即将到来而更加激动万分。假如,假如天天能满足他的爱好呢?是不是还那么激动万分呢?他不知道。
下班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早已做好一切准备,三步并两步冲出房门,跨上自行车,“噌”的一下窜出好远。
下班路上的车辆很多,他像玩杂技一般在车堆里穿梭。他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平时回家要花费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可这时候,他能只用半个小时就能窜到家里。
一进家门,就急忙钻进他的小屋,手忙脚乱地收拾他钓鱼用的东西。钓鱼竿,钓鱼钩,浮漂,渔线,渔线轮,鱼护,支架,割草钩,唤鱼器,钓鱼外套,钓鱼鞋袜,钓鱼帽,钓鱼手套,钓鱼雨具。直到妻子三番五次地喊他吃饭,他才很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晚饭之后他就开始制作鱼饵,钓鲤鱼用的素饵,钓鲶鱼和黑鱼用的荤饵,钓青鱼和鲫鱼用的荤素搭配双料鱼饵,统统准备齐全。做完鱼饵就给自己烙饼,而后又将所有的东西检查一遍,这才和衣躺下来休息。此时墙上钟表的时针早已指在午夜一点钟了。迷迷糊糊躺一会儿,三点半不到就收拾行囊,骑自行车出发。他钓鱼的那个地方离这里还有一百多里地呢。
他钓完鱼回到家里的时候,一般都在星期天下午五点左右。可很少有人见到他回来的身影,也没人见他钓回多少鱼来。
一天,突然有人敲响我家的门,开门一看,他正站在我家门前,一米八五高高的个子,黑里透红的面孔,头发乌黑,结结实实的,跟戏词里说的一样,“像一座黑铁塔”。
他满面笑容,请我去他们家吃鱼。
“难得。”我心里想。却又十分好奇,暗自思忖:或许他钓到了许多许多鱼,要不就是钓到惊人的大鱼了。
推门进去,他妻子立马从餐桌旁站起来迎接。他十来岁的女儿坐在餐桌另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
桌子上果然摆着一盘鱼,不过那盘鱼差点儿让我笑出声来。我使劲地控制自己,总算把笑意憋了回去。
他高兴地为我让座,又拿筷子又拿碗,紧忙乎。可我却不敢看那个鱼盘,一看就想笑。
不能不承认,盘子里确实有几条鱼,只不过大小不一。大的,比半根筷子长长一点儿,其他四五条加在一起也没有一根筷子长。
“快吃,老邻居,今天我们老头收获可不小。快吃,挺新鲜的。”他老伴热情地催促着。他女儿早已伸筷子夹起一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你怎么不吃?”我问他。
“他不吃鱼。”他老伴抢着说。他笑而不答。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很严肃地跟我说:
“你也钓鱼吧,太好玩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把“太”字拉得很长,而且郑重其事,极其认真,极其虔诚,似乎在劝我去做一件十分快活,十分神圣,十分伟大的事情。
我不能不说,他说话的那一刻,我的心灵受到很大的震撼。那神态,那眼神,那话语,永远篆刻并深藏在我的心底。
“我也试试?”有时我想。
“这钓鱼有那么大的魅力么?”我又犹豫。
可是,我还是准备了齐全了钓鱼的家什,找了一个星期天去钓鱼。我知道,我没有他那么强壮的体魄,也没法骑自行车到山里水库上游的河湾里去钓鱼,只好跑到朋友的养鱼场试试身手。
朋友听说我来钓鱼,大为惊奇,高兴地为我准备了小板凳,遮阳伞,矿泉水,捞鱼的抄网,盛鱼的篓子。
那天太阳并不太晒,坐在鱼塘边,一阵阵凉风从水面上吹过来,十分惬意。我的心情很好。然而,那些该死的鱼却不给我面子,说什么也不上钩。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四十分钟过去,没一条鱼咬钩。直累得我腰也酸腿也疼,两眼发花头发晕。朋友过来,见我如此模样哈哈大笑:
“你怎么会钓鱼呢?谁撺掇你的?来来来,给你一只鱼网,撒网打吧。”
“我不会撒网。”
“我教你。”说着,抄起鱼网撒下一个大大的圆,果然抓到好几条大鱼。
我心里高兴:“钓不住你,还网不住你吗?哼!”
谁知道,那鱼网也不听我的话,不是撒不开,就是撒不圆,弄了半天一条也没捞着。朋友过来,笑得直不起腰,说:“这样吧。我穿上皮裤,下到水里,用低压电给你电几条吧。看看,快晌午了,不然你会空手而归的。”
那天我收获不小。一斤多重的鱼有好几条,而且都一般大。可我没敢请他们家的人来吃鱼,张不开嘴。
后来,我搬离了那个地方。听朋友说,他早已经退休,天天出门钓鱼,也有不去的时候,冬天不去。夏秋两季的那几个月里,他在水库上游的河里占住一个水湾,支起了帐篷,带着锅灶,带着老伴,住在那里钓鱼。有一年溪川钓鱼大赛他还得了头奖呢。
二十年多过去,我已两鬓斑白,满脸皱纹,老态龙钟,即将退休。一年冬天,我在公园里见到了他。老邻居相见格外高兴,可他更让我惊奇。似乎一点儿没变,还是二十年多前的样子。依然是那样的结实强壮,一米八五高高的个子,黑里透红的面孔,只是更黑了些,没一点儿皱纹,头发依然乌黑,更跟戏词里说的一样,愈发“像一座黑铁塔”。
“老哥,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一点儿都不显老呢?”
“嘿嘿,”他满面笑容,“你知道,我喜欢钓鱼,那是真喜欢。一钓鱼我就激动,一说要钓鱼我也就激动,激动得不得了,那时真激动。现在退休了,有的是时间去钓鱼。想什么时间钓就什么时间钓,想钓几天就钓几天,可一说钓鱼我还是那么激动,没办法。”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他接着又说了一句话,我就更不明白了:
“老弟,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吃鱼。”
2009年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