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景笙小学毕业典礼那天,学校里空前热闹,每一个孩子的身边,都陪着自己的父母或者是家人。
只有穆景笙孤零零地坐在班级的最后,却倔强地挺着胸膛。
旁边有同学的妈妈问他:“孩子,你爸妈没有来吗?”
穆景笙的脸色变得难看无比,那些骄傲就像被人活生生地浇了一盆冷水。
听见另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妈,他是育生院的。”
“哦,怪可怜的。”那位妈妈看了一眼穆景笙,眼里都是同情和怜悯,这目光,却让穆景笙感到无地自容。
他仰起头来,脸色涨红地辩解:“我有妈妈。”
那对母子看出他的敌意,愣了一下,转过脸去不再理会他。
穆景笙从来就没有和别人说起过自己有妈妈这件事,那个女人在他的心里,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敏感如穆景笙,坐在那里,感觉所有人都在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孤儿。
就在他以为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看见有人怀里抱着小凳子,猫着腰跑到他的身边,然后把手里的小凳子放下来,坐到了他的身边。
云欢咧开嘴没心没肺地对着他笑,露出那两个小虎牙,双颊上的酒窝如同镶嵌在上面的梨花,美得晃花了他的眼。
“你不是在上课吗?怎么来了?”他压低声音问她。
云欢嘻嘻地笑:“我逃出来了。”她贼兮兮地看着简陋的升旗台上校长正在口沫横飞地说话,又往他的身边挪了挪凳子,伸出手来拍他肩膀,一副正义凛然地说:“我来当你的家属。”
穆景笙定定地看着她如花的笑靥,顿时就安心了,刚才的烦躁一扫而空,只觉得终于找到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对啊,她是他的亲人。
那一个毕业典礼很诡异,十一岁的云欢,给十三岁的穆景笙,当了家属。
而那天,穆景笙以最优秀的成绩被叫上升旗台代表学生致辞,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蓝相间校服,上面还打了不少的补丁。
但是云欢坐在下面看着,觉得那天的穆景笙可真好看,看他明明紧张得要死,却还假装镇定,清秀的脸蛋红扑扑的。
他不时往她这边瞄一眼,云欢使劲地向他挥舞着两条细细的胳臂,恨不得手脚并用,还大声地对着周围的人说:“看,那是我哥,我是他的家属。”
周围的人都笑了,被她这样孩子气的话给逗笑了。
但是,如果有人仔细琢磨这句话,就会觉得有几分凄凉。
两个孤儿如同生长在旷野上的野草一样,互相缠绕,疯狂地迎着风成长,在孤独贫瘠的环境里,长成最美的样子。
那天放学回家的时候,云欢很高兴,拽着穆景笙的胳膊蹦蹦跳跳,好像取得好成绩的人是她而不是穆景笙。
而穆景笙,只是含蓄地看着她笑,一如既往地沉默。
“穆景笙,你以后要给我买好多好多的零食,我都不要小胖他们送的零食了。”她一脸神气地说。
他温和地点头。
“穆景笙,以后我也要和你一样,考好成绩,上好学校,我们一起去上课。”
他提着她的书包,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着,孤寂的少年,笑容开怀。
“穆景笙,等以后你有钱了,一定要买好多好看的衣服,你看你的衣服,丑死了。”
穆景笙低头看自己那不断修补的校服,已经有些不合身了,嘴角有些莞尔,这些补丁,还是云欢一针一针补上去的,针脚歪歪斜斜的,稚嫩无比。
他觉得很好看。
为了学会缝衣服,她不知道刺破了多少次自己的手指,等到能够运针自如后,她又无比神气地在他的房间里溜达,找出他那些破旧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打上补丁。
如此一来,他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有或多或少的补丁。
在别人的眼里,那些破烂的衣服根本就入不得眼,而谁知道,这个少年每每抱着这些打着补丁的衣服,都会笑得像个傻瓜。
“穆景笙,你给我画个像呗,我们没钱去照相,你就给我画个怎么样?”她蹦跳到他的身边,哀求地扯着他的衣袖。
穆景笙的成绩无可挑剔,那画也画得可好了,至少在云欢看来,他画的画最好看了。
他经不住她的哀求,点点头答应了。
在穆景笙简陋的小房间里,她兴致勃勃地坐在书桌边,小身板挺得笔直笔直的,脸上的神气几乎要冲破云霄。
而穆景笙拿着铅笔伏在桌子上,在一张白纸上涂涂画画,根本就不瞧她一眼。
“哎,穆景笙,你都不看我,怎么知道怎么画啊?”她有些不高兴了,嘟着嘴瞪着他。
他认真无比地在纸上描绘,那铅笔带出的线条并不流畅,带着他那个年龄孩子的歪歪扭扭,但是穆景笙很认真,不厌倦地一次又一次地擦掉,再来。
云欢见他不理会她,着急了,嚷了起来:“穆景笙,我不理你了。”
她站了起来,生气地跺脚。
穆景笙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他的画,根本就无暇顾及她,等到云欢生气地跑了出去,才迷茫地抬起头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云欢升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格外的长,闷热无比,她却兴致盎然,领着院里的那一群五六岁的孩子到育生院外面的那片树林里抓蝉。
那个时候,夏蝉撕心裂肺地鸣叫着,她快乐得就像树上的小鸟,在树林里奔跑,那群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跟在她身后。
云欢无忧无虑,心想着,等到她抓了蝉回去,穆景笙已经帮院长做好饭了,她就可以吃饭了,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傍晚的时候她才意犹未尽地往育生院里走,心想着下一次一定要带上穆景笙来玩。
她跑到客厅,像往常一样扯开嗓子叫:“穆景笙,我饿了。”
没有回声,云欢不以为然地又叫了一声:“穆景笙,你在哪里?”
客厅里的旧木桌上,摆着孩子们简单的午餐,那些小孩子已经齐刷刷地坐在桌旁吃饭,云欢找了一圈,就是没有找到穆景笙。
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在这里陪孩子们吃饭的。
正在吃饭的孩子中有人抬起头来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声:“姐姐,景笙哥哥已经走了。”
“走,走去哪里了?”云欢有些傻眼地问,并没有想到其他。
那小孩子歪着头想了一下说:“有一个好好看的阿姨开着漂亮的车子,来把景笙哥哥带走了,院长说,景笙哥哥以后不会回来这里了。”
轰隆一声,就像有一阵惊雷在云欢的脑子里炸开,她傻愣愣地待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场离别,来得这么的突然,突然得她连反应过来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傻傻地站在院子里,感觉天都崩了。
缓过劲来的云欢,哇的一声痛哭了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跑去,刚好撞上了进来的院长。云欢收不住脚步,跌坐在地上。
她仰头泪眼蒙眬地看着老院长,万分悲切地问:“院长,穆景笙呢?他去哪里了?”
老院长看着云欢,然后慢慢地蹲下来,伸手把她扶了起来,轻轻地叹了一声,解释说:“他妈妈来接他走了。”
“他妈妈?”云欢震惊不已地看着老院长,穆景笙从来就没有和她说过他有一个妈妈的,他还说,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骗子。
云欢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推开老院长就往门外跑去,沿着那条通向市区的路奔跑,想要找到那个小少年。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哀怨地抽泣,被自己的脚绊倒,趴在沙子路上,脸朝下,吃了满嘴的沙子,眼睛里也是沙子。
她趴在地上好久都没有动,这条路上,落日余晖下,静谧得听不见一点的声音,只留下两行汽车开过去的痕迹。
十一岁的云欢,终于接受了那个事实,穆景笙真的坐上那辆漂亮的车子,跟着他的妈妈走了。
而他,竟然连个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她趴在地上,双手交叠在地上,头就搁在上面,哭得差点岔气。这是她这短短的十几年来,哭得最悲伤的一次。
就算是那一次从桃树上跌下来摔破了脸,抑或是被穆景笙骗去沼泽地,她都没有哭得这么惨,就像被全世界都遗弃了。
那个时候她究竟是什么心情,也许,只有自己最清楚。
云欢在他的小房间里看见了那张她央他给她画的像,一个扎着一条小辫子的小女孩,清瘦清瘦的,站在雪地里没心没肺地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觉得,就是那两颗小虎牙像一点,其他的,一点都不像。
那笔触还歪歪扭扭的,因为用橡皮擦过太多次的缘故,那纸张都起了毛了,沾着一层铁青色的笔灰。
她觉得难看极了,但是,她去抱着那张画,坐在地板上,仰着头哇哇地哭了。
那个暑假真是糟糕透了,她整日躲在房间内,不管小伙伴们怎么叫,她都不肯出门玩耍。
她始终记得,穆景笙说过,如果他走了,她就在这里等着,他会回来找她的。
小小的世界里,她以为,只要她时时守在这里,穆景笙回来了,她才不会错过。
但是,一个暑假快过完了,穆景笙还是没有回来。
她对穆景笙的怨恨也就一节一节地拔高了,怪他那么轻易地就走了,明明说不会丢下她的。
云欢在那个暑假,说得最多的那一句话便是:“骗子,穆景笙你这个大骗子,我恨死你了。”
可是,不管她怎么恨,她的暑假过完了,穆景笙还是没有回来。
而她,也没有如愿地升上五年级。
因为暑假的最后一天,育生院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潦倒落魄的男人,走路的时候歪歪斜斜的,是一个好像永远也不会清醒的醉汉。
又是那一幅情景,育生院里所有的孩子都排成了队,让他挑选中意的。
云欢缩着脖子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的眼睛里都是凶恶的光芒,她缩着身子,潜意识地躲避。
而命运显然是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那醉汉指着站在那群孩子里的云欢,对旁边的院长说:“就那小女孩,这么大了,都可以给我洗衣做饭了。”
说着,还打了一个酒嗝。
云欢害怕极了,惶恐地抬头看院长,老院长的脸色也很怪异,看了一眼云欢,又是轻叹一声,答应了下来。
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那醉汉去办理领养手续,云欢站在空荡荡的小院子里,四处张望,想起那天拉着她的手狂奔的小少年,她对穆景笙的恨意,就更强烈了几分。
老院长走过来,在她的面前站定,专注地看着云欢,许久才说:“去了那里,好好听话,能穿得暖吃得饱,不听话,就没得吃没得穿,知道吗?”
云欢使劲地摇头,“我不要走。”
语气倔强坚定。
老院长叹了一声,脸色变得严厉,“育生院只能养你到这么大,你不走,我就撵你出去,你会饿死在外面。”
云欢脸上挂着泪痕,睁着眼睛看着院长,用那小小的意识去判断院长的话的真假,感觉她不像是在说谎,她哇地哭了起来。
最近哭得太多,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了,哭声震得育生院那低矮的围墙都在动。
云欢被领养走的那天,死死地抱着育生院门口的木柱,哭得天翻地覆,凄凉无比,嘴里不断地说:“我不要走,穆景笙说过,他会回来找我,他还说,会带我走的。”
小小的女孩儿,记住那个浅薄时光里他的诺言,却无奈抗不过命运。
老院长站在门口,转过身去,偷偷地抹掉了眼泪。
这世上,能坚守自己的承诺的人能有多少?更何况,当时许诺的时候,穆景笙尚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青春年少妄自许诺,到头来,终是成为水中月,镜中花。