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上的大学,是在距离北方的南城几千公里之外的南方城市。
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云欢以为至少会有一些的不习惯,但是,神奇地,她很快就爱上了这座都市。
相较于南城,这座南方的城池显得娟秀沉静,如伫立在南方烟雨里眉目娴静的江南女子,在喧嚣之下有着她独特的沉静。
她就读的大学,在全国是叫得上名号的,英东科学生命学院和医学院尤其知名,而她选的偏偏是并非重点的专业,美术科。
坐上南下的火车的时候,她从火车的小窗子往外看,几条黝黑的铁轨不断地后退,她在铁皮箱里拿着录取通知书,哭得断肠。
隔壁座位的男孩子疑惑地看着她,云欢想,他肯定是以为她疯了。
一只手递过来纸巾,云欢泪眼蒙眬地看着,并不接。
那男孩子友善地微笑,看见她抱着的录取通知书,似乎了然地说:“是舍不得离开家吧?!”想了想,安慰她:“没事,慢慢就适应了,擦擦眼泪吧。”
云欢胡乱地擦了一下眼泪,像个疯子一般眼眶红红地看着窗外,接过他的纸巾擦掉了眼泪。
他怎么会知道,她不是舍不得,也不是难过,是高兴。
仿佛火车上的那一幕就在昨天,而云欢拿着红笔在日历上重重地画掉一个一个日子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快三个月了。
“欢欢,你在里面吗?快点来给我开门,我忘带钥匙了。”
顾韵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来,惊到了正在看着日历发呆的云欢,而后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下床去给她开门。
刚拉开门,顾韵便抱着一堆东西冲了进来,嘴里还嘀咕着:“这是要变天了,阴湿阴湿的鬼天气。”
冬日阴冷,顾韵带进来一些冷气,冷冰冰的。
云欢所在的宿舍住了六个来自五湖四海的女孩子,顾韵是和她一样来自北方南城的女孩子,而她的性格是典型的东北姑娘,豪爽,大大咧咧的,粗性子。
而云欢更像南方人,性子沉静,高挑瘦削,面容白皙雅致,刚开始的时候,顾韵愣是不相信她是北方人。
其他的四位姑娘中,木小宁来自大西北,是一个勤谨努力的姑娘,林岚和高秀丽则是南方的姑娘,这两个倒不像温柔的江南女子,尤其爱吃。苏莱是他们六个姑娘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本城的姑娘,有些娇俏的傲气,但是人不坏。
云欢是她们之中话最少的那一个,也是最忙的那一个,除了在宿舍里睡觉的时间,几乎是找不到她的。
她总有做不完的兼职,一有时间,就在图书馆里泡着,在别的同学开开心心地参加各类社团活动的时候,她却忙忙碌碌地赶一场又一场的兼职。
顾韵总是抱怨她:“云欢,你真是爱钱到不要命的地步啊!”
她总笑笑。什么都不说。
她自有自己的目标,每一个月,除了自己的生活费用,她都会把做兼职攒下来的钱,存进一个固定的账号。
钱不多,但是,她相信,总有一天,她存进去的钱,会积少成多。
“欢欢,你快来帮我看看这条裙子怎么样,好看吗?”顾韵的大嗓门又叫了起来,听起来颇有几分着急。
云欢坐在书桌前,循着她的声音望过去,看见顾韵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露出一截白嫩嫩的大腿,正在镜子前旋转着身体,左顾右看。
云欢诧异地看着她,“你穿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顾韵就像看到火星人那样瞪着云欢,很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知道钱,连这事情都不知道,欢欢,你可真是我们学院的珍稀动物。”
“我应该知道什么?”云欢边问边看了一眼小小的书桌角上的闹钟,已经六点了,她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顾韵却突然笑嘻嘻地跑到她的身边,平时大大咧咧的姑娘,今天却很是扭捏地抱住云欢的胳臂,娇声娇气地说:“欢欢,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云欢直觉得背后有阵阵的阴风,她素来温和,能帮的她都会尽量帮,顾韵就是看中了她这美好的特质才要她帮。
“说来听听。”
顾韵立马像背书那样嘴巴溜溜:“今天平安夜,学校音乐厅有舞会,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平安夜。
云欢收拾书本的手一滞,记忆里她记得最为清晰的一个平安夜,是五岁那年,那个时候,她为掉了一颗糖,而伤心了好久。
但是,那是一场最美的相遇。
“你自己去不就可以了?”云欢上下扫视了一眼顾韵,这小妮子一直宣称,摆脱了高三噩梦一般的日子,她的春天也就不远了,想必是春心动了。
顾韵摇晃着云欢的胳臂,俏脸竟然红了,扭捏地说:“我不是不好意思嘛!”
看她这小女儿的神态,云欢也就明白得七七八八了,想必是相中了哪家少儿郎了,想要拉云欢去壮胆。
云欢指着手表抱歉地笑:“我七点的时候还有一份家教要做,陪不了你了。”
顾韵的小脸垮下去了,皱着眉头瞪云欢,又开始唠叨:“你就不能少做点兼职吗?生活如此美好,你总不能就为了钱而活吧?”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云欢,衣着朴素,素面朝天的,做的兼职不少,倒是没看见她添过多少的衣服鞋子。
云欢笑了笑,抱起书本,“不说了,我要迟到了,你玩得开心点。”然后迅速地消失在了门口,也不管顾韵不满的嘟囔。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姿态,对云欢来说,并不愿意向谁解释自己的生活,宿舍里的女孩子都说她为了钱连命都不要。
其实哪里是这样,她云欢也有美好的青春,也想要恣意地挥霍,只是,她比她们,更早地,懂得了人生疾苦。
但是云欢不知道,这一次,她又和她的命运,擦肩而过。
此时学校音乐厅内,已经一派热火朝天,稍微开放一点的男男女女已经手牵手跳起了贴身舞,矜持一点的坐在休息区蠢蠢欲动。
唯独休息区沙发角落上坐着的人安静得几乎和这场热闹毫无关系,V领灰色毛衣,黑色棉麻质地的休闲裤,悠然自得地倚在沙发上。
舞池的灯光偶尔扫过他的脸,那张沉静如水的容颜是极好看的,一种硬朗和柔美的兼具,让他看起来并不咄咄逼人,也不显得太过于清秀。
有高挑清秀的女孩子从舞池里抽身出来,坐到他的身边,兴致勃勃的,因为跳舞,脸色涨红,更显得姿容清丽。
这一对男女站在一起,是极其养目的,四周不管男生女生,都频频向他们这边投来探寻的目光。
女孩子坐在他的身边,亲昵地挽着他的手,兴致盎然地说:“景笙,我们去跳舞好不好?”
穆景笙温柔地笑,不动声色地抽出被谢意青挽住的手臂,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对这场舞会,他并没有多少的兴趣。
“我不会。”他笑着摇头。
“我可以教你嘛。”女孩子站起来,撒娇地不依不饶。
“我还有事。”他依旧保持着微笑,是那种极淡的笑容,像春风拂面,又像东风刺人。
谢意青的脸色有些难看,却不敢恼怒,她是了解穆景笙的,他待人一直都不错,对谁都一样,温柔有礼,笑容和煦,却总是雾里看花,眼神温柔得几乎要让人溺死。
但就是这样像画一样的人,让人觉得飘忽,根本不知道他真正的心思和悲喜哀乐。
当然,穆景笙说是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医学院的才子,各类奖学金的获得者,深得导师的喜爱,当然,还有女生的爱慕。
而谢意青是最靠近穆景笙的一个人,一直都觉得,他就像是一座玉雕,看似温润雅致迷人,实质内心冰冷。
任是无情也动人,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子吧,她那么庆幸,她是唯一一个穆景笙愿意让她站在他的身边的女孩。
谢意青终于做了让步,重新挽住他的手说:“那我陪你。”
“不用。”他很干脆地拒绝,然后抽身离开,就像没有发现谢意青失望的神色。
其实聪明如他,又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穆景笙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口,徒留谢意青还举着手,脸色僵硬地站在那里,感知到四周飘来幸灾乐祸的眼神,她愤恨地扫视了一遍四周,那些目光都闪躲了起来。
她软磨硬泡才让穆景笙陪她来,现在他半途走了,更让她觉得难堪,也无心待下去,转身跟着穆景笙跑了出去。
云欢回到宿舍的时候,推开门,里面就飘来了舍友们很是放肆的笑声。
顾韵笑得最放肆,抱着肚子笑抽了。
“欢欢,你可回来了。”看见云欢回来,抱着一桶薯片的林岚蹦到云欢的身边,抓起几片薯片就往云欢的嘴里塞,云欢拒绝不了,只好开口含下。
“快让顾韵这丫头闭嘴,她今天笑了好久了。”大西北勤奋的姑娘木小宁趴在床上边看书边对云欢说。
苏莱坐在桌子前,对着镜子摆弄脸上的面膜,闲闲地说:“让她直接笑挂了也好,免得祸害我们的耳朵。”
另一个姑娘高秀丽正在奋战她的宵夜,无暇顾及云欢。
云欢莞尔一笑,拿起杯子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热水,太热了,她便没喝,顺口问了一声:“是什么让你笑成这样的?”
顾韵一看有人要听她的故事了,立马像打了鸡血一般,趴在上铺上,头伸出来看着云欢,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几个刚才去音乐厅,你知道我们看见什么了?”
云欢当然不知道地摇头,这南方的天气也逼近了零度,她刚从外面回来,手冰冷冰冷的,端着杯子,借着热水的温度暖着手。
“你听说过音乐系的系花吧?”顾韵问。
云欢想了想点头,“倒是记得,迎新晚会上见过,主持人。”
“什么系花?还没我漂亮呢。”正在敷着面膜的苏莱幽幽地插上一句,她自恃貌美,清高惯了。
但是的确,苏莱极美。
顾韵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喊:“得了,你最漂亮,那你敢去和医学院大名鼎鼎的才子表白吗?”
苏莱撇了撇嘴说:“我倒是没有这个胆量。”
“那不就得了,人家谢意青就有这个本事。”顾韵不无幸灾乐祸地说:“看她嚣张那样儿,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欢欢,你是没看见今天那情景,她去挽人家的手,被人家甩开,直接不理她就走了,她站在原地,气得鼻子都冒烟了。”
说完之后,顾韵又是一阵狂笑,她先前因为一些社团活动和谢意青有过摩擦,心里记恨着,这次,可是抓住机会撒丫子地取笑谢意青了。
云欢对所谓的医学系才子并不热衷,从不参加宿舍的八卦大会,除了上课,她都是扑在兼职或图书馆,自然不知道顾韵说的是谁。
还是木小宁了解云欢,她看了一眼云欢,淡淡幽幽地说:“看你笑得一点形象都不要,人家欢欢兴许都不认识那什么医学系才子。”
云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顿时引来宿舍里一阵呼喊声,都认为云欢这姑娘没救了。
一直奋战在酸辣粉中的高秀丽迷迷糊糊地说:“穆景笙呗。”
“谁?”云欢急切地问,刚才听得不真切,只听到类似的音,但是她的心,已经翻江倒海。
顾韵接了话:“说起这个人,欢欢,他可也是从南城来的,和我们一个地儿的人,我都打听清楚了,姓穆,穆桂英的穆,景色的景,笙歌的笙。”
这个解释就像平地一声惊雷,正好炸在云欢的头上,把她炸得外焦里嫩的。
穆景笙啊!
这个名字再度活生生地回到她的生活的时候,竟然是以这样的一个姿态。
很突然,突然得就像那一场离别,那一场无声无息的离别。
水杯从她的手里滑落下去,在水泥地板上摔成无数的碎片,发出偌大的声响,惊了宿舍里的其他人。
热水四溅开来,打湿了她的脚,火辣辣的疼,鞋子和袜子都已经湿掉。
“云欢,你被勾了灵魂了,吓死人了。”苏莱首先转过身来,不满地嘟哝,却发现云欢的脸色不对,她从来不会这么冒冒失失的,又因为节俭,使用杯子之类的都是格外的小心。
更何况,她此刻的脸色,苍白无血。
林岚跑到云欢的身边,拉了一下她的袖子,担忧地问:“欢欢,你怎么样了?有没有烫到?”
云欢却像梦魇了一般,转身就拉开宿舍的门往外跑,宿舍里其他人愣了愣,不知道谁说了一声:“快跟上。”
然后几个在床上的姑娘都手忙脚乱地翻下来,敷面膜的抓下面膜,吃东西的丢下食物,一溜烟,一个宿舍就空了。
云欢在她们六个人之中是最克制的一个,总是恬淡安静,像这样发疯,她们都知道事情不妙,跟着云欢跑,她却不管她们怎么喊,就是不停,像疯子一样奔跑。
“她跑去医学院的男生宿舍做什么?”木小宁细心,发现云欢跑向医学院的男生宿舍,不禁有些傻掉了。
跑得最快的顾韵回过头来喊:“管她要做什么,我们跟上就对了。”
然后一群女生根本就无视男生宿舍前的宿管阿姨,冲到了医学院男生宿舍楼下。
云欢站在楼下仰头,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找那个叫穆景笙的人,只觉得他一定在这些亮着灯的宿舍里面。
穆景笙,一定是她的少年穆景笙。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他们分开已经这么久了,云欢觉得和他咫尺相隔,心几乎要冲出胸膛。她的眼眶微湿。
她甚至不能完全肯定那人就是她要找的穆景笙,但是,她什么都忘了,只觉得她一定要找到他,她如同一个疯子一样扯开喉咙对着整栋宿舍楼喊。
“穆景笙,穆景笙,穆景笙。”
清脆绵长的声音传开来,惹来无数人的侧目。
顾韵她们的脸皮抖了抖,都觉得云欢是疯了,四周投来看疯子的眼神,她们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太丢人了。
可是,云欢却不管,那么瘦弱的一个女孩子,身体里就像蕴藏了一股强大的能量,看见楼上很多的窗口都伸出了脑袋,她不管不顾地喊着那个名字。
苏莱掩着脸过来拉云欢,压低声:“云欢,你疯了,快点跟我回去,丢死人了。”
而平时文秀温和的云欢,却甩开她的手,继续喊着穆景笙,可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楼上的窗口探出头的人也越来越多,就是没有那个叫穆景笙的男生出来。
被甩开的苏莱性子本来就娇气,这会儿刚要发火,却看见云欢仰着头红了眼睛,那眼泪从眼角滚落,滑入她的头发,消失不见。
苏莱很是震撼,她以为,云欢这样娴静的女孩子,怎么也做不来这么疯狂的事情的,但是,她显然错了。
谁的心里没有一些痛?苏莱刚才的火气灭了下去,她又劝她:“我们回去再说。”
云欢喊得声音沙哑了,心里只觉得一阵阵的委屈,对当时穆景笙不留只言片语离开的怨恨又上来了。
她仰着头尖锐地骂了一声:“穆景笙,你混蛋。”
然后哭倒在苏莱的肩膀上,被顾韵她们扶着拨开人群离开。
穆景笙怎么会知道,这些年对云欢来说,要有多大的坚强和勇气,她才能坚持到现在,其中多少的委屈,她从来没敢和别人说起,生怕会招来同情。
她是倔强的水草,在这八年里,在那浑浊阴暗的环境下,拼命地向着阳光伸展,身上的伤口旧了又新,新了又旧。
心里始终有个信仰,找到穆景笙,找到穆景笙。
这个信仰,支撑了她这么多年。
第二天的时候,已经有人扒出了云欢,整个学校都传遍了这件事,好几个版本,其中传得最火的是,医学系才子穆景笙抛弃美术系女生云欢,不料此女生不死心,跑来他的宿舍楼下哭闹。
一时之间,这桃色事件便像病毒一样,蔓延至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穆景笙和云欢,也就迅速地成了旧情人,为这群春心荡漾的大学生们,增添了不少的幻想。
大家都想知道,这云欢为哪路神仙,竟然能成为穆景笙的人,虽然是曾经。
而这件事里的当事人穆景笙呢,却一点也不知情。
穆景笙大三的课程不多,他早早就在外面找了实习工作,为了方便,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偶尔才会回学校宿舍。
而云欢去那里闹的时候,他正好不在,错过了。
等到故事传到他耳中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他当时在实验室里做一个人体解剖的实验,好友沈长风进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而后感叹:“你这小子,可真行,烂桃花不少啊!”
穆景笙并未把他的揶揄听进去,继续记录实验数据。
沈长风深谙穆景笙的人品,知道那些事情多数是没有什么根据的,但还是顺口问了一声:“你认识一个叫云欢的女孩子吗?”
他一直看着穆景笙,以为穆景笙会像往常一样,对那些对他表示好感的女孩子没有太大的兴趣。
但是,这一次,他错了。
穆景笙执笔的手顿了顿,直起身来问他:“长什么样?”
沈长风发现,素来寡淡的穆景笙,眼睛里,竟然有浓烈的期待。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想了想说:“我在学校论坛上看见有人扒出来的照片,长得眉清目秀的,虽然不是很漂亮那种,但是看起来很舒服。”
“我是问有什么特征?”穆景笙加重了语气,有些急切。
“特征?”沈长风又想了想,狐疑地看了一眼穆景笙,看来这个名字穆景笙是熟悉的呀,他仔细地叙述,“长头发,皮肤很白,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枚浅浅的梨涡。”
沈长风说着说着,惊讶地拍了一下大腿,惊疑不定地看着穆景笙说:“呀,你是南城人,而帖子上说,云欢也是南城人。”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穆景笙丢下笔,三下两下地扯下身上的实验袍,快速地消失在了门口。
沈长风举着手想要叫他,却已经来不及,不禁有些傻掉地站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刚才的那个人是穆景笙,他没看错吧?
他也有为女人紧张的一天啊。
沈长风眯着眼睛笑,穆景笙,你小子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