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十一月深秋,树叶早已落尽,干枯的枝条常在深夜覆了薄薄刺硬的冻霜,清晨起床,几颗远星似有若无地照了,那一副清冷萧瑟较之银白的冬,更寒人心……
天冷,午饭后也没了困意,我抱着弘时偎在暖炉边任他胡乱拨弄琴弦,口中也随着他的琴声胡乱哼着,他自当是有了调儿,越兴奋,抬头看看我,低头更认真拨弄。我也凑得越近些,贴了他暖暖的小脸。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被逼着开始读书认字,每天胤禛亲自指点督导,从早到晚,功课安排得不得片刻停歇,临睡前还要临摹一副皇玛法的训诫。静怡自然十分赞成也配合,可我看在眼中,那稚嫩的小脸上已经出现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与疲惫,不免心疼,曾试着劝,胤禛听,偶尔应,却从不多解释,慢慢的,我也没了话……这么下功夫培养,是因为……这是他的唯一吧……
“主子,”翠儿推门进来,轻声叫道。
“嗯,”
“十三福晋来了。”
我依旧抱着弘时轻轻晃着,“请她到这儿来吧。”
“哎。”
燕宁的常来常往已经成了每日必须,再也想不起那句“你该得的一样都不会少”,只知道早已自成满局的十三府实在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东西“可得”……
大婚当日,漫天的喜庆却招来有孕之人思虑过重身下见血,道喜的太医们立刻就地上职,会诊开方。人们面对冷清清没有主人的喜宴,都悄声应付,不过一个时辰,散得干干净净……女眷这边,我一个人守在宴上,等那大婚成人的十三弟给我这嫂子敬酒,可直到所有的一切冷去,都没有再看到那一身喜服的新郎……
一场喜事,冷夜红烛……
我问燕宁,那天……是谁挑了喜帕,她笑了,说沉,早早的,她自己就掀了……
如今的我不再纠结究竟当初胤禟是存了什么心思,或是为何有了那自信满满,也没有力气再与刻意躲我目光的十三阿哥纠缠,木已成舟,迁怒与悔恨早已于事无补,只是每日与燕宁一道,能让她多笑一声,心便自欺欺人略轻松一分……
事情至此,却似并没有完全的反面,这桩婚着实让一个人明里暗里都十分满意,那就是我那当家的爷。总是人前带笑的燕宁在德妃面前虔心侍奉,孝敬有加,在宫中礼数周到,亲爱手足,甚至与十三阿哥从小的死对头十阿哥都处的相洽融融,皇城中都道,侠义之王逢暖心福晋,真堪奇缘妙配。康熙龙颜大悦,公开称赞,更在十三阿哥生辰之日,亲自与他们夫妻二人同宴,又将苏麻姑姑生前的一串碧玉佛珠赐给了燕宁。圣恩隆宠,天伦亲情,夫妻二人第一次相对欢颜。只可惜,那日傍晚大雨,待回到府中,府内已是一团乱麻……
“四嫂!”
燕宁带着一股寒气推门进来,看翠儿帮她褪斗篷,那上面竟是薄薄地覆了一层雪珠。
“下雪了?”
“早就下上了。”燕宁上了暖榻凑在我身边,握了弘时的小手,“来,小夫子,给十三婶儿暖暖。”
冰得小弘时直往我怀里躲,我赶紧护了,“十三婶儿最讨厌,就没有一次不与咱们过不去的!”
“这是怎么说!”燕宁笑着不依不饶,竟伸手在我怀里咯吱起弘时来,“这孩子这么不孝顺!”
我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推她,“偏你是个孝顺的!”
可这丫头力气大,我和小家伙两个人都招架不住,背她挠得笑软了身子。某人自是得逞开心,好容易住了手,竟又变戏法般摸出一个小面人儿来,“喏!要不要?”
“要!”弘时立刻“不计前嫌”伸出小手。
“那你说,十三婶儿最好,比敦姑姑好!”
再看小弘时虽然眨巴着小眼睛紧盯着那面人儿,却抿紧了小嘴儿,燕宁正纳闷儿,小家伙开口了,“还是敦姑姑好。”
“哎呀,你这个死性子的小夫子!”恼得燕宁戳他的小额头。
“哈哈……”我大笑,“什么死性子,这叫识时务!你这么个小面人儿算什么?敦姑姑那儿可是全套的《西游记》!”
“整日在宫里待着,天晓得她是哪儿弄来的!”燕宁讪讪地,将那小面人儿扔给了弘时。
我笑笑,把满意的小家伙递给了翠儿,“带他就在小暖阁玩儿,待爷回来,再给那边送过去。”
“哎!”翠儿应着抱了弘时出去。
“呵呵,四嫂,你今儿怎么这么大胆子耽搁小夫子念书?”燕宁捧了热茶,嘴又不闲。
“今儿一早起来申儿不舒服,他额娘给他喂了药,竟又让念书。小家伙实在受不得自己偷跑了来,静怡寻过来,我挡了。这会子送回去,不知又要怎样,等你四哥回来,我回明白了再说。”
“四嫂,你当真一点都不怕四哥?”
“怕,怎么不怕?”我抿了口茶,“可他收拾我倒罢了,等儿子病出个好歹,他再后悔,也晚了。”
“呵呵,得了吧,四哥怎么舍得!”
“哼,你当收拾就是关柴房,不给饭吃?”我斜她一眼,“人家那是不管你说什么,都当没听着,该如何就如何,被呱噪的狠了,说一句有公务就去了书房。到头来,天冷了,热了,还得我去哄,去请,到那时,那一篇篇的道理,听得你脑浆子都疼!”
“呵呵……真的啊?”燕宁掩嘴儿笑个不住,“看四嫂子矫情的,原来四哥偏是这个时候话多!”
“死丫头,你是个不怕爷的!”被她臊羞了,我使劲儿戳她额头。
“我有什么好怕的?他轮不着我害怕。”她仍是带笑,低头抿茶。
自觉失言,也不好再打圆场,只得当做无事,笑笑转移上正题,“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哦,我回去问过我阿玛了。”燕宁也正色道,“我阿玛说那张子青在翰林院时,他倒是打过几次交道,说此人少年得志,才学了得,骨子里是个十足的清水书生,相比那读书混功名的老学士们,倒真正是个倾心做学问的人。只是那性子……”燕宁看着我斟酌一下说,“难免轻狂些。”
我忍不住笑了,“你不说我也想得到。能入了咱们敦格格眼的,单是个酸腐书生如何使得?”
“也是。”燕宁想想也笑了,更觉好奇,“这么一说,还真是想见见人。”
“早晚见得到的。快说正事,你阿玛可提到如何才能调他出来?”
“我阿玛说,张子青刚入翰林院就被皇阿玛亲自挑中做了上书房的侍讲,每日公事之外,常独自钻研,从不与官员们周旋。后被三哥看中,要去了熙春园。我阿玛还说,那熙春园虽是在皇阿玛眼皮子底下,可毕竟是座私宅,当初若非张子青自己执意要去,单是三哥是不足够把他要走的。如今在那儿,无官无职,此人早就不在吏部名册上,他何去何从,根本无关什么调动。”
“哦?是吗?”这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嗯。”燕宁点点头,“四嫂,我这么问,阿玛果然起了疑心,后来,我就照你说的,说是听你跟三哥说请这个人来给申儿讲书。我阿玛听了,果然说四爷家教严,四福晋此事怕是做不成。我说是没成,所以我好奇,才顺便问问。好在那张子青当真是个做学问的人,与官场没什么瓜葛,阿玛倒也没多在意。”
“嗯。”
“四嫂,那你看这事……”
“既然他已不在册,如今,就真的只是家事了,只是……”下面半句,我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这家,却是天下唯一的家,公事要比这家事好办得多……
“四嫂,你的意思是求四哥?”燕宁有些担心,“四哥若知道了,还了得?”
我轻轻摇摇头,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寒气扑面,入冬的第一场雪,雪花小而急,在天地间扯起朦胧的雪雾,眼睛怎么看都看不清,望不透,可心中却是一条明明白白的路……
“四嫂?”燕宁随了过来,轻声叫。
“此事想成,必须有爷们。今晚你回去,原原本本告诉十三弟。”
“啊?四嫂,这……”
转回身,握了她的手,“燕丫头,还记得送温儿时吗?额娘哭了,你哭了,都哭了,可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没落泪,知道是谁吗?”
她轻轻蹙了眉,努力想……
“是十五格格敦琳。”
“嗯?她怎么……”
“你知道,她为何没哭吗?”
燕宁不解,摇摇头……
“因为她发了狠。”
“发狠?”
我没有再回答,目光中那簌簌的急仿佛有了力道,一梭梭都捶打在心头,眼前又见那跪倒在身边的人,耳边又是她泪水中凄然的声音,“四嫂,你答应了我,就定要做到,一定,一定!”
“你放心,一定!”
她走了,没有一丝怨言,微笑中拜别了所有将她送上这条路的人……
我哭了,紧紧握着她临走前最后给我缝制的荷包,不停地,不停地在心中许诺着,我会尽我所能,我会倾我所有,完成你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